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7
陸南亭是在劍門關追上張凱楓的,比他預想的要早一些,并不是他速度太快,而是張凱楓停在了十字路口。
一襲白衣,頭戴帽簾,駐馬停足站在路口,微微擡頭仰望遠方。既像是在看什麽,又向是在等什麽。
若是平時,這驕傲又別扭的小師弟能等着他,陸南亭定是要高興許久的,然而偏偏是此時。
絕不會是什麽好事。
可他依舊毫不猶豫地掠了過去,在白馬身畔懸停飛劍,“小楓。”
張凱楓微微偏頭,即便隔着帽簾,陸南亭也能想象得到他斜眼下瞥時眼裏的冷光,“我說過不想見你,你又跟來做甚?”
平日裏張凱楓面對他時,語氣總是夾槍帶棒,帶着壓都壓不住的火氣,然而此時卻十分冷淡平靜,好似在看一個全然不相關之人。
陸南亭看似無法從他的語氣中探明他情緒如何,然而這反常卻足以說明一切。張凱楓此時的恨意怒意,比往時更甚數倍,已到了一觸即發的地步。
他撤去飛劍落下地來,往前走了兩步,試着去拉缰繩,“可我想見你,小楓。”
“你想見我?”張凱楓冷笑,震動缰繩将他手揮開,“整十八年,我從沒見過你一面,你說你想見我?”
陸南亭臉色蒼白,抿了抿唇,艱難出聲:“小楓,你信我。真的不是我。我從未想過要傷你。”
他知道這句話有多蒼白無力。且不論當初門派中是如何瞞天過海,僅是張凱楓本人的所見所知,便足以證實此言不可信。他更知道這時說什麽都會惹起對方滔天怒火,卻依舊忍不住一再為自己辯白。
孰料張凱楓卻沒像先前任何一次一樣暴怒起來,反而愈發平靜,甚至點頭應和道:“我早知不是你,一開始便知道。”
“……小楓,你……”陸南亭原先只道他定不會信,本也不存什麽期許,這時乍聽此言,不啻天外仙音,竟是激動得一把握住了缰繩。
“若當真是你,這時早死成鎖妖塔裏的鎮塔亡靈,哪還有你十八年的掌門風光。”張凱楓淪陷在鎖妖塔這許多年月,最初時的确被恨意支配幾乎迷失心智,然而他畢竟身負委屈,加之意志堅定,不多時便清醒過來,幽都智囊的聰慧無需言表,一下子便尋到了破綻,看穿實情,再不被表象所迷。“然而那又如何,我所有苦難由你而始,雖不是你所為,到底是我錯信。我仍是最恨你。”
陸南亭的面色從一開始的激動紅潤,到最後慢慢黯淡蒼白,不過幾句話的時間。
Advertisement
張凱楓輕輕松松自他手中抽出馬缰,輕踢馬腹往前行去,竟未再看他一眼。
他要走,陸南亭哪裏忍得,當即回過神來,又見他竟不走大路,徑直要往那密林深處煙瘴之地行去,立時追上幾步,“小楓,你要去何處?你若不想上山,旁邊是蜀州城,不若……”
“蜀州城一城的孤魂野鬼,有什麽可看的。難不成,”他停下馬來,微微側頭,言辭鋒銳如刀:“因着我與匪首同姓,陸大掌門便要拐我去蜀州城替天行道以平民怨不成?”
