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5
這在這危險時分,電光石火間,葬劍忽地福至心靈,在張大魔君出手的前一瞬開口道:“且慢!時近中午,師弟與其餓着肚子動武,不若先來我家用了午膳再行說道。”
張凱楓從未見過如此清奇的腦回路,一身殺氣都被這話卸了個幹淨,只盡力維持着似笑非笑的神色,“用的什麽飯?斷頭飯麽?你的還是我的?”
“誰的都不是,行嗎?”葬劍松口氣,小心瞄了一眼張大魔君的臉色,在他未變臉前小聲補充了一句,“我聽說斷頭飯都是好吃好喝供着的,咱就一點粗茶淡飯,夠不上送人上路的檔次啊……”
張凱楓這會兒算是明白了,眼前這人多半是有病,而且病得不輕。
但不得不說,他這一番沒臉沒皮的胡攪蠻纏,倒也還算是有趣,至少比起那些個甫一見面便要除魔衛道的人來有趣得多了,除了偶爾的言辭不當外,倒也不招人煩厭。
“你這人倒是奇怪,我要殺你,你卻要請我吃喝。若旁的門人都像你這般,想來大荒中早就沒有弈劍聽雨閣了。”張凱楓難得見到一個順眼些的弈劍弟子,又被攪得沒了殺人的心思,整個人便都顯得懶散起來。言語中雖仍是對劍閣怨憤頗深,但比之最初見面時那幾乎要撲面而來的兇狠惡意,到底也好上許多了。“不是要請我用膳嗎?前方帶路。”
葬劍原以為還要多費些口舌,甚至難逃一番動武,卻沒料到竟是如此輕易。
傳說中惡貫滿盈的幽都魔君,不僅是脾氣差得緊,連性子也變得忒快,一般人根本猜不透他心中想些什麽。
張凱楓說罷,已然歸劍入鞘,既已被瞧見了面容,索性便連笠帽也不戴了。小腿輕踢馬腹,馭使坐騎緩步上前,輕擡下颚對着眼前的青陽弈劍,“還不走?”
他如今雖已不再是九幽之主,然而到底統禦一方久了,饒是此時孑然一身,那久居高位的傲然睥睨也仍是無法徹底消弭,舉手投足間仍是一派高高在上的慵懶。然而他生得俊美,再是如何無禮的行徑,由他做來都好看得緊,仿佛他天生便該是這般頤指氣使的模樣。
葬劍脾氣不壞,這時倒也沒什麽被冒犯了的感覺,只不動聲色地瞧了一眼他敵意全消的姿态,心中多少松了口氣,笑意盈盈地禦劍騰空,“師弟這邊走,就在前方不遠了。”
張凱楓跟着那突然間冒出來的青陽師兄,沿着竹林小徑穿枝拂葉行了半刻,眼見沒了路徑,轉了沒幾下後竟是豁然開朗。只見眼前好大一片清澈湖泊,湖面無風,淨如明鏡未磨,岸邊野竹叢生,偶見白鶴翩跹,低低掠過小橋流水,沒入竹屋之中,只餘清遠鶴唳幽幽遠散。
端得是一處世外清淨地。
葬劍至此便停下了飛劍,落下地來徒步往前行去,邊走邊回頭道:“便是這兒了。此處清靜,少有人來,倒是風景秀麗,住着甚是合心。”
張凱楓挑眉,正要說什麽,卻見那屋子裏走出來一個身着六禍軟甲的太虛道人。他一時未曾看清那道人面容,只見這一身熟悉的六禍軟甲,又見那隐約相似的身姿,幾乎便要以為是曾經見幾面的金坎子。好在那道人擡起頭來,他才發現兩者只是身形相仿,眉目則并不相同。
“這人又是誰?”他勒馬,看向引路之人,語氣甚是漫不經心,唯只熟悉他的人,才知他此時已然動了殺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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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是我家齊君,名喚焚琴。”葬劍也不知是聽沒聽懂,左右他一直都是這副沒心沒肺渾不在意的模樣,“方才我來道上等你,讓他在家備飯。否則我一人忙不過來,怕是要誤了飯點。”
夏朝建國之後,王室男風盛行,江湖朝堂多有效仿。若兩位男子彼此真心愛慕,便可結為同袍,彼此之間互稱齊君,行事與尋常夫妻無異。
言語間,他已走到屋前,正要詢問,那太虛道人已然先行開口道:“回來得比我預估得早,夥房還有鍋湯沒開。前菜俱已置辦妥了,你先去淨手,否則莫上桌。”
“知你規矩多,我這便去。”葬劍樂呵呵地應了一聲,回頭喚道,“師弟這邊來,馬就栓屋外罷。這湖是活水,邊上草料肥妹,夠它吃的了。”
張凱楓頓了片刻,下馬放坐騎自去吃草,跟着人進了屋。
桌上已然擺好了數道涼菜及小炒,雖不甚多,卻比兩口人家尋常的用量要多出些許。再看食具,碗筷杯盞俱是三副,果真是準備好了要招待客人的。
葬劍引着他坐了上首,他也不客氣,目光在桌上轉過一圈,心中便已然有數,嗤笑道:“備得倒是充分。陸南亭何時聯絡的你?”
