第3章 3
魔君打馬絕塵而去,只留給陸南亭一頭一臉的灰。他倒也不惱,只苦笑着拍去衣衫塵埃,沿着那滾滾煙塵慢條斯理地跟了上去。
張凱楓氣鼓鼓地跑了一陣,回頭看了一眼,背後人影都瞧不見了,這才慢下來,低頭去瞧擱置在馬背上的包袱。
咬牙切齒地盯了一會兒,他探出兩根手指,像是捏着什麽髒東西一般,一臉嫌棄地将那包袱打開,取出了鹵味面餅食用。吃完了兩張肉餡卷餅,稍稍墊了墊肚子,卻也被辣出了一頭熱汗,口中便有些渴了。正要尋摸了水囊去湖邊汲水,卻不想摸到了兩個沉甸甸的、完全不屬于他的水囊來。
只瞧一眼,張凱楓便認出了這兩個憑空而來的物事是何人之物。
方才氣惱得狠了,只覺半刻都不願再看見那人那張讨人嫌的臉,便想也沒想地跑了,竟是不曾留意到旁的。想是錯身瞬間被那人使了巧勁抛到馬背上的。
張凱楓帽簾下的面色極為難看,盯着那兩個水囊的目光鋒銳如劍,只恨不得戳出兩個窟窿來。
饒是他再怎麽心神不定,能教他這般無知無覺的,向來那姓陸的功力更深了好些,也不知他究竟又瞞了些什麽見不得人的事!
魔君心下腹诽着,手裏卻已然将水囊拿起,只覺入手沉甸甸的,微微一晃竟是聽不到水聲,想來裏頭被灌得極滿。
他拔出囊塞一一驗看,将那袋牛乳棄在一邊,留下酸甜醇厚的果酒配着幹糧吃喝。待酒足飯飽,日頭已然落下,暗淡餘晖間隐約可見望川鎮高大的牌樓。
眼瞧要入了夜,蜀地的夜晚比白日裏更顯濕寒,着實不适合露宿,張凱楓便尋了鎮上最大的客棧歇着去了。
待得沐浴洗漱完,屋裏盈滿了水汽,不免有些悶熱。魔君只披着中衣,随意擦了擦仍舊滴着水珠的發絲,走到窗邊去開窗通氣。
誰想他才打開了窗,長街對面那家客棧的樓上,與他相對的那間房,也有人打開了窗,正與他來了個照面。
“小楓,好巧,又見面了。”隔着一條弄堂與他淩空相對的人,一襲藍衫風塵仆仆,面上笑意卻是暖的,絲毫不見睜眼說瞎話的心虛。
張凱楓通氣沒通着,反被氣了個半死,手指扣着窗沿,捏得那窗框吱嘎直響。
陸南亭仿佛沒瞧見他眼裏幾乎要冒出來的火焰,仍舊一臉溫柔地勸道:“小楓,初春夜裏仍是寒涼,蜀地更勝旁處,你要開窗,怎穿得這般單薄,仔細要着了寒。”
“啪!!”回應他的,是張凱楓的猛力關窗聲,震得那客棧外牆都抖落不少牆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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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二!!退房!!”
等不多時,月夜之下便隐約瞧見一骥飛馳而出,鞍上之人白衣俊雅,倏地便沿着官道跑得沒了蹤影。
陸南亭兀自開着那窗,見此情景,也只能揉揉額角,轉身往樓下走去。
張凱楓馳出幾裏地後,複又從小路悄悄繞回,到對面客棧查探片刻,确認那人馬匹行李具都不見,人也早早離去了,便知他果然又陰魂不散地試圖一路跟上自己。且看他這一回,能跟到個什麽鬼!
将陸南亭诳走後,魔君可謂一身輕松,竟重又回了原處住下,臨睡前還點了些宵夜。這回沒人攪局,倒是讓他吃得十分開懷。
一夜無話。
安心睡到天亮的張凱楓只覺通身舒泰,更因甩脫了跟蹤之人而倍覺神清氣爽,竟是破天荒的沒讓小二将飯食送到房中,而是去樓下大堂裏用飯了。
他雖已不再是幽都魔君,但到底仍背負着勾連妖魔、入侵大荒之名,雖不懼煩擾,到底是非之身,又是不喜與旁人親近熱鬧的性子,是以向來不去人多的場所的。今日許是着實暢懷,竟是去了,也不曾戴上那遮面之物。
好在這一大清早的,大堂中也沒什麽認得他的大人物往來,些許平民百姓雖有留意到他,卻也只因他那俊美無俦的容貌罷了。
他尋了個不引人注目的角落裏坐了,點了碗清粥和幾個燒麥包子,配着一碟鮮紅油亮的辣醬菜慢慢吃着。卻不想才用了幾口飯食,耳邊便傳來熟悉至極的聲音。
“姑娘,你瞧這些個物事,可還得用嗎?”
