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6
焚琴瞧了瞧他面上掩飾不住的震驚之色,換了一種放棄治療的姿勢,“騙你的。這是鵝湯。”
張凱楓冷不丁聽他如此說,目光在他一身道袍上轉了一圈,額角隐隐有青筋冒起。
“仙鶴是昆侖仙獸,凡火哪裏煮得熟,更莫說是塞入這湯碗裏了。”焚琴淡定得很,打湯碗裏撈了幾筷子菜,又撕下幾口炖得酥爛的鵝肉慢慢嚼用,“我随口一說,你竟信了。如此好騙,你當真是幽都智囊?”他看了看張凱楓,又看了看葬劍,目光裏的深意不言而喻。“幽都軍的智商真是堪憂。”
葬劍也不知是醉的還是辣的,面上一片通紅,還在一邊吃吃喝喝,正是忘乎所以,全然沒感覺到焚琴關愛智障的目光。
張凱楓默默地挪開了點距離,不甘心地回嘴:“我以為太虛弟子都持身守正,哪料到會有你這等空口白牙颠倒黑白之輩!倒是牙尖嘴利得很!”說罷狠狠灌了一口酒,只憋悶得胸口疼。
焚琴似乎沒在意那些鋪天蓋地的關于幽都魔君脾氣不好的傳言,端着湯碗語重心長道:“太虛觀還出了玉玑子一門,你怎就不說了?門派歧視要不得啊。”
張凱楓又是一口酒灌了下去,被怼得無言以對。
好在如今酒足飯飽,他又不願久留,混淪吃了幾口熱飯便要起身告辭。孰料他剛起身,身側便伸出一只大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一把拉住他手腕。他一驚低頭,正迎上葬劍目光。
方才還沉浸于吃喝中仿佛要臻化境的葬劍此時眸正神清,半點沒有醉意,正目光灼灼地瞧着他,“師弟且慢。”
張凱楓才被焚琴噎得啞口無言,又被一向厭惡的弈劍弟子抓住了手腕,頓時面色黑透,牙咬切齒道:“作甚!還要強留不成?”若說這突然冒出來的便宜師兄和陸某人毫無關系,他是不信的,猜都猜得出定是陸南亭的緩兵之計。他方才心情尚可,也不計較太多,恰好午膳送上門,便來用了飯食,這時卻是不想糾纏了。若是這二人強行要留客,動起手來他自也不懼。
葬劍無視他人面色的功力向來十分高明,面對張大魔君如此可怖目光,仍是堅決不松手,“我與師弟一見如故,師弟要走,怎麽也得帶上些許心意才是。師弟且慢行,待為兄為你收拾行裝!”
張凱楓自覺沒什麽行裝好收拾的,然而葬劍已毅然決然轉去內室倒騰起來,他只得瞪視着兀自吃飯喝湯宛如養生老幹部一樣淡定從容的焚琴。“你不管管?”
“他若把家底掏空,自是由他再重新添置。況且他再是如何,也不能将這竹屋與你背上,左右我吃住無礙,管他作甚。”說罷指了指兀自熱氣騰騰的濃湯,貼心問道:“與其幹等,不如再用些?”
又一次被噎得啞口無言的張凱楓完全不想再看到這碗【仙鶴湯】了,一眼都不想!
沒多久,葬劍摟着一個包袱出來了,也不知他是怎樣捯饬的,衣衫不整滿面黑灰,火紅的頭發淩亂不堪,發尾還沾了一小片塵緒。焚琴一見到他就忍不住将桌上飯菜挪開了些。
看着仿佛床底下打了個滾一般的葬劍,素來小有潔癖的張凱楓也忍不住退後了幾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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葬劍再一次頑強地無視了小師弟嫌棄的眼神,擡手将那個沉甸甸的包裹塞入他懷中,混不顧會因此弄污了張大魔君雪白的袍子,“師弟,此壇辣醬為我開春所制,如今風味正好,為兄忍痛割愛,送與師弟踐行了!”說罷還依依不舍地看了一眼那個被包得嚴絲合縫的壇子。
焚琴早知葬劍嗜辣如命,見其如此作為,素來波瀾不驚的面上終于帶出了些許驚詫與焦急之意,竟是站了起來。
張凱楓的臉色卻是黑透了。
他見過離別送金銀珠寶的,送古玩字畫的,送衣衫馬匹的,甚至是送酸詩幾首的也見過,就是沒見過踐行送辣醬的!更何況……
“你故意逗我嗎!?”他捧着那個壇子,看着一臉真摯的葬劍,一口銀牙幾乎要咬碎,每個字裏都是滿滿的殺氣。
“雖是不成敬意,卻到底也是為兄心意,賢弟為何如此見疑為兄?”葬劍還哭上了。
且不論一個髒污不堪的成年男子哭成梨花帶雨是個何等驚悚模樣,單只說懷中那壇子,便已讓張凱楓怒火攻心了:“誰有空疑心你!這麽濃的酸味,隔着包袱都聞得到,你與我說這是辣醬!?到底是哪個沒誠意!?”
此時焚琴已走到他二人身邊,暫且沒去管葬劍,只對着張凱楓道:“莫理他,他醉了。”
張凱楓以目光示意他去看葬劍清澈見底的眸子,冷笑重複道:“醉了?”