比起魔君令人膽寒的絕世功力,他舉世無匹的智計更為人所熟知,昔年便有幽都智囊之稱,凡經他手制定下的戰術計策,無一不讓人頭疼難解。
葬劍見他猜到了,知曉抵賴也無用,只能嘿嘿笑過,卻到底沒照實說。
“呵,瞞得倒緊。”張凱楓也無意深究,譏諷幾句後便算揭過。
葬劍瞧了瞧他面色,猜不透他到底是個什麽意思。若說是心中全無芥蒂,那也無需陸大師兄從天虞島一路追到巴蜀,眼瞧都要入蜀山了,也沒能得張大魔君一個好臉色;可若要說是恨得緊,卻也不像,若是尋常生死大仇,只怕早已一劍将人料理了,也無需一路玩這追追躲躲的游戲。
揣摩了片刻,他小心開口,“師弟,你和陸師兄……”
才提了一句,張凱楓整個俊臉都黑了,一雙眸子陰測測地瞧過來,吓人得緊。
葬劍心口顫顫,硬着頭皮繼續勸,“當年之事,陸師兄确然并非有意,你……”
張大魔君陰冷一笑,威脅道:“莫提他,你還能留個腦袋喘氣。”
葬劍想了想,屋外還有個記挂之人,他不能這般不負責任教人守寡,于是十分明智地閉嘴了,只能讪笑着勸菜。恰此時焚琴端着新制的兩個熱菜過來,他仿佛是尋到了什麽依靠似的,拉着人的衣袖扯來坐下,“焚琴你來坐,我去瞧瞧那鍋湯。”說罷便要借機遁走。
焚琴本也不防他,不曾料到他突然發難,被他扯得身形一晃,手裏卻還穩穩端着菜。手腕一震将他甩開,冷冷瞧他一眼,道:“你去瞧了,旁人還吃得着嗎?”他将人又押回座位,一一将菜擺上,“自個兒的客人自個兒招呼着,尋我作甚。”
待擺上了新菜,他便又要回夥房,臨走前對着張凱楓點頭示意,“葬劍這人傻得很,你若煩了,莫理他便是。”
張凱楓冷眼瞧着。他倆雖是互相拆臺,卻總覺得和諧得很,當真是怎麽看怎麽礙眼。
走脫不得的葬劍苦兮兮地陪坐在一側,絞盡腦汁地想着話題。
張大魔君哪裏管他這便宜師兄心裏有多苦,執了筷子便尋了盤菜先嘗起來。他自幼嗜辣,如今第一味挑的便是紅彤彤的辣白菜。
那白菜入口甚是爽滑甜脆,雖經過腌制,仍覺鮮嫩爽口,唯一美中不足的便是……
“太淡了,不夠辣。”張凱楓如是點評。
誰想此言一出,本苦惱着該如何打開話頭的葬劍眼前倏地一亮,竟渾忘了方才有多尴尬,“诶,師弟你也覺着不夠辣?你等會兒,我有好東西給你。”說罷便神秘兮兮地轉進了裏屋,不一會兒便捧了一個小壇子出來,直往張凱楓懷裏送,“師弟你嘗嘗這個!”
張大魔君平素喜潔,這時被硬塞了一個黑不溜秋的壇子,不僅不曾動怒,反倒有些躍躍欲試地湊近去看,“這是……?”
葬劍聽他語氣中已然帶上了幾分欣喜,便知此舉正中了魔君下懷。他如今只要能将人留下便是大功告成,這會兒見人歡喜,自也愈發上心讨好,三下五除二便打開封口,露出裏頭物事來。
張凱楓尚未看清罐中全貌,鼻端便被一股辛辣滋味撲了個正着。再定睛一看,那裏頭紅彤彤、油汪汪一片喜人色澤,分明是一壇釀制得恰到好處的辣醬。那醬汁粘稠,色作鮮紅,剁碎的花椒辣椒混在一處,芝麻粒大小的辣椒籽兒零碎散落在醬中,最上一層辣油足有半指厚,色澤通明油亮,一看便讓人食指大動。
“我這可是用的劍閣秘方,數百年間由諸多前輩不斷推陳出新,如今方子已臻完美。二十來年前劍閣大亂,如今這方子基本都要失傳了,左右我聽聞天虞島上是沒有的。若不是我當初跟人學了幾招,只怕你連這都看不到了。”葬劍一邊吹噓着,一邊偷偷瞧那美人師弟的面色。“師弟你離開巴蜀已久,怕是許久不曾嘗過了,來試一試合不合你口味?”