“小楓,我怎會如此待你!我只是……”
“若不是,便少攔我路。再跟上來,我真殺了你。”張凱楓沒耐心再與他耗着,拍馬提速遠遠遁入了山林間。
陸南亭與他打了這許多年的交道,對他哪句是随口說來撐場面的,哪句又是真心實意的,再是清楚不過,只猶豫了片刻,便再也不見那白衣白馬的身影。再看那密林雲深霧繞煙氣彌漫,哪還看不出裏頭兇險,當即顧不上會不會再将人惹惱,提氣禦劍便追了上去。
張凱楓面上雖平靜,實則心中郁氣難舒。自踏上山路後,眼前便一直晃着那鎖妖塔,心中沒一刻是安穩的,見到陸南亭時更是死命克制着才不曾下了殺手,這時總算将人甩脫,卻也不曾高興到哪裏去。
悶着頭只讓腳力狂奔趕路,也不曾花心思馭使,密林深處林木蔥郁,曾有落下的枝葉花果腐爛成瘴氣,土地泥濘難行,左右繞行間,疏忽便迷了方向。
這山林從未有過人煙痕跡,樹木遮天蔽日,本就不甚晴朗的天色頓時被遮掩得幾乎連光都透不進來,一人一骥在林木間顯得愈發形單影只。
坐騎繞了幾圈都沒繞出林子,張凱楓心緒平複些了,總算冷靜下來,馭使着白馬親自尋路。
這類深山老林,樹木花草自行繁衍,因久無人居住,無人打理之下,便會滋生瘴氣,輕則誘人迷失路途旬日不出,重則毒瘴入體害人性命,是以尋常人等見了這般有些年月的林子,寧願選擇多繞幾步路,也不會冒大險徑直穿過。張凱楓一是氣得狠了,二來也是自恃武功,不懼這天然迷障,才敢只身入林。
他幼時讀過兵書,之後又在幽都軍裏領過兵将行軍打仗,與地勢地形及五行陣法有些研究。初時是不上心才致迷失路途,這時收拾心神,駕馭着□□白馬三兩下轉過,前方便豁然開朗,便是繞出了迷區。
他回過頭,身後盡是些破敗不堪的枯葉殘枝,哪還有什麽雲煙霧饒,想來是地上腐葉多了,前些天又下了雨,濕氣經久不散,形成了天然迷障。
前方樹木稀疏些,地上也沒太厚的污泥,故此雨水落下很快便蒸幹,沒了這濕氣腐氣,便無法再致人迷路了。
張凱楓并未在意,既出了迷障,他便也由着坐騎行走。孰料走不多時,前方忽地傳來窸窸窣窣的動靜,張凱楓想也不想便長劍出鞘,指着前方喝道:“什麽人!出來!”
過了許久,在張大魔君耐心即将告罄要親自動手抓人之際,前方百年老樹後,顫顫巍巍地轉出來一個小女孩兒。
那小娃目測只五六歲,也是一身白衣,只是衣衫有些陳舊,倒是漿洗得十分幹淨。一雙沾了泥的小手扶着一個足有她半人高的大竹筐,轉出來後她便把竹筐擋在自己身前,怯生生地躲在後頭,只一雙紅彤彤的眸子兀自流着淚,偷偷打量着騎在馬背上的人。
張凱楓也沒料到樹後面躲着的是個小女娃,他本以為會是陰魂不散的陸南亭,故此言語間十分冷血暴力。此時見了躲藏之人的真容,倒有些不知如何應對了。
那小女孩兒見他長劍鋒利,始終直指自己,一雙眸子頓時更紅了,小臉皺起,仿佛下一刻便要嚎啕大哭,卻又不敢出聲,兩顆米粒大的小牙緊緊咬着下唇,哭得渾身都一抖一抖的。
張凱楓一句話沒說便吓得孩童哭都不敢哭出聲,倒是不愧于他那可止小兒夜啼的美名。對着這麽個孩童,他又不能如何下手,怏怏收劍回鞘,沒好氣問道:“躲在樹後作甚,我還能吃了你不成!”
小女孩被他一吓,哭得都打噎了,又吓得捂住了小嘴,點點頭又搖搖頭,渾不知在表達什麽。
張大魔君頭疼,翻身下馬,自包袱裏摸出一張餅子,用油紙包了丢給她。
女孩兒還以為要被如何責打,吓得抱住了頭瑟瑟發抖。等了片刻不見身上有何疼痛,又聞到了餅子的香氣,這才怯生生地自胳膊間擡起頭來,看看身邊的面餅,又看看眼前的人。
張凱楓抱着手靠在馬兒身邊。
女孩兒見他不靠近,又眼饞那餅子,咽了咽口水,小心地拿起了餅子,撕開油紙小口小口啃咬起來。
她這年紀剛是換了乳牙,如今口中細牙參差不齊,唯只門牙還能啃上幾口,面餅裏加了肉,厚實得很,小丫頭啃得異常辛苦。
張凱楓待她吃了一會兒,才開口問道,“你家住哪裏?來這深山老林裏作甚?”