焚琴不愧是能一張口便将鵝湯說成是焚琴煮鶴的奇男子,此時異常冷靜,點頭回應:“醉了。”說罷,回身盛了碗湯遞給葬劍,喚道:“夫君。”
葬劍被叫得骨頭都酥了,哪還記得自己為什麽哭,一雙眼睛釘在焚琴身上,幾乎都要看脫框了。
焚琴面色如常,全然不在意張凱楓的神色,“夫君請滿飲此杯。”
葬劍二話不說端着碗一口悶到底,喝完兀自回味道:“此酒好生獨特,竟有一股肉香,入口鮮香甘醇,回味無窮。好酒!”
焚琴對張凱楓道:“醉了。”
張凱楓不得不相信這是真醉了。有些人醉起來就是如此與衆不同。
焚琴一個手刀披暈了醉鬼葬劍,随手将他往座位上一丢,才小心翼翼地接去了張大魔君懷裏的包裹,輕輕放置在離葬劍最遠的角落裏。
張凱楓回過味來了。眼前這人太虛觀出身,中原人,嗜酸如命。感情方才葬劍醉得腦筋混亂,竟把焚琴的身家性命給誤翻出來,還要贈人,怪不得一向淡定的焚琴居然會插手整治他了。
收拾完搗亂的葬劍,焚琴再一次恢複了平時的淡然,對着尚未出門的客人道:“他既是願意贈你物事,你拿了便是。他平時就愛制些辣醬,都堆在夥房,看中哪個取了便是,拿最大的那壇更好。”
張大魔君蹙眉,問道:“你不心疼?”
焚琴奇怪地看了他一眼,“心疼他作甚?平日裏我便煩他吃辣,更煩他吃了辣還要湊近我。如今你能拿多少便拿去多少,也好教我多清淨些時日。”
他二人雖情比金堅,奈何口味一去十萬八千裏,能相處到今日實屬不易,其中辛酸不足為外人道。
從沒見過有人賣隊友賣得如此心安理得,自覺覺悟不夠的張凱楓一臉黑線地去取了幾壇辣醬,套上馬兒走了。
焚琴沒送也沒攔,一來他和張大魔君真心不熟,八竿子打不着關系,實無必要多親近;二來麽……家裏還有個醉鬼,總不能抛下了不管。
過得片刻,嘚嘚馬蹄聲已在山林間遠去,餘響再不可聞,焚琴放下了碗筷,卻仍是靜坐桌前沒有動。
本該被敲暈放置一邊的葬劍此時卻坐了起來,揉了揉後頸,打着哈欠道:“你敲人,還是這般不留情面。”說話時口齒流利,瞧人的目光也是清明的,哪有半分醉意。
焚琴見他坐起,也不說什麽,只波瀾不驚地睇了他一眼。
葬劍嬉皮笑臉地湊近,要去拉他衣袖,“好啦,我知你不喜我将這飯食抹得滿桌通紅,我這不是給你留了些嘛,莫氣了。”他想到方才焚琴一入席便冷下來的面色,又有點偷笑,“你一着惱便愛牙尖嘴利的氣人,瞧你都把小師弟氣成什麽模樣了。”
“一身髒污,莫靠近我。”焚琴躲開他的毛手毛腳,“有這糾纏的功夫,倒不如想想一會兒拿什麽去交差。”
放走了張凱楓的葬劍毫無壓力,“陸師兄只說要我盡量将人留下,我自打遇着人起,這都留足兩個時辰了,陸師兄還是不來,我有什麽辦法,難不成要我豁出命去留人?怕是我有這心也沒這能力啊,師兄定能理解我的。”
焚琴對此不置可否,畢竟做師門任務的人不是他。“既如此,也好,你便有更多的時間哀悼你失去的辣醬了。”
葬劍伸出的手僵在了半空。
焚琴心情總算好了,起身收拾桌面。
陸南亭來到丹青湖邊的小竹屋時,葬劍正呈大字型趴在竹橋上,渾身髒亂不堪,目光呆滞無神,十分生動形象地以自身诠釋了什麽叫做生無可戀。
饒是陸南亭沒有潔癖,對着這麽大一個人形垃圾還是有點不知如何下手,只好忍耐着用靴子輕輕碰碰,“人呢?”
沾着塵緒的紅毛動了動,露出一張瞧着十分英俊卻對人生毫無希望的臉,“……我不是人嗎?”
陸南亭忍了忍。他如今不再是弈劍掌門了,即便再是如何想抽,也沒這個資格了,“你是,但我沒問你。”
紅毛又趴了回去,對着橋面嘆了一口長長的氣,在陸南亭懷疑他大概這口氣都要喘不上來時,才慢悠悠地說:“走了。”
“……走多久了?”劍閣的前掌門終于忍不住了,用足尖将人翻了過來,看着那張暮氣沉沉的臉,“往哪兒走的?”
葬劍如同被翻了個兒的王八一樣,四肢攤平躺在地上,目光悠遠,“總有半個來時辰了,往……”他艱難地扭了扭脖子,視線沿着崎岖不平猶如天壑的蜀道一路往上,往上,再往上,直到……“……那個方向,走的。這裏只有一條路。”他補充道。
陸南亭順着他的目光看過去,然後整個人都不淡定了,“……那個方向!?”
蜀道的盡頭,巍峨山脈之間,那座猶自纏繞着仙魔之氣的高塔巍然聳立。那是劍仙廣成子的素影劍所化,弈劍聽雨閣最初的鎖妖塔。
那塔裏曾經發生過什麽,曾經有過什麽人,陸南亭再清楚不過了。
葬劍也回過味兒來了,沒心思再裝死,一個咕嚕爬起來,同樣看着鎖妖塔的方向,“……只、只有這個方向了。”
陸南亭二話沒說,連馬都來不及牽,提氣凝出飛劍急急追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