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10(完結)

陸南亭聞言松了口氣。他不怕張凱楓發難,甚至不怕張凱楓真的對他動手,唯一擔憂的,便是張凱楓什麽都不願再跟他說了。到那時,他才是真正被排除在對方的生命之外。這是他唯一不可忍受之事。

“小楓,弈劍聽雨閣的宗旨确然是斬妖除魔,然而在我心中,從未有一刻将你當做是妖魔。”即便是他一次次劍指中原,即便是他不懷好意地打發人來重複那一句十八年前君何愧,即便是最終與他兵刃相向,陸南亭也從未有過一刻,将他當做是需要斬除的妖魔。“你一日是我師弟,這一輩子,便都是我的楓師弟。但凡我活着一日,此志不改,此心不變!”

這一番話說得擲地有聲,然而張凱楓卻絲毫不為所動,姣好的薄唇一勾,笑意冷澈入骨,“這話,你與我說有什麽用?你真有這般大的決心,敢不敢說與天下人聽去?”

陸南亭濃眉微蹙,正要開口,張凱楓卻驀然打斷了他。

“你玩了一出金蟬脫殼,世人都以為你拖着幽都魔君同歸于盡了,成全了弈劍聽雨閣數百年名門正派的美名,也為你自己贏得了多少口碑美譽。事到如今,你敢不敢對天下人說,你根本沒有死在天虞島保衛戰裏!這一切都是你玩的把戲!你敢不敢說!?”

他的聲音愈發激切,然而手中的長劍卻是紋絲不動,仍是直直地抵在對方咽喉處。

“你敢不敢說,你根本不曾手刃幽都魔君,更因對他心懷茍且,一力保全他性命,只為滿足自己私情!你!敢不敢說!”

他說一句,陸南亭的面色便白一點,直到最後毫無血色。面對一聲比一聲緊迫相逼的追問,他啞口無言,在對方快意得近乎病态的目光中,他只有一句答案:“若,我只有自己一人,我敢。然而無論我此時是否在位,都代表了弈劍聽雨閣整個門派的聲譽,所以……即便我再如何想,也不會讓自己的私情,淩駕于整個門派之上。”

“小楓,我知你定不滿意。你若有恨,我一力承當。”

“哈哈哈哈!好一個大義凜然的陸大掌門!”面對這意料之中的答案,張凱楓笑得幾乎要流出淚來,“為門派,為大義,你已然放棄過我一次,如今又用這等理由來答我,這可真是個好用的借口啊!你到底還要用這個理由多少次!?陸南亭我告訴你,少用這種冠冕堂皇的借口來敷衍我!說到底只有一個理由,我在你心中根本比不上你的功名利祿和你的門派!和你口中的大義比起來,我永遠都是你最先放棄的那一個。”

“小楓!你明知我從未如此想過。門派是師父留下的傳承和責任,而你是我……”

“夠了你閉嘴!少拿卓君武來壓我,我雖也看不上他這個有名無實的師父,但他至少比你欺世盜名、敢做不敢當的要強!陸南亭你知不知道,你這沽名釣譽、假托借口的模樣,簡直教人瞧了惡心!”

陸南亭這些年來為弈劍聽雨閣兢兢業業,雖不敢說将這門派發揚光大,缺多少也不曾堕了祖宗威名。在這風雨飄搖的亂世,在身為師尊的前掌門失蹤、劍術天才的二師弟分裂門派的困境之中,能做到如此地步,他付出的不僅僅只是心力,還有更多他舍不得、卻不得不放棄的情感,比如面前執劍質問得他啞口無言的小師弟。

這亂世之中,即便再如何想兩全,卻到底還是相負了的。

他無力改變已然發生的情況,也無從解釋這些年的不得已,面對聲聲質問,最終也只有一聲嘆息,“對于你來說,我所做一切或許當真無從推脫。說到底,終究……是我負你。你若要動手,我也由你。”

張凱楓長劍在手,卻不刺下,只冷笑道:“少在我面前裝模作樣,我早受夠你這寬厚溫和的師兄模樣了!我從前有多愛你,如今便也同樣有多恨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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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張凱楓第一回 毫無顧忌地說他的愛恨,如此坦誠不作僞的模樣,卻仿佛是要斬斷一切過往一般,平白透出一股子決絕意味來。

陸南亭心頭一震,知道自己再無法放任他鬧脾氣,否則便當真要失去這個好不容易再續前緣的小師弟了。

“小楓。我知你此刻怕是不願聽我多說什麽,更是知曉哪怕我說了你也不會願意聽從,然而我依舊想跟你說。”面對長劍加身和對面冷如霜雪的眼眸,陸南亭深吸一口氣,緩緩說道:“小楓,你這樣太累了。”

張凱楓原本以為他會再說些什麽大義凜然冠冕堂皇的借口,或是幹脆不要面皮用些甜言蜜語死纏爛打,卻未曾料到會是這樣一句話。與他所有設想皆不相類,無憑無據且毫無前言鋪墊,饒是機智如昔日的幽都魔君,也有些反應不過來。面色還維持在譏诮之上,眸中卻已閃現出茫然之意。

