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荒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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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盞身體力行之下,郁寧不再惦記着揣小妖怪,也隐約察覺出了,謝盞不喜歡,他茫然不解,可郁寧習慣了乖馴聽話,也就沒有再提過這事。
秋末的時候,他們途徑一個小鎮,鎮荒了,斷壁殘垣,一看就經了戰火。不是太平盛世,謝盞不想讓郁寧去看亂世中的灰暗,有意無意的,給了他一場美夢,徹底地割裂了過去。
如果不是這個荒鎮,郁寧幾乎忘記了逃亡和離棄,曾經見過的那些背井離鄉,神情麻木的百姓。
他下意識地揪緊了謝盞的手指,謝盞捏了捏他的掌心,二人停在鎮口,石碑缺了口,斜斜地插着,鎮名已經烏黑不見。
謝盞說:“寧寧,我要去見個朋友,你在這裏等我好不好?”
郁寧擡起臉,看着謝盞,将養了這麽久,少年人臉頰長了些肉,膚色白皙,眉宇之間透着股子性事和寵愛養出來的嬌,漂亮又招眼。他癟了癟嘴,說:“我不能去嗎?”
謝盞伸手摸了摸他的臉頰,說:“聽話,我很快就回來。”
郁寧點了點頭,抓着馬缰,挨着馬,說:“那我在這裏等你。”
“不論發生了什麽,都待在這裏別動。”謝盞摩挲了一下他手腕上的佛珠,低頭吻了吻郁寧眉心,轉身朝鎮中走去,身姿挺拔,依舊是懶洋洋的一身舊僧袍。
謝盞确實是來見朋友的。
古剎淵源已久,曾有一棵梧桐樹,樹上栖的卻不是鳳凰,而是一條蛇。蛇渡劫化形那年,雷聲大作,滿天紫電霹靂。獸類修成的精怪渡劫更是不易,蛇妖險些被活生生劈死,後來挨過去了,卻無力維持原身,成了一條小蛇,昏昏沉沉之際,被在古剎中養病的人撿了去。
自此一段孽緣,糾葛整整五百年。
謝盞同他稱得上是鄰居,互有往來,已經近千年了。
小鎮荒涼,不乏陰鬼地煞,被困在這鎮上,除非有人度化,否則非魂飛魄散不能解脫。
謝盞不讓郁寧進來,就是不想這鎮上的東西吓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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突然,謝盞停住腳步,擡眼看去,只見幾步開外列了詭谲陣法,煞氣湧動,陰森懾人。陣中央坐着兩個人,謝盞一來,當中一人就睜開眼看了過來,謝盞卻沒有看他,反而看向他對面那人。這人穿了身道袍,年不過弱冠,看着有些道行的模樣,卻滿身妖氣,竟已是似人非人,似妖似妖了。
謝盞臉色頓時就變得不好看了。
謝盞離開的時間不久,郁寧挨着馬直揪脖頸鬃毛,時不時又回頭看一眼,荒鎮陰森,杳無人跡,偶爾掠過烏鴉的影子。
他嘆了口氣,抱着馬脖子,說:“謝盞去見什麽朋友啊?”
“他怎麽還不出來?”
