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8
陸南亭初時跟他還跟得小心翼翼百般遮掩,這時卻已是光明正大站在他身後,也不知看了多久。
此時聽他發問,也不掩飾,走近幾步問道:“小楓,可有傷着沒?”
“呵,你是在擡舉這兔子,還是在貶損我?”張凱楓出夠了氣,這時已經恢複正常,不再像方才那樣對他愛答不理,而是恢複了從前的針鋒相對。
陸南亭松了口氣,笑道:“我只是擔心你罷了。雖知你定然是無礙的,卻總要是擔心幾分。”他看了一眼死在樹下的兔精,那血泊還在緩緩流動,幾乎要蜿蜒到張凱楓腳下了。
張凱楓自也瞧見了,讓開幾步,冷笑,“怎地?覺得我手段毒辣陰狠,耐不住了?”
“怎麽會!”陸南亭趕緊收回目光,仍是溫和笑着,“此等妖物,人人得而誅之,你能平此害,我心中只有高興。”
“呵……”張凱楓這回卻沒被哄住,反倒好像更生氣了,“你莫不是忘了,我也是你口中那種‘人人得而誅之的妖物’,你的斬妖除魔天地間呢?”
這是他與張凱楓之間永遠打不開的心結,陸南亭一時毫無辦法,只能岔開話題。“小楓,此時天色已晚,夜間趕路十分不便。恰此地空曠,不若先歇一晚,明日再想法子出這密林。”
張凱楓不置可否,卻下了馬,将其牽到一邊樹上,尋了處尚算幹淨的枝丫,倚着樹坐下歇息。
陸南亭知曉他這是應了,一時高興便擡頭問道:“我去尋些枯枝來生火,再去打些野味來,你想吃什麽?”
張凱楓覺得這人的面皮越來越厚了,現在竟學會了打蛇随棍上,愈發地難以甩脫了。
陸大掌門随口問一句,本也沒奢望張凱楓能回應,孰料片刻後,樹上懶洋洋傳來一句話:“地上那不是現成的野味麽,血都放幹了。”
陸大掌門看了看那死得不能再死的兔精,想到它是吃得什麽才長這麽大個兒,頓時打了個寒顫,苦笑道:“罷了,你高興便好。”
張凱楓看他拎着那大兔子去遠處涮洗,地上滴滴答答滴了一路血水,打了個哈欠,竟是有些困意。他昨夜和陸南亭玩了個調虎離山,到底沒怎麽睡好,今日情緒波動甚大,已有些疲累了。他口中再是怎樣冷言冷語,潛意識裏對陸南亭還是極為信任,因着有那人在身側,竟是毫無挂礙地睡了過去。
陸南亭回來時,張凱楓已然睡熟了,他拎着處理好的兔子,架起木架小心翻烤起來。
樹下的血泊漸漸幹涸,被黑色的沃土吸收殆盡,血腥氣也漸漸散了,倒是樹下的野花開得正好,香氣輕輕彌漫在清風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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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凱楓這一覺睡得十分不安穩,第一個入他夢裏的就是巴蜀的弈劍聽雨閣,那個曾教他養他,卻又最終放棄他的所在。他所有的眷戀和憎恨,都停留在那片已然面目全非的土地上。
夢中的他尚且年幼,垂髫稚齡,雖是掌門幼徒,奈何卓君武忙于門中事務,一年難得出現幾回,行色匆匆交代幾句,考核一番後便又急着離去,故大部分時間他都是跟着大師兄陸南亭學劍。夢裏的陸南亭眉目青蔥,一身玄嚣戰袍,手執晴明長劍,是他最熟悉的模樣。