陸南亭要的便是這般效果。只要他還願意聽下去,那一切便都有挽回的可能了。

“小楓,你自小便是個重情義之人。一方面,你因過往之事而放不下對門派的怨怼,而當年那事,因我是為數不多尚且存活着的當事人,又與此事有脫不開的責任,因此你對門派所有的恨意都灌注在我一人身上,你必須尋找一個确切的、固定的目标來承擔你所有的怨恨,而那個人只能是我。另一方面,你幼年所有的時光都是在弈劍聽雨閣度過,與你最親近的人是我,你所有美好的回憶和幻想也都需要依托一個目标,而我恰好也是這個目标的唯一人選。”他面對張凱楓震驚的眼神,一字一句緩緩說下去:“我的身上同時承擔了你一切的愛與恨,是你所有情緒的牽動者。然而這麽長時間過去,原本泾渭分明的愛恨早已扭曲模糊,你根本無從分辨其中哪一種是愛,哪一種是恨,這兩種極端的情感成了你的執念,成了你不得不追尋、甚至無法放棄的目标。可是小楓,你這樣太累了。”

被一步步剖析中心中辛密的張凱楓,早已面色鐵青,手中長劍幾乎要控制不住,“閉嘴!我怎樣……無需你陸大閣主指手畫腳!”

陸南亭并未因他的氣勢而放棄,反倒換了更溫和的語氣,仿佛從前勸導他習劍向善時一般溫和從容,“小楓,我從未想過要幹涉你的決定,然而你同時背負兩種極端情感,長此以往定然不堪重負。放下吧,放下其中一種,選擇更适合你的,同時也是更輕松的日子。”

“放下?呵,你說得倒是輕巧,你要我如何放下?”張凱楓面上仍是不為所動的譏诮模樣,長劍上的鋒芒卻敏感不定起來。只是這改變太過細微,幾乎不曾有人注意到。“難不成你想哄我說,放下劍一切好說?這話你留着騙鬼去吧!”

陸南亭輕輕搖頭,伸手往他劍上握去,“你若放下的是愛,那我此時就在你面前,你一劍取了我性命,從此以後再不會有人追着你纏着你,也不會有人時刻牽動你情緒,成為你恨到極致也無法下手的對象。沒了我,你可以活得更加輕松自在,整個大荒再也不會有你的軟肋。”

張凱楓指尖一顫,明知他手上定然包裹了護體真氣,即便握上長劍也不會受傷,卻仍然條件反射地退後一步,雖仍是用劍指着他,卻到底避開了他手。

陸南亭見他如此,卻也不糾纏,緊跟着說道:“而你若放下的是恨,那……從此以後,世上再沒有弈劍聽雨閣十七代閣主陸南亭,也不會再有幽都魔君張凱楓。你我重新開始,只是陸南亭與張凱楓,我守你護你,陪你走遍五湖四海,看盡天下風光,一輩子事事以你為重,再不過問世俗。”

“小楓,你選哪一個。”

“我此時才想到,”張凱楓靠坐在參天大樹上,看着不遠處生起火來将兔肉烤得滋滋作響的陸南亭,“放下其中一種,不若兩邊都放下來得輕松。你說是不是?”

陸南亭一邊往兔肉上刷葬劍特質的辣醬,一邊翻動樹枝将兔肉烤得更均勻些,百忙之中回了一個苦笑,“小楓,你都應我了,事到如今再反悔,豈不是要我命嘛?”

張凱楓瞪他一眼,沒好氣地扭過頭去不想搭理他。

他那時雖不曾被夢魇編織的幻境困住,那幻境也确實無法動搖他的心境,然而畢竟不是什麽美好的場景,多少讓他有些不爽。而魇魔臨死前的鋒銳言辭成了壓垮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将他心中所有的暴戾全都點燃。他原本便是因為陸南亭的死纏爛打而煩躁,又是在鎖妖塔附近,情緒本就不穩,幾乎無法克制住心頭怒火,所有的脾氣都爆發起來了。鬧起脾氣來時,他說話從來尖酸刻薄,哪句最傷人便說哪句,發洩完便心灰意冷,竟差點便和陸南亭一刀兩斷了。

不過他和陸南亭也不是頭一回吵到一刀兩斷的程度了,到如今還是藕斷絲連,也算是個奇跡。

但陸南亭也是個奸詐的,竟是趁着那檔口自己沒心思去細查,用言語哄了自己做下承諾,到如今連反悔都沒機會了。

想想便氣人,當真不想看到他!