他一說話,小丫頭還是吓了一跳,差點噎着,怯生生地偷看他幾眼,才甕聲甕氣地回道:“采、采蘑菇……娘親生病,要吃蘑菇。家在……下面……”說着便往林子外的山下瞄。
張凱楓順着她的目光看了看,林密蔥郁,瞧不出個所以來,只隐約看到有炊煙,想來便是那處了。
他看看女娃單薄的身子,皺眉,問道:“家中可有父兄?怎就放心教你一個人上山來,不怕有野狼大蟲嗎?”
聽到野狼老虎,女娃抖了抖,顯是有些怕的,卻說:“娘說,父親和幾個哥哥打壞人去了,要去很遠很遠的地方,很久很久才回來。山上沒有老虎,我不走遠的。”她年幼,家中又沒幾口人,加之說話口齒不清,聲音又小,颠三倒四的才說出了些大概。
張凱楓大約了解了,這女娃家的男丁約莫是征兵打仗去了,只留下娘兒倆,母親還病了,家境當真說不上好。
那女娃吃了幾口餅子,又把剩下的大半包好藏入懷中,扶着竹筐小聲問:“哥哥,你要蘑菇嗎?娘親說,拿別人的東西要給錢,我……只有蘑菇,換你的餅子,好不好?”
那竹筐裏只有淺淺一層蘑菇,孤兒寡母尚不足以飽腹,更何況是張大魔君。“我方才吓着了你,這餅子是賠禮,不用換。你告訴我下山的路,我再給你幾張餅。”
小丫頭從沒遇到這般好事,傻愣愣地呆了一會兒,局促地點頭又搖頭,“問路……不要錢的……”
張凱楓牽着馬走近了幾步,見她雖然仍有些緊張,卻不再瑟縮躲避了,便伸手将她小小身子抱了起來,“山路難行,你給我指路,我送你回家。”說罷便挑起竹筐,帶着懷中的娃兒上了馬。
小姑娘局促地窩在張大魔君懷裏,髒髒的小手縮着,不敢碰髒了那身一看就十分昂貴的白衣。
張凱楓抱着個小孩兒,也不好讓馬兒跑太快,只緩步穿梭在林間。
小丫頭被抱了一會兒,放松了些,低頭蹭蹭他,輕聲道:“哥哥……你真好。”
張凱楓頭一回被人喊哥哥,也頭一回被人發好人卡,頓覺背上一麻,整個人激靈靈一抖。
小姑娘渾然不覺,只是嘴饞懷裏的肉餅,擡頭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那個漂亮哥哥的臉,又嗅了嗅懷中的撲鼻香味,舌尖舔了舔小嘴。
“想吃便吃,吃完再給你便是。”張凱楓偶爾低頭,便看到她如此神色,拍着她的背哄道。
“……吃完,就沒有了呢……”小姑娘癟了癟嘴,最終還是沒忍住,張開了嘴。
咀嚼聲遲遲沒有傳來,張凱楓手掌還搭在小丫頭肩上,笑着問道:“吃啊,怎麽不吃了?”
手掌控制着小小身軀拉開些許距離,再低頭看時,懷裏分明是個雙目猩紅、張着血盆大口、一口獠牙犬牙交錯鋒銳異常,整張臉都扭曲得不成人形的妖物,哪裏還是剛才那個貧弱卻楚楚可憐的小丫頭。
張凱楓看似搭着她的肩,實則指尖早就按緊了她命脈,方才她露出獠牙欲行不軌,直接一道勁力透體而入,封了她所有氣勁。“區區一只邪兔精,也敢攔襲暗算本座,你這百來年的道行,自己不要,不如本座替你收了去!”