一切仿佛回到了數十年前,大荒仍是穩定而和平的,妖魔只存在于遙遠的太古銅門之後,所有蠢蠢欲動的黑暗都隐藏在幕後。
和平得幾乎要讓人心生嘲諷之意。
小小的張凱楓一板一眼地練劍,口中吟誦着斬妖除魔的美好希望,目光清澈而幹淨。褪下戰袍的陸南亭穿了一身藍白相間的常服,站在他身邊引導指正,在他們面前,身着黑色常服的卓君武一臉欣慰地說着什麽,在他身側一名青曦常服的嬌俏少女拍着手笑着為舞劍的一大一小加油鼓勁。
她是江惜月。
張凱楓無比清醒地知道這只是一場夢。他的意識固定在不足七歲的孩童身上,同步感受着孩子單純的快樂和希冀,心底卻始終冰冷漠然。
夢中的景象急轉直下,孩童體內不明原因的魔氣驟然爆發,引來諸多妖魔争搶,他看着面前一臉擔憂的陸南亭,幾乎不用想就知道會有什麽結果。果不其然,為了門派內部的安穩,陸南亭斬釘截鐵地選擇了送他走。
張凱楓心中冷笑。
說什麽暗中查詢緣由,說什麽一定會回來的,說什麽師兄會保護你,說到底也不過是擔心他留在門派中會對門派造成不可挽回的後果罷了,卻偏要找尋如此光明正大的借口。
陸南亭護了弈劍聽雨閣,卻不曾想過,他的小師弟,一個尚未學會精深武藝、不滿十歲、沒有生存能力卻又身負詭異魔氣的孩子,離開門派庇護以後要如何生活下去。
和從前一樣,和整個門派對比起來,毫無疑問被最先放棄的那個,始終都是他張凱楓。
他早就不對這個門派,對眼前這個人,抱有任何期待了。
離開門派的這一路,注定走得一波三折。
确認孩童身邊只有一個陸南亭以後,隐藏在暗處的妖魔精英團隊出動了,在巨大犬妖的帶領下,迅速而精準地追上了落單的師兄弟。
陸南亭雖是大師兄,卻并非本代天賦最傑出的弟子。他雖也有些行走江湖的經驗,卻到底年紀尚輕,功力亦有不足,帶了一個幾乎毫無戰力的孩子後更是力有未逮,只能且戰且走,一路退至懸崖邊上。正欲禦劍而走,飛劍卻被犬妖魔氣打落,危急之下他也算機變,以長劍釘入山壁中,勉強止住了落勢。
張凱楓掙脫不出這個夢境,如今倒是不想掙脫了。他想親眼看一看這個故事的結局。
小小的孩子仰起頭,小手被師兄緊緊抓着,目光平靜到近乎冷漠。
陸南亭走得急,沒帶他素日常用的青冥劍,身畔只有一柄普通精鋼劍,尋常用來指導師弟劍法時倒還順手,這時經過一番打鬥,又是急插入山壁之中,勉強承受兩個人的體重,劍身已有裂痕,根本支撐不住多久了。
這一點張凱楓看得明白,陸南亭自也明白。奈何他一手要護着師弟,一手固定長劍,根本騰不出手來打求救劍訣,故此心下焦急不已。
妖魔隊伍已追至懸崖邊,情勢危急萬分。帶頭的犬妖面目猙獰,低頭幽幽看着懸停在山壁上的兩個弈劍弟子,準确得說是看着張凱楓,口中喚道:“魔君……幽都魔君,随我們回北溟幽都……”那聲音絲絲縷縷,帶着無邊無盡的執念。
陸南亭不敢置信地低下頭,看向教導了多年的小師弟,目光中有驚愕、有不解、有無措,随後不多時,他的神情充滿了掙紮,視線開始亂飄,甚至不敢再看孩童充滿信賴的純粹雙眸。
張凱楓的意識透過孩子的眼睛,注視着這變化一點點發生。
他甚至能感受到孩子的心跳聲,從最初的劇烈到最後逐漸平緩,所有的信任在一瞬間土崩瓦解,血液漸漸地冷下來,從指間到腳底,再無一絲暖意。
這個聰明的孩子知道了自己的結局。
陸南亭已經徹底移開了視線,再不敢看向手中抓着的孩子。他的手仿佛是用盡了力氣,逐漸麻木松開,任由那綿軟的小手從指間滑走。