“我們一起在這裏乖乖等謝盞,你不許害怕,我也不會害怕……”
他自說自話,摸了摸右手的佛珠,心裏的不安少了幾分。突然,鎮上傳來老大一聲響,驚得郁寧顫了顫,只見鎮上似地震了般,竟晃了晃,天上烏雲籠罩,風雨欲來似的,沉甸甸地壓在人心上。
不過須臾,墨雲翻滾,紫電裹挾着雷電劈了下去,一道又一道直撲鎮上,郁寧臉都白了。他喃喃地念了幾聲謝盞,抓着手腕的佛珠,慌極了,竟直接朝鎮中跑了過去。
一邁過石碑,周遭瞬間變冷了,是要鑽入骨髓的陰涼,滲人又可怖。長街上一個人影也不見,屋宇空蕩蕩的,好像一不留神,裏頭就會爬出什麽東西來。
郁寧不敢看,一個勁兒地往前跑,突然腳腕發涼,被抓住了似的,整個人都摔在了地上。郁寧倉惶擡起頭,暗處鬼魅攢動,盡是一張張可怖蒼白的面孔,垂涎欲滴似的,貪婪地盯着闖入的活人。
郁寧吓得叫了一聲,耳邊陡然傳來僵硬的,森寒的聲音,“郁寧。”
他的眼睛瞪大了,失聲叫了出來,“……郁然,”豈止郁然,還有他爹娘,一個個竟都成了陰鬼,混沌地盯着他,像是認得,又像不認得,卻遠比活着時可怕駭人。
郁然沖他笑,“你還活着啊,”他滿身都是血,面容青白,眼瞳猩紅,一副厲鬼的模樣,竟比別的鬼看着清醒,“……怎麽我們就要死呢,你個怪物還活着,你來陪我們啊。”
他笑着靠近郁寧,郁寧不住往後縮,哆哆嗦嗦地說:“你們走開,走開!”
眼見着陰鬼要撲過來,他擡手一擋,只覺腕子上佛珠發燙,剎那間,竟将那些陰魂都逼退了數步,不能靠近。
郁寧嗚咽了一聲,“謝盞……”
“他現在忙着,過不來,”有人笑了一聲。
郁寧擡起頭,只見對面屋頂上坐了個人,兩條長腿垂着,蕩着紅衣袍,好整以暇地看着他,正是有過一面之緣的鶴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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郁寧叫出鶴亭名字的時候,鶴亭笑得很開心,說:“小傻子,你這人傻,記性倒是不錯。”
郁寧都快吓哭了,哪兒有心情同他說笑,面前一堆陰鬼駭人,要将他生吃下去,郁然直勾勾地盯着他,又看鶴亭,躊躇而不甘。
鶴亭說:“小傻子,怎麽辦,他們快餓死了,都想吃了你。”
郁寧臉色發白,沒底氣地說:“我,我不怕,他們不能過來。”
他抓着手腕的佛珠,手指尖兒冰涼,想着謝盞,心裏又多了點幾分勇氣。鶴亭吭哧吭哧笑,一雙桃花眼彎彎的,明豔又邪氣,“謝盞還真疼你,可這玩意兒擋得了多久?”
郁寧眼圈都紅了,活脫脫落入豺狼堆裏的小羊羔,巴巴地問鶴亭,“那怎麽辦?”
“嗚我……我想找謝盞。”
鶴亭拿手指尖兒指了指自己,“求我啊。”
郁寧擡起頭看着他,又看了看那些鬼,猛的記起謝盞說過的,小聲嘟囔,“你也是鬼。”
鶴亭笑吟吟道:“那我吓人還是他們吓人?”
這不消說,看在郁寧眼裏,自然是那些陰鬼吓人。可鶴亭是多年的厲鬼,都要成鬼煞了,道行遠非這些困死一隅的新鬼能比,那些新鬼恨不得将場上唯一的生人生吞活剝,卻本能地忌憚鶴亭,不敢輕舉妄動。
郁寧動搖了,可腿都吓軟了,走不動,抖着嗓子說:“鶴亭,你帶我去找謝盞好不好?”
少年人臉上沒有一點血色,眼珠漆黑,水汪汪的,像盈了水,可憐又漂亮。
鶴亭嘆了口氣,笑道:“小傻子,你別撒嬌啊,一撒嬌我就心軟。”
他說笑着,郁然卻停不住了,他們丢下郁寧後走了許久,不想遭了流民搶劫,財物衣帛丢得一幹二淨,後來慘死在匪盜手中,魂魄游蕩,卻被拘在這集陰聚煞的鎮上,不能輪回。
沒想到,他們都死了,郁寧卻活的好好的。
郁然不甘心。
他死死地盯着郁寧,尖嘯一聲就撲了過去,他一動,周遭那些陰鬼都蠢蠢欲動,郁寧只覺一股子陰寒氣裹挾着血腥逼近,他手中佛珠瞬間迸出血光,生生将靠近的幾只鬼絞碎了。
鶴亭冷眼看着那些鬼撲向郁寧,被人拿術法困于此,陰鬼更見兇殘,那小傻子六神無主,跌坐在地上,害怕得蜷了起來,全靠謝盞留下的那串佛珠傍身。
可主人不在,鬼怪又多,佛珠都似變得暗淡了幾分。
鶴亭這才出手,直接掐住了郁然的脖頸,周遭鬼氣森然,無形之中,震懾得那些陰鬼都退縮了兩步。
鶴亭說:“新成的厲鬼,也敢在我面前放肆?”
