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4
陸掌門送過了程曉橙再回返,饒是緊趕慢趕,也已過去了兩刻鐘有餘。因是心中急切,又頗有些憂慮,一路下來額角上都平添了幾分濕意。
回了客棧,匆匆将馬拴在一旁,他便喚來方才吩咐了事兒的夥計詢問,聽到樓上那人收下了玉盞,心下便是一松。
依張凱楓那高傲的性子,以及那喜怒不定的壞脾氣,他若是當真惱恨,必然連門不都肯開。既是收下了,必然也是用了的,類似摔了碗盞或是将那羹湯偷偷從窗口潑去一類的事,他是不會做的。
他肯收一次,日後必然還會有兩次三次,只要不是鐵板一塊,總是能尋到縫兒,慢慢将其撬開融化的。
自打魔君出了天虞島,陸南亭便已跟了半個來月,一路走來獻殷情無數,也被打回無數次,直到此時才有了些微進展,總算讓他放心了些許。他雖一直溫和淺笑,再是被怎樣拒絕叱罵,面上始終不顯焦急之态,然而心裏到底還是忐忑。這會兒,才總算可以松快些了。
謝過了夥計,陸掌門循着記憶往張凱楓落腳的房間走去,在門口略略整頓衣冠,擡手輕叩門環。
敲了幾下門,裏面毫無動靜。陸南亭頓了頓,又叩了幾下,輕聲哄道:“小楓,你開一下門,我與你說幾句話。”
裏面還是什麽動靜都沒有。
陸南亭心下一頓,已然明白大概,輕嘆口氣,也不再廢話,手上用勁将門栓震斷,直接推門而入。
屋裏果然空無一人。
陸大掌門苦笑搖頭,踏進屋中。
依張凱楓的性子,若是不願見他,早在他第一聲叩響房門時便一聲“滾”字将他呵斥走了,若是不識相再行攪擾,第二次叩門時迎面而來的多半就會是魔君的奪命劍鋒了,哪還願磨磨唧唧等這許久。久久沒有動靜,那多半人早就走了。
進門後,陸南亭左右環視一番,在桌上瞧見了那盅盛湯羹的玉盞,底下壓了一張皺巴巴的紙條,上頭隐約有油污痕跡。他走上前去将那殘破紙片小心抽出,只見上頭龍飛鳳舞地寫了幾個字——
【無事獻殷勤,非奸即盜!】
字體張揚銳利,力透紙背,頗有主人之風。只是到底是用筷子蘸了肉湯寫的,多少有些不倫不類,滿紙都散發着一股奇異的肉香。
陸掌門拿着紙條哭笑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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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字條翻到背面,便是他自己給張凱楓的留言。怕是張魔君拿到字條時,一時氣不過便揉作一團扔了去,吃飽喝足臨走時,又想留下什麽話來氣他一下,尋不到筆墨紙硯,便重又把這揉爛了的紙拾起來用了。
“這小子……吃都吃了,嘴上卻還是不依不饒的。”陸南亭無奈笑笑,将那油膩髒污的紙條疊好收起,“罷了,且讓你獨自走一段吧。”
他透過窗子看了一眼巴蜀的崇山峻嶺,手上掐了一個繁複的劍訣,一柄蒼藍色的小劍便出現在指尖。那小劍只三寸長短,通體流光熠熠,卻并非是實體,而是由氣勁凝聚而成,劍上纏繞着蓬勃靈氣。陸南亭點住劍刃,雙唇微動,往裏頭輸入了幾個命令,随即一彈指,那小劍便激射而出,倏忽消失在了重重山林間。
打出這道傳音劍符後,他才不慌不忙地走出客棧,先将張大魔君不告而別的房資結清,複又讓店家打包了些幹糧酒漿,這才順着官道慢慢離去。
再說那劍符。
巴蜀山勢連綿,奇林怪石險峻非常,然而越是兇險之地,伴生的風水也異常靈秀養人。
蜀山險峰之下,一處山坳間,有活水凝聚成湖,水質清秀幹淨,湖邊野竹叢生,遮住了來去道路。即便是當地的蜀人,多半也不知此處竟還有如此風景。
竹海深處,影影綽綽有幾幢竹屋,依山臨水而建,屋後有仙鶴梳翎,仿若人間仙境,別有一番清幽風味。
此時的湖邊,有一男子身着寶光氤氲的紅色軟甲,手執長劍與一名太虛弟子對招切磋。那兩人彼此甚是相熟,正說笑間,那作弈劍弟子打扮的男子忽地擡頭,一劍蕩開友人寬大法劍,身形騰起,自空中接住了那柄傳訊符。
與他切磋的太虛弟子并未再出招,瞧着他聽完了符中音訊,才走近問道:“何事?”