小小的張凱楓睜着圓溜溜的幹淨眼眸,看着天空原來越遠,懸崖上的藍衫青年越來越小,逐漸變成了小小的、模糊不清的一個點,而懸崖下的山林和土地離他越來越近。
掉落的過程中,他沒有閉上眼睛,而是近乎放縱的、全身心地體驗了全部過程,不曾有過任何掙紮。
他最終落于黑暗,再也沒有醒來。
再度睜開眼睛時,面前是空曠而粗糙的鬥獸場,由妖魔巨大的屍身骨骼改造而成,被摔打得堅實的地上充滿令人作嘔的血腥氣,四周環繞着奇形怪狀、面目猙獰的妖魔,鬥獸場高高的看臺上,最上端的王座處,一名身着厚重铠甲的魔侯冷冷下瞥,張揚狂暴的魔力恣意揮灑,壓得整個空間都凝重無比。
夜安城,困獸刑牢,無寐侯,酋。
曾經在北溟幽都掙紮了數年的張凱楓一眼就認出了眼前的一切。他知道一切的磨難即将開始。
随後那高高在上的魔侯掐着孩童稚嫩的小臉,手指上尖銳鋒利的指套幾乎陷入血肉中,魔侯猩紅森冷的眸子冷冷的打量着手中這個不堪一擊的蝼蟻,充滿惡意的言語激發了孩子的反抗之心,那個孩子幾乎把他從前所有被埋藏在深處的不甘和惱恨全都發洩了在了訓練上,發誓要證明自己總有一天會變得比所有人都要強大。
那個懸崖邊上追擊他的犬妖意外地成了他的隊友,一晃十年過去,在血腥可怖的訓練場上一步步掙紮到最終決戰,張凱楓的意識幾乎要融入到那個一點點長大的孩子身上了。最初時,他還能清楚明白地分辨出何為現實何為夢境,到了此時,這個界限卻逐漸模糊了。
他成了夜安城的大将,統帥一方軍隊,将大荒作為進攻的目标,心裏卻有一個角落,時時刻刻藏着記憶中的弈劍聽雨閣。直到他再一次見到陸南亭和江惜月。
現實中,他和江惜月的接觸并不多,二人只能算是相識,不曾交惡,卻遠不及夢中那個時不時會照顧他的師姐。
然後他看着江惜月為陸南亭打開裂隙,一掌将人推入裂隙中,自己卻落入魔侯手中。被送入裂隙中的陸南亭身負玉清劍匣,回頭時卻沒來得及看一眼那個笑顏如花的師妹,更不曾看到遠處禦劍而來的張凱楓。
江惜月最終死在了張凱楓的懷裏,他渾渾噩噩地喚了一聲江師姐,卻因此被貶去主将職位,只能作為軍師副将留在軍中。
自此以後,夢中的一切和現實完全融合,再無一絲差異。
張凱楓以幽都智囊之名揚名天下,不多時便受幽都王傳召陛見,榮升幽都魔君,入主夜明城,統領北溟南三城,受盡無上榮光。他開始劍指大荒,刀鋒直指弈劍聽雨閣,他開始讓所有人給陸南亭帶話,一句十八年前君何愧,看盡了無數地笑話,留下了無邊的揣測。
世人皆說他手段殘暴,喜怒不定,唯獨那個被帶話的人,始終安然地守在天虞島,仿佛從不曾被影響到。
他不知對方到底什麽心态,有心要去親自見上一面,卻總不得空,直到南海的輪回塔內,才重又見上一面。
輪回塔內機關重重,到處都是幻影陷阱,他一路走得辛苦,總算破開心障,才從幻像脫離,便又見到了陸南亭。
他的陸師兄依舊是記憶中的模樣,藍色長衫,青冥長劍,氣質溫和從容,卻是言語如刀,一心一意斬妖除魔,從不曾後悔過。
他說“魔君早已脫離弈劍聽雨閣門牆,這師兄一稱,在下擔待不起。”
他說“斬妖除魔本是弈劍聽雨閣職責,我讓妖物墜下懸崖,有什麽不對!”
他說“即便是後悔,我也只後悔沒有讓你早一點死,免得如今生靈塗炭,民不聊生!”
這就是他的好師兄,弈劍聽雨閣十七代掌門人,陸南亭!