他不管這掙紮咆哮的新鬼,偏頭看着郁寧,笑道:“小傻子,我幫你報仇要不要?”
郁寧嘴唇發顫,耳朵裏猶是厲鬼哭嚎尖嘯,呆呆地看着鶴亭的動作,反應不過來,吓傻了似的。
鶴亭白皙修長的五指一錯,只聽郁然慘叫了聲,整個人都成了一團幽藍的鬼火,轉瞬消失在鶴亭掌心。
郁寧抖了抖,愣愣地看着他,鶴亭慢悠悠地走到他面前,伸出手,笑着說:“走吧,沒事了。”
郁寧往後縮了縮,鶴亭哼笑了聲,索性一把攥住他的手腕,佛珠仍有餘威,排斥別人靠近郁寧,鶴亭沒松手,抓緊了他的手腕,“小傻子,我救了你,你怎麽連句謝謝都沒有?”
郁寧下意識地說:“……謝謝,”說完了才反應過來,又閉緊嘴巴,小心翼翼地問,“郁,郁然呢?”
鶴亭輕描淡寫地說:“死透了。”
郁寧:“……啊?”
過了半晌,他又哦了聲,垂着細細的脖頸,低聲說:“我想找謝盞。”
鶴亭說:“小傻子,你一口一個謝盞,喜歡他啊?”
郁寧睜大了眼睛看着鶴亭,有些畏懼,可臉上卻露出了幾分羞澀,嘴角都揚了起來,“嗯!”
鶴亭嗤笑道:“傻子。”
郁寧不高興了,甩他的手,“不要叫我傻子。”
“喜歡妖怪,你說你不是傻子誰是傻子?”
“妖怪怎麽了,謝盞是個好妖怪,”郁寧反駁他。
鶴亭笑,“你喜歡他什麽?”
郁寧不假思索地說:“謝盞好,哪兒都好,哪兒都喜歡!”
鶴亭啧了聲,“你能喜歡幾年啊?”
郁寧說:“一輩子,我能喜歡謝盞很久很久,喜歡一輩子!”
鶴亭道:“你的一輩子不過百年,謝盞能活千年,數千年。何況你以後會老,會醜,謝盞還喜歡你?”
郁寧愣住了,呆呆地看着他。
鶴亭說:“你看鎮上這陣仗,都是那老蛇妖弄出來的,拘了多少鬼,就為給他那相好的道士修煉,多少年了……”
“第四世了吧,沒完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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荒鎮刮着陰風,天上雷聲大作,紫電霹靂,道道都是能殺人的駭人勁兒。
郁寧沒來由地打了個顫,像是聽懂了,又沒聽懂,茫然地看着鶴亭,有些無措地說:“這和我們有什麽關系?”
鶴亭掐了把他的臉頰,道:“傻子。”
郁寧沒反駁他,只說:“我要找謝盞。”
鶴亭說:“他現在可抽不開身,慕洗硯逆行倒施,違背天命讓他相好的修妖道,鬼奈何他不得,天饒不了他。”
“謝盞欠了慕洗硯一個人情,如今慕洗硯有求于他,謝盞自然推辭不得。”
郁寧似懂非懂地聽着,傻乎乎地問:“危,危險嗎?”
鶴亭沖他一笑,冶豔如綻開的紅桃,灼灼生姿,玩兒似地捏他的臉頰,“你說呢?”