張凱楓這許多年來,第一次不曾因聽了劍閣相關之事而怒火沖天,反倒饒有興致地捧着壇子輕輕嗅了幾下。“試便試,若是滋味不純,我便砸了你的壇子。”
焚琴端着湯進來時,師兄弟兩個已然推杯換盞、觥籌交錯,哪裏還有初進門時的僵硬。他再一看,桌上幾乎所有的菜色都塗上了一層豔麗的紅,才走近桌邊,還不曾坐下,便要被這辛辣刺鼻的味兒沖得嗆咳起來。
他面色一沉,一邊将手中湯碗放下,一邊瞪着渾然不覺的葬劍。
那邊廂,葬劍還在跟張凱楓吹噓他釀制這辣醬有多不易,試過多少種偏方土方老方,張凱楓一邊吃那些塗得一片通紅的菜,一邊應和幾句。
辣味吃多了,難免渾身燥熱流汗,葬劍已然挽起了衣袖,赤了一雙胳膊揮斥方遒口若懸河。而素來清冷的張大魔君也是額角見汗,衣衫領口暗扣也解開了一顆,随着他扭頭不時露出一片瑩白如玉的頸子。
見了這一幕的焚琴,覺得弈劍聽雨閣的弟子,不管是曾經的還是現在的,多半都有病,而且都病得不輕。
“焚琴你來啦。知你不愛吃辣,你面前的菜色我都沒動。”葬劍正說完一個段落,見自家齊君落座,便招呼了一聲,言語間透着幾分讨好。
焚琴面色冷淡,低頭吃菜,并不理他。
葬劍被冷待習慣了,倒也不覺得什麽,正欲回頭招呼師弟,便見那俊美無俦的小師弟一個勁地盯着自家的太虛妖道,心裏頓時一個機靈,連酒都醒了大半,試探着喚道:“……師弟?”以小師弟這姿容、這功力,若是挖他牆角,他可擋不住。
好在張凱楓一心一意只有一個陸南亭,眼裏根本沒有旁人,只是此時頗感興趣地想到一個問題,便順口問了:“葬劍焚琴,你二人這名兒倒是登對。”
“你說這個啊,其實一開始我也不叫這個名兒……”葬劍放下心來,便又尋到了話頭,開始說他自己與齊君的過往。
葬劍在門派陷落時為同門殿後,身受重傷落于谷底,逐漸養好傷後,又遇到修煉邪影真言險些反噬的焚琴,相處久了,彼此情愫暗生,又已厭倦江湖朝堂紛争,便幹脆在這初遇時的丹青湖畔結廬隐居。“……我倆都不想再出去參與那些争鬥了,陸師兄也允了我留在此處,只偶爾巡視一下鎖妖塔,若瞬漆師兄有異動,便傳訊告知,其餘的也不來管束我。我從前用的長劍折了後便埋在湖邊,焚琴便說‘劍已葬,琴何留’,将他的瑤琴燒了與我的劍埋在了一處。我覺得挺有意境,便與他改了名兒,叫着也好聽。關鍵是,一聽便知我倆是一對兒,再好不過了,嘿嘿。”
張凱楓少見如此不知廉恥之人,只覺聽得牙根都酸了,一口悶了杯中酒,不再理他。他如今更感興趣的,倒是那個叫焚琴的太虛道人。
尋常人聽得身邊人如此事無巨細地談論起與自己相關的過往,若非是加入其中一道誇誇其談,便是羞赧至極要人立刻閉嘴不言,可眼前這道人卻是毫無反應,只顧自己用膳,竟是連眼神都沒給身邊人一眼。
他到底是生來內斂不知如何開口,還是對身側之人渾不在意呢?
張凱楓吃多了辣味,正是口渴,見眼前清湯澄澈,湯面上飄着青翠野菜和菌菇,瞧着十分幹淨,便舀了一碗淺嘗。入口滋味極淡,回味卻甚是甘甜香醇,因着有野菜菌菇調和,也不顯得油膩難進。他嘗了幾口,覺着和往日喝的雞湯似是有所不同,便問道:“湯不錯,用何物炖的?”
焚琴看了他一眼,用公筷将覆在湯面上的野菜撥開,露出裏頭一整只禽類的身軀,“仙鶴。”聲音清清冷冷,仿佛理所當然。
張凱楓想起進屋前翩然飛過的那只仙鶴,依稀記得那鳥兒進了屋後便再也不曾出來過,難不成……
他盯着手中的半碗湯,一臉的震驚。
焚琴仿佛不曾看到,淡淡補了一句,“劈了琴燒的火。滋味可還好?”
張凱楓原先還覺得葬劍是朵奇葩,多半腦子有病,現在他不這麽覺得了。他現在覺得這一家子都有病,病得特別不輕,放棄治療的那種。
作者有話要說: 七夕加更,葬劍焚琴撒狗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