“小楓,你嘗嘗入味了沒?”越是不想見到的人越是常常出現。陸南亭撕了一條剛烤好的兔腿湊過來,用匕首将刷得紅彤彤的兔肉削成薄片盛在寬大樹葉上,示意他趁熱吃。

那兔子雖活了多年,到底是修煉過的,身軀龐大不說,肉質也十分鮮嫩。只要不去想它曾以什麽為食過,倒也還算是個美味。

好在陸南亭雖當了十多年的掌門閣主,昔年也是在北溟闖過些許日子的;張凱楓更不消說,什麽樣的日子都過過,有條件時還追求些生活品質,此時露宿野外,有東西可以果腹便足夠了。兩人都不嫌棄這兔妖,自然吃得下口。

張凱楓與其說是被陸南亭哄的,倒不如說是被那辣醬吸引得開了胃,拿起陸南亭遞來的木筷,慢條斯理地就着樹葉吃起烤兔肉來。

“唔……手藝不錯。你當不了掌門了,改行去當夥夫,倒也不至于餓死自己。”說話間,陸南亭捧着剛削好的兔肉過來,坐到他身邊勻了他一半後才開始吃。他便難得語氣平和地點評了一句。

“成啊。日後你我走累了,便盤一家鋪子做食肆,我當夥夫,你當掌櫃的。白日裏咱們做正經生意,晚上便去劫富濟貧,可好?”陸南亭被調侃了也不惱,反倒順着他說了幾句。說罷又道:“我得先學個易容術,去西陵潇湘樓在依晴眼皮子底下偷師幾年,否則光一個烤肉可沒生意上門。”

“想得倒是美!要去你去,依晴從來用下巴瞧我,我可懶得去招她晦氣。”

“依晴瞧我也從來是用下巴的。除了師父,你瞧她見哪個人是用眼珠子的?咦?這麽一說或許根本用不着學易容術了。”

“少貧!還有肉沒,再去烤來,有酒沒有?”

“酒肉盡夠了。午後我從葬劍家出來,可拿了他不少好東西。他這會兒估計還哭着呢。”

“有你這樣的掌門真是他倒了八輩子血黴。”

“是前掌門,我現在可只有你了小楓。”

吃飽喝足之後,陸南亭又去尋了些枯枝來,以三陽真火決點了,便在火邊搭上了帳篷。添加了法術的火堆可以保證徹夜不熄,而火焰帶來溫暖的同時也會威懾其餘動物靠近,夜晚露宿山林間時是最好的防衛。

不同于前幾日恨不得躲得越遠越好,張凱楓今晚堂而皇之地占據了帳篷最好的位置,頭下枕着陸南亭的冬衣,身下躺着厚實的毛毯,翹着腿看帳篷的主人忙活。待他總算忙好了進來時,忽地一伸手将他扯到近前,“喂,陸南亭。”

陸南亭雖是猝不及防,到底也是身手靈活,手掌撐在他耳邊穩住了身形,更是下意識避開了他披散下來的柔軟長發,不曾壓到那些銀輝般閃耀的發絲。并未有絲毫被偷襲的不滿,反倒語氣溫和地問道:“怎麽了小楓?有哪處不好嗎?”

張凱楓沒說話,只是眯着眼将他打量幾回。他這姿态時氣勢極強,如同出鞘利劍一般,配上那俊美到近乎妍麗的面容,仿佛是稀世神兵在陽光下反射出的淩厲冷光,森冷可怖的同時,偏生又美得驚心動魄。

陸南亭幾乎要克制不住眼中的迷戀。只因不知他是否有何處不适意,是以不敢造次,仍舊苦苦維持着溫和的表象。

張凱楓瞧了他幾眼,伸手撫過他面頰。

他的手掌極冷,許是因體內混着了妖魔的血脈,是以他渾身上下都比旁人要冷些。然而正是這樣的涼意,更令人忍不住要将他擁入懷裏。

那只手掌也生得極好,膚色瑩潤白皙,骨節溫潤,手指修長,仿若上等寒玉雕琢打磨而成。如今這完美的冷玉正覆在暖熱的面上,拇指輕輕滑過唇邊。

陸南亭幾乎要張口将他手指吸住了,好在他尚有一絲理智留存。

張凱楓卻道:“我方才,是真的想殺你。”

陸南亭眸光一閃,面上不露聲色,仍是溫和笑着,點頭道:“我知道。”

“你不知道。你從前說過,我若想要你的命,随時都可以拿去。可你騙了我。”張凱楓微涼的手指被體溫焐得有些熱了,仿佛是被燙到了一般,他輕輕劃動起手指來,“兩月前我也想殺你。那時我便知你從沒對我說過真話。如今又是同樣的事了,你不覺得少了些什麽嗎?”

原本陸南亭的面色有些微變。那是他最為愧疚卻也最不後悔的一件事,如今再被提及,他自然心有觸動。然而聽完張凱楓的話後,他卻笑起來,第一次毫無顧忌的笑起來,握住面上那只手掌,移到心口按住,“我是頭一回……見到像你這般邀人的。”

張凱楓再一次眯起雙目,昏暗的火光中那雙眸子透出動人心魄的絢麗紫色,“你從前……還見過旁人邀你嗎?”

“是有些不同的,卻也只在夢中罷了。而我的夢中……自始至終,惟有你一人。”

【這裏理所當然有一輛車,但是很可惜我沒開】

-完-

作者有話要說: 本司機前幾天上班路上出了車禍,撞了我的禍首到現在還沒抓到=-=郁悶,不開車了,養傷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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