張魔君拿筷的手都瞬間一僵,倏地轉過頭去,循着那聲音來處瞧去。
入目依舊是那一身熟悉至極的藍衫,即便只是個背影,他也依舊能把人認得清清楚楚。
竟又是那陰魂不散的陸南亭!他到底是何時回來的,怎地自己竟是一點都沒察覺到!
魔君才欲發作,卻忽地發現,對他死纏爛打了好些天的人今日竟從頭至尾都不曾瞧過他一眼,反倒是對着身邊一個身着橙衣的嬌俏女子大獻殷勤。
陸南亭也不知是當真不在意自己師弟了,還是被那漂亮姑娘勾去了全部心神,竟只顧與身側女子竊竊私語,時不時繞着那女子左右來去,端水遞物。而那女子也是毫不客氣,只管支使弈劍聽雨閣的前任閣主拿這拿那,自己卻寸步不離地守着口大釜,專心致志地炖着什麽物事。
“程姑娘,如今可還缺些什麽?你且吩咐,我去為你取來便是。”陸南亭一邊伺候那女子,一邊試圖大包大攬地為那姑娘分憂,怎麽看都像是為博佳人一笑而不惜斯文掃地的登徒子。
光天化日朗朗乾坤,行事竟如此鮮廉寡恥,弈劍聽雨閣連掌門都是這麽個油頭粉面、到處沾花惹草的憊懶模樣,可見這門派當真是堕落到底了。
張凱楓一邊冷笑着,一邊隐在暗處瞧着那對男女,只想看看還會有什麽不可入目的景象。
那女子執着湯勺在釜中翻攪,聞言頭也不擡道:“如今還差狼肉、豬肚、蹄筋,以及海參、幹貝,素食還有香菇竹筍,調料差一些茴香、八角。狼肉得是丹坪寨的雪狼肉,肉質肥厚鮮美,豬肚及蹄筋得是大禹村外的野豬最為勁道,竹筍要天虞島的,那處水土最好,竹筍白菜俱是甜脆。一個時辰之內你尋來給我,否則湯頭炖過了頭便唯你是問!”
“在下立時便去尋來,必不會誤了姑娘的事。”面對這般苛刻條件,陸南亭竟是二話沒說,喚來馬匹轉身便去了。
那女子随意擺了擺手,連看都不曾看過他一眼。
當真是愈發出息了!
張凱楓丢掉手中折斷的筷子,重又拿了一雙,對着面前碟子裏的□□燒麥戳戳弄弄,不過幾息便把那嬌小玲珑的燒麥戳得慘不忍睹,瞧着愈發沒了食欲。
氣都氣飽了的張大魔君筷子一丢,留下一桌子根本不曾動過多少的飯食,轉身便上了樓,眼不見為淨去了。
一上樓他便收拾起了行裝,本欲直接離去,好少被那倆男女荼毒雙目,臨走前卻又莫名止了步,反倒挪去了窗邊,悄悄開了一道細縫往下瞧去。
陸南亭尚未歸來。他如今被交代了不少事物,估摸着一時半會兒是回不來了,目前樓下便只剩那女子一人,對着大釜自顧自地攪弄。往來行人偶有停步駐足,她也不在意,眼裏只有她正在炖的湯水,連一個眼神都不曾施舍給旁人。
這女子也不知是何來路,又是何時與那久居天虞島的陸大掌門結識的。雖是樣貌生得不錯,性子卻太過目下無塵了。一個年輕姑娘家,如此頤指氣使地對待男子,着實是目中無人。若非如此,倒也勉強還能算得上是個美人的。
不過那陸南亭的目光也是愈發地差了。他再怎樣言行不一、沽名釣譽,好歹也執掌劍閣這許多年,哪個名門望族的大小姐不好找,偏偏要對這不知來路的女子俯首帖耳、句句遵從,便是從前對着師父,都不曾見他如此卑躬屈膝。
張凱楓越想越是惱火,暗恨自己方才怎地沒跳出去一劍結果了那人!
正自腹诽着,遠處牌樓下,一襲藍衫已然馳近,還未到眼前便已飛身躍下馬來,将手中沉重包裹遞與那橙衣女子。
“程姑娘,我已将物事盡數尋來,你瞧上一瞧。我可有耽誤?”