“哦,無事。同門遇到些許麻煩,尋我幫個小忙罷了。我去去便來。”那名弈劍弟子收劍回鞘,拍了拍衣擺上的浮灰,便要禦劍離去,忽地又想起什麽來,轉頭對那太虛道人道:“焚琴,一會兒你備些酒菜,午間或許會多個人吃飯。”
那太虛道人——焚琴,聞言點點頭,也不去問是誰要來,只應道:“行,你去罷。若沒人來,多餘的份便都由你吃下。”
名喚葬劍的弈劍弟子本已禦劍騰空,聞言險些摔下,“你這是逼我非要辦成這事不可啊……”邀請的對象難度這麽高,他本是想意思意思便得了的……
焚琴早進屋收拾去了,并不曾理他。
張凱楓才用了一碗肉羹,且不論方才有多生氣鬧心,這碗羹本身還是十分美味的,待留下字條罵完人後,他心情更好,興致一來便不告而別了。
許是心情還不錯,在劍門關岔路口時,遠遠瞧見一名弈劍弟子禦劍而來,他也沒怎麽動氣,只當瞧不見便也罷了。
孰料他高擡貴手了,那名弈劍弟子卻頗不識相,竟是對着他上下打量起來。
張凱楓雖不懼怕麻煩,卻也不樂意主動招惹麻煩,是以只要走在路上,一般都會頭戴笠帽将面容遮擋。佩劍收于鞘中,身上衣衫也換成尋常衣飾,不再以他标志性的紫白軟甲和朱紅長劍示人。他雖在大荒之中惡名遠揚,卻甚少帶兵征戰,世人多不曾正面瞧見過他,如此一番遮掩,即便旁人瞧他風姿不凡,卻也輕易不會将他與那傳說之中的幽都魔君對上號來。
而面前那青陽軟甲的弈劍弟子,一番打量近乎露骨,已讓他心生不快。只是這時他懶怠動手,便驅馬走快了幾分,不欲與人照面。
可那不知死活的弈劍門人,見他離去,竟轉而禦劍追上來,重又繞到他面前将他不斷打量。
張凱楓自幼心性便甚是高傲要強,鮮有主動退讓,這時已然先做了讓步,卻被人如此逼上門來,當下便惱了。“弈劍聽雨閣真是好大的威風,連路都不讓人走了不成?以為自己占了蜀中一個山頭,便是山大王土皇帝,要攔路剪徑了?”
那名弈劍弟子聽了,一不曾呵斥他言語間辱及門派,二不曾伏低做小解釋,反倒喃喃自語道:“……一言不合便直接罵門派,嗯……這行徑對得上。”
張凱楓蹙眉,目光更是不善,手上已然握住了劍柄,“你若再不讓,本尊……我也不介意踏着你的屍體過去!”
那弈劍弟子開始掰手指,“三句話不到便喊打喊殺,嗯……又一條對上了。”
張大魔君耐心告罄,長劍铿锵出鞘,正要出招将人解決了,卻見那弈劍弟子倏地躍進,二話不說便将他遮面的笠帽摘去。
張凱楓萬料不到還有人能頂着他的殺氣做下這等膽大包天之事,一時竟也愣了。他印象中,即便是執掌一整個門派的陸南亭,也不敢在他的殺意之下放肆靠近。
他卻不知,陸大掌門并不是不敢靠近,只是怕貿然靠近了會使他更生氣,到時愈發難哄而已。畢竟,他會不會當真下手,陸掌門比誰都清楚。
事出意外,原本還是通身殺氣面目不善的幽都魔君,這時瞠目結舌起來,竟是異常的懵懂天真。只是這神情只維持了須臾,便立時轉為了惱怒。
掀了他帽簾的青陽弈劍已将他面目瞧過,見他目光更冷,忙不疊地退開老遠,自覺安全了方停下來,試探着道:“眉眼也與記憶中相似……可是楓師弟?”
張凱楓正是惱火,聽了這熟悉的稱呼,便又想起陸南亭來。一想起陸南亭,他便更生氣,面色陰得幾乎要滴水,寒聲呵斥道:“誰是你師弟!”