“你看看這鎮上多少陰魂,他們大部分都該去投胎,如今都被困在這兒,這筆賬,就是謝盞要扛下來也非易事。”
郁寧雖不明白那些因果,可鶴亭話裏話外透出的意思都讓他心慌,他瞪着鶴亭,挺直胸膛,“你別吓唬我,謝盞可厲害了,他肯定沒事。”
可慌了神,話裏也漏了底氣,肩膀耷拉下來,小聲地求他,“你帶我去看看好不好?”
鶴亭說:“我為什麽要幫你,你又不是我相好的。”
郁寧閉着嘴巴,垂下顫顫的眼睫毛,只說:“我想見謝盞。”
鶴亭湊他面前,笑道:“不然這樣,你不要他,和我好,我就帶你去怎麽樣?”
郁寧一下子退了兩步,有些生氣地瞪他,“不要,你不要打我主意!”
“你不帶我去,我自己去找。”
他氣呼呼地轉過身,望了望,只管朝鎮中心跑去。鶴亭笑了起來,慢悠悠地跟在郁身邊,任郁寧跑得多快,都甩不開他,“小傻子,當心又撞鬼哦,這裏可容易碰上鬼打牆。”
鎮上陰氣重,烏雲壓城,天色暗,紫電雷鳴交錯着劈在人心尖兒上,郁寧心裏慌得不行,擔心謝盞擔心得要命,偏鶴亭還在身邊看他笑話,氣都快氣哭了,“你就是最壞的鬼!”
“你走開,別跟着我!”
鶴亭哼笑道:“沒錯,我壞,我可壞了,你見過厲鬼是好的嗎?”
隐約又是一記重雷,鶴亭都有些覺着不适,臉色不變,仍看着郁寧。這小傻子像被逼急了的小奶貓,想咬人爪子牙齒都不夠利,瞪着他,一彎腰竟從地上撿了塊碎石頭起來,對着他說:“你走不走,不走我砸你了!”
鶴亭看着他手中的石頭,眼神恍惚了一下,說:“你要扔我?”
偌大一道閃電斜斜撕裂了暗沉天幕似的,郁寧哆嗦了一下,想到那記閃電要是劈在謝盞身上,腦子都不清醒了,一咬牙,竟将那石頭朝鶴亭扔了過去,“走開!”
鶴亭不閃不避,石頭穩穩地砸在他肩上,落到了實處,又跌回地上輕輕一聲響。
不疼,可鶴亭臉上的笑容卻消失不見了,面無表情地看着郁寧,呼吸之間出現在他面前掐住細瘦的脖頸狠狠按在牆上,陰沉沉地說:“傻子,你拿石頭扔我,你又扔我!”
“連你也扔我?”
他收緊手指,厲鬼手指冰冷,郁寧腦袋磕疼了,一下子喘不過氣,驚惶地看着鶴亭。鶴亭卻像換了個人似的,陰沉可怕,好像下一瞬就會活生生掐死他。
郁寧眼前一片發白,手指虛虛地攥着鶴亭的手,腕上佛珠陡然間爆發出強烈紅光,顆顆珠子迸開直撲鶴亭。鶴亭瞳孔一縮,退開數丈,擡手一柄長劍握在手中,郁寧松了桎梏,當即委頓在地上,劇烈地咳嗽了起來。
佛珠威力不小,顆顆都被劍尖擊落在地上,小小的,滾了幾圈,鶴亭慢慢走向郁寧,說:“傻子,我對你不好麽?”
郁寧驚懼地擡起頭,看着鶴亭,少年陰沉沉的,衣裳紅,劍卻是黑沉沉的,流轉着幽藍詭谲的光芒。
鶴亭問他,“別人欺負你,我幫你殺了他們。我就是成了鬼,都沒想害你,結果你怕我,還拿石頭扔我。”
他像是在問郁寧,又像是在透過他在問別人,笑了起來,“你說你該不該死?”