內心深處渺小的、尚未燃起的期待再一次冷卻成灰,只剩下了冰冷的恨意和殺意,幾乎要讓他失去理智,只想将那令人作嘔的正義面目斬殺于劍下。
他從未如此恨過!
陸南亭剛剛将枯枝架起,清洗剝離幹淨的野兔穿在樹枝上,正要點火烤肉,卻聽背後咔嚓一聲輕響,似是枯枝被踩斷的聲音。他沒回頭,“小楓,你醒了?我才要生火,你若等急了,不妨先用些野果墊墊肚子,莫要餓着了。”
回應他的是火紅色的劍光。
電光石火間,陸南亭貼地一個側翻,劍光幾乎擦着他的長發斬過,卻只留下幾縷被削斷的白發。他長劍出鞘,自下而上封住了襲來的淩厲劍招。
這般快的反應,一是由于多年來的殚精竭慮,二是因為聽見了背後的動靜,三來……張凱楓的殺氣根本沒有隐藏,比往常任何一次都要重的殺意籠罩在他一人身上,如何能不讓他心生警惕。
早在被純粹殺機籠罩之時,他就做好了一切準備,這才封住了張凱楓從背後襲來的一劍。
“小楓?”長劍交擊之下,透過澄澈劍身,張凱楓原本略帶淺紫的瑰麗雙眸早已染成血色,如同身陷地獄的修羅化身。陸南亭已知不好,忙不疊閃身讓開他的長劍,提高聲音喚道:“小楓!你醒醒!”
“陸南亭……!我要殺了你!!”張凱楓卻沒有給他任何喘息時間,一劍未中,下一劍立刻襲來。他的劍法雖脫胎于弈劍聽雨閣的劍術,卻是在困獸刑牢中、生死存亡間磨練出來的殺人劍,早已不複劍閣傳統的風流潇灑,而是招招狠辣刁鑽,只為奪人性命而存在,沒有任何花俏的劍路,所有的變化和後招都只為一個目的——殺!
陸南亭一來天賦不如他,二來也從不曾如他一般十多年掙紮于生死之間,是以在劍招上其實并非他的對手。如今張凱楓失去神智,招招緊逼,他只能節節敗退,好在他基礎紮實,雖無法勝過,但若一心只取守勢,張凱楓要攻破他的防禦也不是件易事。
再一次蕩開當胸一劍後,陸南亭額角已有些見汗,被逼得幾乎狼狽不堪。“小楓!你睜開眼睛好好看看,是我!”
“殺的就是你!閉嘴!給我去死吧!!”被魇住的張凱楓哪裏還聽得進去旁的言語,他耳中不斷響起的,只有夢中那些冰冷鋒銳的言辭,一句句如同刀子一樣紮在心頭,如今熟悉的聲音傳入耳中,也自動轉換成了那些傷人的言語。在幻境中越陷越深的張大魔君加強了攻勢,劍招勢如破竹,愈發兇狠淩厲,“你不是要斬妖除魔嗎!?我就在這裏,你來啊!有本事,你來殺了我啊!!陸!南!亭!!”
他此時毫無理智可言,心神在幻境和現實的夾縫之中,唯有一腔恨意支撐着,卻也将毫無戰意的陸南亭壓制得無法喘息。
如今要想脫離困境,唯有一條路可走,那便是喚醒張凱楓的神志。然而陸南亭并不善于術法,更不知如何解這夢魇,又不敢傷了師弟分毫,憑實力又難以取勝,心下愈發慌亂,好容易擋住了直往咽喉的一劍,誰想張凱楓手腕一抖,竟無視了他詳攻的長劍,整個身子直撲上來,一劍便往他眉心刺來。
雪亮的劍光閃花了他的雙目,命在旦夕之間,他竟忘了動作。那柄長劍在眼中愈發清晰。
“都給我……去!死!吧!!”即将得手的興奮和大仇得報的滿足,讓張凱楓一張俊俏的面容都因興奮而扭曲,染成血紅的雙眸愈發清亮,被血色淹沒的淺紫隐隐透出一絲光輝。
作者有話要說: 這個月實在太忙了,只能更一發,下個月争取完結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