那張扭曲到可怖的面上閃過了一絲不敢置信,“不可能!你、你是誰!?你怎麽可能看穿我!”
她——它本是蜀山密林中的一只山兔,因素影劍所化的鎖妖塔帶有的蓬勃仙氣而生出靈智修習得道,又因二十多年前的妖魔入侵使得此地魔氣橫溢,它道行不深,難抑獸性,被魔氣侵蝕走火入魔踏入邪道,近些年來占了一片山林,沒少誘惑人進入密林送死。吃了幾年血肉,魔功更深,已能化出人形,時時以童女形象誘人上當,幾乎無往不利。孰料今朝被人一眼拆穿,還落于人手,眼瞧性命不保,怎不由得它驚恐萬狀。
“呵,”張凱楓冷笑,語氣中說不出的嘲諷譏诮:“白衣,紅眼,一眼就看出是個兔子精,一身的妖氣收都收不住,當別人都沒有眼睛嗎?”
邪兔精發出陣陣嘶吼,掙紮着要從那鐵腕中擺脫出來。
張凱楓手上加勁,掐得那兔子舌尖外吐、眼眸泛白,頭頂面上白毛冒起,眼瞧就要維持不住人形。他仍是沒手軟,“說出的話看似嚴謹,實則全是破綻。深山老林之中哪來的住戶,還征兵,全征你肚子裏去了罷!給娘親采蘑菇,采的一簍子毒蘑菇,你倒是好孝心啊!只是未免太心急,我還想上你老巢瞧瞧呢,還沒到門口就等不及要吃人了,山野精怪這般的不講究,真教本座失望!”
嘭地一聲,那兔子再擋不住張大魔君的勁力,一下子變回了原型。那是一只足有半人高的雪白兔子,毛色純白如雪,原該是生得好看的,只是如今入了魔,順滑水潤的毛發根根豎起,宛如細針一般粗糙紮人,紅寶石般的眸子裏全是嗜血的瘋狂,已被殺孽浸透,再不複原本的純粹,口中牙齒因魔化食人而變得尖銳鋒利,張開口時一股腥臭味撲面而來。整只兔子身上纏繞着有若實質的魔氣和妖氣,配合着陣陣嘶吼,極是可怖。
這兔子猶自不知悔意,後腿一蹬便要撲上張凱楓面門噬咬。
變回原形時,形态多少有些變化,張凱楓也不知是來不及,還是根本不在意,竟由得它掙脫了。見它撲來,冷笑一聲,連武器也不用,只一拳揮去,便直中邪兔精腦門,将之一拳打落馬下,連滾了好幾下,撞在了老樹杆上。拳勁到處,邪兔頭骨整個兒粉碎,唯只皮毛肉身尚且完好。
這兔子不愧有百年道行,如此重傷之下,竟仍未斷氣,只痛得吱吱吼叫,身軀四肢抽搐不已。
“本座本就心緒不佳,你偏送上門來,若逃了也便罷了,卻還非要來送死,也怪不得本座了。”兔精眼瞧是不活了,張凱楓慢悠悠驅馬上前,看着腳下頭殼坍塌、兀自痙攣吐血的巨型兔子,仿佛看戲一般饒有興致地點評。
他那一拳,不僅打碎了妖兔的頭骨,勁力透體而入,還将它筋脈盡數震碎,廢去了它百年功力。然而這兔子修行久了,肉體強悍,雖是重傷瀕死,一時卻還不得咽氣,只痛苦得五內如刀攪,一口口鮮血沫子湧出口外,很快将一身白毛盡都染紅了。
張凱楓透過帽簾看着它,似是看着什麽垃圾一般。直到那兔子咽了氣,身軀都僵冷了,他才轉過頭,“陸大掌門,戲看夠了沒?”
作者有話要說: 拖延症晚期已棄療……我本以為能完結的,事實證明我還是太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