他手中的劍陰森詭異,逼近了郁寧,郁寧幾乎能聽見劍裏發出的凄慘哭嚎,連害怕都忘記了,一動也動不了。
突然之間,一道猩紅寒芒不知從何處而來,直逼鶴亭,他側身避開,面無表情地擡起頭,只見謝盞站在幾步外,冷冷地看着他,說:“鶴亭。”
“我告訴過你,別碰郁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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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盞看見郁寧差點死在鶴亭手裏的一瞬間,呼吸都險些停了,驚怒交加,幾分後怕旋即湧了上來。
鶴亭一見謝盞,垂下眼睛,看了看地上的郁寧。小傻子脖頸上掐紅了,拿手指捂着,整張臉都是白的,直直地看着謝盞,眼裏像容不得旁的東西。
鶴亭的理智稍稍回了籠,瞳仁中的兇戾癫狂也退了,有些煩躁地皺了皺眉毛,沒管謝盞,叫了句,“小傻子——”
郁寧聽見他聲音,一抖,看都不敢看他。
鶴亭心裏不痛快,又有點兒懊惱,至于吓成這樣麽,就是謝盞,脫下那身人模狗樣的皮囊露出妖相也不見得比他好幾分。
鶴亭說:“你不該扔我。”
他又看向謝盞,冷笑一聲,“不碰他?要不是我,這傻子早被鎮上的鬼嚼碎吃幹淨,魂都不剩了。”
謝盞神情冷冽,淡淡道:“我的人,用不着你操心。”
鶴亭嗤笑,“你的人?啧,謝盞,我現在若要同你動手,你打得過我麽?”
他漫不經心地晃了晃劍尖,鶴亭不是等閑之輩,自然能看出,謝盞身上不顯山不露水,可臉色卻是蒼白的,眼中神色都似比往常暗淡。
謝盞依舊波瀾不驚,說:“你試試。”
他對郁寧道:“寧寧,過來。”
郁寧回過了神,磕磕絆絆地爬了起來,朝謝盞跑了過去,跑得急了,險些摔跤,謝盞抓住了他的手臂。
郁寧心徹底地安了下來,攥着謝盞的手臂,不知是不是錯覺,他身上血腥氣重,冷得讓人寒毛直豎。郁寧沒舍得退開,緊緊地挨着謝盞,還上前了半步,警惕地看鶴亭。
鶴亭面無表情地看着他看敵人似的眼神,好像想起了什麽,冷笑了一下,不再說話,轉瞬消失得無影無蹤。
郁寧低聲叫了句,“謝盞……”
謝盞低下頭,看着郁寧,伸手摸了摸他的細脖子,“為什麽跑進來?”
郁寧眼睫毛顫了顫,犯了錯的孩子一般,垂着腦袋,聲音細弱,“我,我擔心你。”
謝盞說:“我說過,不管發生什麽都不要進來。”
郁寧不吭聲了,有些委屈,眼睛都在發熱。
謝盞看着,到底是嘆了口氣,“小傻子,脖子疼不疼?”
郁寧嘴巴閉得緊緊的,搖了搖頭。
謝盞擡手摸着郁寧的腦袋,沒有再說話。
身後傳來輕慢的腳步聲,郁寧從謝盞肩膀裏擡起頭看了過去,露出一雙漆黑的眼睛,街道上不知何時多了兩個人,二人都狼狽,滿身血的落魄模樣,可長得卻是頂好。穿道袍的年輕人扶着他身邊的人,這年輕人像道士又不像是道士,透着股子陰邪勁兒,半張臉泛着漆黑符文似的烙印。
郁寧無措地看向他旁邊的人,卻對上了一雙猩紅豎瞳,蛇似的,冰冷又妖異。
謝盞回過神,看着他二人,慕洗硯開了口,聲音沙啞,“這回,多謝了。”
謝盞臉上沒什麽表情,道:“今後好自為之吧。”
慕洗硯不置可否,看了眼郁寧,想說什麽,卻沒有再說,只道:“走了。”
謝盞點了點頭,“珍重。”