“耽誤倒是不曾。你且拿來我瞧……嗯,這味茴香老了,不得用。其餘之物尚可,你放下便是。”那女子匆匆瞥過,便又指使起人來,“你來瞧着火候,我處理旁的。見那湯水翻泡了便喚我,一刻都不能耽擱,聽懂了沒!”
陸南亭諾諾應是,接過湯勺甘願做起夥夫來。
張凱楓見此,只氣得牙根發癢,重重甩上了窗子,再不肯看他那副丢人現眼的模樣。
他卻不知,在他關窗的那一刻,樓底下之人便已仰起頭瞧了過來,目中光輝溫暖,盡顯寵溺。
“你發甚麽呆,湯都快滾了,你還想不想要這一鍋吃食了!”程姑娘處理好了豬蹄狼肉,回頭一看鍋中,竟險些誤了事,心下一急,禁不住揚高了聲音叱責。“你若不想要,便趁早與我說了,也省得我浪費食材來做這一鍋東西!”
身為一個資深美食家,面對這等暴殄天物的行徑,她是半分也不能忍受的。莫說眼前這位早就不是掌門了,即便仍舊是,即便來的是天皇貴胄,若是敢糟蹋她的食材,她也是一樣敢罵的。
“是是,這回是在下的不是。程姑娘你莫惱,我定然更仔細些。”陸南亭脾氣向來溫厚,即便在小姑娘處吃了排頭,也不曾有什麽不甘惱怒之意,反倒是賠罪認錯為先。
“……罷了。還是我來吧,你一邊兒等着便是。”他态度誠懇,程姑娘也不好再作惱,只接回了湯勺,自顧自熬起湯羹來。
雖是關上了窗,然而魔君一身功力何其之高,只隔了這麽些距離,底下說話聲自是不絕于耳。
這一番對話聽入耳中,他心中愈發氣惱,直恨得抓心抓肺的。
往時那陸南亭也時常這樣三兩撥千金的應對他的暴烈脾氣,他雖氣惱,卻也不覺得如何煩惡,如今只聽了這片刻,竟已惱得恨不得要下殺手了。
正自猶豫間,樓下的對話又有了新的變化。
“好啦,如今便只需再等上半刻,這鍋佛跳牆便成啦。看在這所有的食材都是你提供的份兒上,我便不收你資費了。”程姑娘将鍋蓋蓋好,拍了拍手道。
陸南亭也是松了一口氣。樓上那殺氣已然濃得近乎實質,程姑娘并非習武之人,又醉心于烹饪之中,絲毫未曾察覺,他倒是緊張出了一頭冷汗,正苦惱着一會兒要怎麽哄。“有勞姑娘辛苦了。姑娘可還有何吩咐,在下可為姑娘辦來,算是答謝姑娘漏夜辛勞。”
“吩咐便不必了,只要你陸大官人莫再半夜裏将我喚起,為你做那繁瑣至極的佛跳牆,我便謝天謝地啦。”程姑娘不做菜時,脾氣還是十分活潑跳脫的,這會兒便也開起了頑笑,“你要讨好你那師弟,卻還非要拖我下水。我半月後可是要與憶菡姐姐行同袍大禮的,若是歇得不好,容顏憔損,讓姐姐瞧了嫌棄,你可怎麽賠我?”
“此番是陸某的不是。區區薄禮,賀姑娘同袍之喜,聊表心意了。”陸南亭準備不足,在儲物镯中尋摸半晌,方找出一枚雲紋玉佩遞了上去,“此物有凝神靜氣之效,有助于道法修行。憶菡姑娘是太虛弟子,想來此物應對她有所助益。”
程曉橙也不客氣,收下了那塊古玉,青蔥手指拂過上頭刻着的“道法自然”四字,點點頭道:“那我便替憶菡姐姐多謝你啦。”
又聊得片刻,程姑娘便收了心,将釜下柴火熄了,取了玉盞将鍋中香味四溢的佛跳牆盛出,“這便成啦。喏,你拿去吧。”
“有勞姑娘稍待我片刻。”陸南亭忙不疊碰了,進酒樓去尋夥計,仔細吩咐後才出來,“陸某這便送姑娘回潇隐村去。姑娘請上馬,在下禦劍随行護佑便是。”
而此時,得了吩咐的夥計正将那一腕新鮮出爐的佛跳牆送至張凱楓房門口。
早聽了個大概的張大魔君黑着一張臉出來,接過了那盞肉羹,将寫着“趁熱喝”的紙條團成一團丢在一邊,捧着玉盞毫不客氣地吃了。邊吃還邊小聲嘟哝:“要你假好心!別以為一盞羹便能随意揭過了,陸南亭咱們沒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