他本意是想與弈劍聽雨閣撇清關系,孰料那弈劍弟子仿佛是聽不懂一般,“你本就是南字輩裏最小的那幾個了,我不喚你師弟,難不成還自降年紀喚你一聲師兄?那不能,否則我也太虧了。”
張凱楓懶得與他說道,暗紅色的長劍華光閃爍,“呵,虧不虧又有何關系,左右……死人是不曉事的。”
葬劍暗暗地念起了八荒地煞訣的心法,只作瞧不見對方眼底的殺意,仍舊不着邊際地胡侃,“楓師弟你脾氣也太差了,為兄不過是與你說說話,哪就值得你動這麽大火。”
張凱楓嗤笑一聲,也不去在意對方身上明顯流轉着的地煞護心心法,“你再喚一聲楓師弟,我便切了你的舌頭丢去喂狗。”
“那你還得先豢養條狗子,多累啊是不?”葬劍仍舊沒個正行,似乎并不在意他的威脅,“你是不喜愛自己的名諱嗎?那我便只喚你師弟好了。”
自打這人攔路伊始,張凱楓便知這是個沒臉沒皮的——弈劍弟子,若不是執着于斬妖除魔,便是一心拈花惹草,而後者明顯比前者多得多——這時倒也沒意外他的胡攪蠻纏,只微微揚了揚下颚,“陸南亭讓你來的?他倒真是個好掌門,自己躲在後頭,讓你來送死。”
葬劍面色不動,只裝傻,“陸南亭?這名字怎麽這麽耳熟?誰?幹什麽的?”
張凱楓原是惱怒,這時被他氣笑了,竟有了心思跟他扯皮幾句,“不是陸南亭,難不成還是瞬漆派你來的?”
他生得極其俊美,這一笑起來,冰冷的容顏舒展,眉眼間竟是極致風姿。一身殺氣不減分毫,反襯得這刀鋒劍芒間噴薄而出的美愈發令人心神激蕩,宛如血河白骨中開出的豔麗花朵,雖知定是極險惡之物,卻依舊奪人耳目。
葬劍雖是心有所屬,乍然見到這等笑顏,竟也瞠目結舌,數息後方尴尬地輕咳一聲,将目光從魔君面上挪開。
聽到對方提及從前的二師兄,如今蜀山劍閣中的掌權人瞬漆,葬劍面上閃過一絲凝重,只是盡力壓制住了不表現出來,随口轉移了話題,“咳咳,或許……也有可能是依晴或是仲賢呢?弈劍門人這許多,師弟你眼裏心裏不能只有陸南亭一個啊。”
“方才還說不認得陸南亭,這會兒倒又知道依晴仲賢了,嗯?”張凱楓看他的目光更像是在看一個死人了。畢竟一個人知道得太多,總是活不長的。
“依晴如今在潇湘酒樓,仲賢在九黎皇城,亦愁和偌瑤不知所蹤,玑風在紅石峽前線。”這些人,且不論關系如何,在二十多年前,都是他同出一師的師兄師姐。“還有個卓君武,你知道他在哪兒嗎?你不知道,這整個大荒都沒人知道。他在北溟南的永夜城裏,陪着九幽之主懷光侯,玩過家家的游戲。”
“這麽多年……我以為我都不記得他們是誰了。”張凱楓一個一個地數過來,語氣無悲無喜,似是在念着全然不相幹的人,念完後他低頭去看已然全神戒備着的青陽弈劍,面上笑意不減,反而更深了幾分,“我得感謝你,讓我想起了這麽多、這麽多,本該被忘掉的人。”
他手指撫過劍刃,如月輝般清冷的銀白發絲無風自動,衣袍獵獵作響,“放心吧……我動手,從來很快的……”
葬劍鬓邊有冷汗劃過。
張凱楓的脾氣不太好,遇到弈劍弟子時,本就不好的脾氣會更差很多倍。這樣的說法他早已聽聞,也已做好了十足準備,然而卻沒有料到,所謂的脾氣不好,竟是這麽個不好法的。
簡直就是不用惹就能炸開啊,陸大師兄交付過來的都是什麽任務啊!從前便聽說過陸師兄專業坑師弟的美名,當時還不怎麽信,而現在……
葬劍暗暗決定了,若此番有命回去,定要将陸師兄這美名傳遍門派上下!
這在這危險時分,電光石火間,葬劍忽地福至心靈,在張大魔君出手的前一瞬開口道:“且慢!時近中午,師弟與其餓着肚子動武,不若先來我家用了午膳再行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