說罷,二人慢慢地朝鎮外走去,郁寧看着他們相互挨着的背影,不知怎的,竟走了神,呆呆地望着,好半晌都沒有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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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盞找了個幹淨的屋子讓郁寧休息,脖頸的傷細致地抹了藥,興許是受了驚,疲倦不堪,就是睡着了郁寧還緊緊抓着他的手不放。
面由心生,郁寧性子純稚,眉宇之間還有幾分未褪的稚氣。
謝盞坐在床邊,擡手摸了摸他的臉頰,郁寧迷迷糊糊地蹭他,嘴裏謝盞謝盞地叫,睡不安穩的樣子。
謝盞垂眼看着他的睡容,目光落向他的手腕,那串散了的佛珠又回到了郁寧手裏。
人都走了,謝盞要帶郁寧走,小傻子卻突然想起什麽,彎下腰去撿那些散落的佛珠,一顆又一顆。謝盞愣了愣,郁寧說,這是他送給他的東西,不能弄丢了。
謝盞發現自從他将郁寧帶在身邊後,總是忍不住這嘆氣,這傻子總有辦法拿捏他的心。謝盞說,我來吧。
郁寧仰起頭看他,蹲在地上,狼狽的,頭發還亂了,像只可憐的貓。謝盞将他拉了起來,一擡手,四下散落的佛珠都活了過來似的,悉數落在他手心裏。本就是謝盞煉就的東西,縱然易了主,卻還是打着他的烙印。
謝盞捉着他細細的手指捏了捏,撿郁寧回來時,不過是看中了他漂亮又乖巧,足以排遣寂寞。他是喜歡郁寧的,謝盞清楚的知道,也不抗拒,可如今這份喜歡卻超出他的意料,失了控。
喜歡得過了。
世間事月滿則虧,水滿則溢,妖怪太過喜歡一個人,不是一件好事。
慕洗硯是前車之鑒。
謝盞看着他這幾百年來輾轉紅塵,一如無根的浮萍,不斷地行走追尋,再不複當年。
他和慕洗硯認識很多年了,那時候他們靈識初開,古剎中香火尚鼎盛,暮鼓晨鐘,來來往往俱是香客僧侶。
慕洗硯還是一條小蛇,夜裏游了過來,盤踞在香爐旁。兩個妖同處一個屋檐下,神智初開,見什麽都是新鮮的,有時會對坐着說幾句,天南海北,芸芸衆生都可作談資,有時那蛇也會纏到燈盞身上。
翌日,前來擦燈的小和尚見了,差點沒吓死,方丈念了聲阿彌陀佛,道且由它去吧,一時古剎中蛇也來聆聽佛音的事引為怪談,吸引了不少香客。
鶴亭說他欠了慕洗硯的人情,倒不如說,他和慕洗硯是朋友。
慕洗硯臨別時,欲言又止,謝盞知道他想說什麽。謝盞不由地想,他會成為下一個慕洗硯麽?
這世上妖怪和人的話本不計其數,十有八九都是無疾而終,慘淡收場,也确實如此。
妖有妖道,人有人道,實難強求個圓滿。
謝盞又禁不住問自己,他能喜歡郁寧多久?謝盞給不出個答案,至少如今他很喜歡,喜歡到只消一想,這人沒了都無法接受。
妖的一生太漫長了,以前千百年若是一瓢溫水,如今就是灌了蜜摻了糖,甜得他神魂颠倒,欲罷不能。
郁寧縱然能活百年,可百年後呢,他能懸崖勒馬,放郁寧安然投胎,只當一場露水情緣,他繼續做他的妖過回他的逍遙日子嗎?
謝盞扪心自問,冷靜地權衡個中利弊。
床上郁寧睡糊塗了,下意識地要抱他,抱不着,睜開眼睡意惺忪地望着他,咕哝道:“謝盞,你怎麽不睡啊?”
謝盞道:“一會兒。”
郁寧說:“是不是白天受傷了,哪裏疼?”
謝盞笑了下,白天受傷不假,口中卻道:“不疼。”
郁寧閉着眼睛坐起身,把人往自己懷裏摟,身子暖乎乎的,手有一下沒一下地撫着脊背,軟軟地說:“那我抱你,哄你睡覺好不好呀。”
謝盞忍不住又笑,埋在他頸窩裏深吸了口氣,說:“真是小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