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世事多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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柿子甜,都是熟透了的,黃澄澄的又軟乎,郁寧咬上一口滿嘴都是甜味兒,眉梢眼角都多出了幾分爛漫的開心,說:“好甜啊。”
鶴亭坐在樹上笑,“甜吧,怎麽今天舍得一個人跑出來?”又看他腕子上的佛珠,“謝盞呢?”
郁寧含糊不清地說:“他修煉呢,我怕吵着他——”仰起臉,猶豫了一下,道:“我還想看看能不能碰着你,給你道歉。”
鶴亭哼笑了一聲,“想不想上來?”
郁寧搖頭:“我上不去。”
話音剛落,鶴亭擡了擡手,郁寧低叫一聲,猝不及防地整個人就離了地,手臂倏然一緊,是鶴亭抓住了他,将人拉自己身邊,笑着說:“喏,這不是上來了。”
他笑得有些得意,透着幾分頑劣的壞勁兒,郁寧驚魂未定,瞪着鶴亭,咕哝道:“你,你吓我一跳。”
鶴亭收回了手,說:“膽子這麽小,還敢同妖怪相好,和鬼說話。”
郁寧抿了抿嘴巴,挨着樹幹坐定了,枝幹碗口粗,承着這一人一鬼也算穩妥。他搓了搓柿子,又往嘴裏塞,嘟囔道:“謝盞很好的,你也是好的,比許多人都好。”
鶴亭不以為意地笑。
郁寧小聲地說:“鶴亭,你為什麽不去轉世投胎啊?”
鶴亭說:“我?我轉不了世,再說,當人有什麽好的,還不如當個鬼自在。”
郁寧似懂非懂,“鬼會老嗎?”
鶴亭道:“不會,鬼死時什麽樣子就是什麽樣子,道行高的,耄耋老人都能幻化成少年郎,不會老。”
郁寧又問:“那我能成為鬼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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鶴亭直接笑出了聲,“傻子,你做過壞事嗎,殺過人嗎?”
郁寧愣愣地搖了搖頭。
鶴亭說:“生前有執念的新鬼或可輾轉陽間,可也不是長久之道,再有的,就是犯下大殺孽成了厲鬼。”
“像你這樣兒的,眼一閉魂就踏上黃泉,輪回投胎去了。”
郁寧有些洩氣,悶悶地不說話。
鶴亭撞了撞他的肩膀,笑道:“怎麽着,謝盞喜新厭舊不要你啦?”
郁寧瞪他一眼,“才沒有,謝盞可好了。”
鶴亭嗤了聲,道:“那你好端端的人不做,想當什麽鬼。”
郁寧長長地嘆了口氣,苦惱道:“我是不是很沒用啊,我想陪謝盞,一直一直和他在一起,但是我都做不到。”
鶴亭愣了愣,深深地看着郁寧,好像能感受到傻子那份赤誠滾燙的情感,純粹又溫暖,讓人貪戀,竟對謝盞生出了幾分嫉妒。
“像他那樣生來就是妖怪的大妖,豈肯輕易為情所累,”鶴亭玩笑似的說,“不如你來喜歡我啊,等你老了死了,我也不嫌你,下輩子來找你,怎麽樣,是不是比喜歡謝盞好?”
郁寧說:“……這怎麽可以說換就換?”
鶴亭也反應了過來,卻有點兒不服氣,“怎麽不行,我哪兒不如謝盞?”
郁寧一下子笑了,“你很好啊,但是謝盞在我眼裏誰都比不上。”
鶴亭看着他,不由得恍了恍神,說:“他可是妖怪。”
郁寧說:“妖怪怎麽啦,妖怪我也喜歡。”
鶴亭沉默了半晌,“以前,我有個朋友,他也是個傻子,可我成了鬼,他就怕我了。”
郁寧怔了怔,鶴亭垂着眼睫毛,臉上有幾分落寞,他猶豫了片刻,把手心裏剩下的一顆柿子放到鶴亭手上。
鶴亭低頭看着掌心的柿子,掂了掂,對郁寧一笑,“然後我就把他活生生吓死了。”
郁寧睜大了眼睛,鶴亭情緒無常,變臉翻書似的,郁寧委實有些無措,一下子不知說什麽。
鶴亭渾不在意。
那真是很久很久之前的事了。
鶴亭十三歲之前,過得是富家少爺的日子,家底殷實,父母恩愛,是真正的天之驕子。沒成想遭了小人算計,他爹一病不起,沒多久就撒手人寰,他娘也跟了去。
鶴亭尚且年少,根本撐不起千瘡百孔的家業,何況還有豺狼窺伺。後來,鶴亭被趕出了家門,徹徹底底地跌入泥裏。
天之驕子淪落街頭歷來是旁人百看不厭的戲碼,更無人會為一個孤兒雪中送炭。鶴亭那時受盡了冷眼風霜,髒兮兮的同街頭乞丐無異,沒少被人扔石頭,一條腿也被混混惡意打折了,天地之大,根本無處容身。
後來是個傻子伸手拉了他一把。
那傻子長了鶴亭五六歲,把鶴亭背了起來,帶到家徒四壁的破屋子裏。
鶴亭那時像把尖銳的刀,恨不得将所有靠近的人都捅個鮮血淋漓,更遑論一個傻子。
他嫌棄傻子傻,髒兮兮的,沒少對他發脾氣,傻子卻只會樂呵呵地沖他笑,饅頭包子分他一半,一碗稀粥都多往他嘴裏送一口。
經年日久,鶴亭終于軟化了,同傻子相依為命。
那間屋子破極了,一到下雨,外頭滴水裏頭也滴水,鶴亭索性冒着大雨爬上去屋頂補瓦,傻子杵在雨中看他,一副焦急又擔心的樣子。
鶴亭下來的時候,傻子忙拿自己的幹衣服給他擦臉,鶴亭一動不動地,嘴角卻揚了起來,還不如傻子人高,看着他下巴滴落的雨水,拿手背揩了開,說,再等兩年,等我長大了,我把我的東西拿回來,傻子,我讓你當少爺,當主子。
到時候,我是大少爺,你是二少爺,咱們一起住住最好的房子,绫羅綢緞,錦衣玉食,你想要什麽我都給你弄來。
鶴亭一直是這麽想的。
直到那天傻子受了騙,神秘兮兮地說要帶他去個好地方,鶴亭對他深信不疑。
沒想到,等着他的卻是鷹犬虎口,是來以絕後患斬草除根的人。
傻子全然不知,天真地問他,這裏漂不漂亮?
鶴亭看着他,漂亮,豈會不漂亮,八角小亭,溪水潺潺,正當季,青山上的桃花兒都開了,堪稱精致如畫。
鶴亭面不改色,對傻子說,你先回去,等我回來。
傻子乖乖點頭,那你早點回來啊,今天你生辰,我給你做長壽面。
鶴亭道,放兩個雞蛋。
傻子樂呵呵地說,我等你回來啊。
鶴亭死的那一天,正值十七,天氣頂好,陽光暖融融地照在他被刀劍劈爛的屍體上,衣裳也紅了,浸着血,撒了花。
他滿腔怨念,心有不甘,從地府黃泉邊又爬了回來。
那天也不知怎麽的,分明白天還是頂好的天,入了夜就下起雨來,狂風驟雨,紫電霹靂。
鶴亭冒着雨走了回去,敲了門,傻子一開門,嘴裏還說,你怎麽才回來,面都坨了。
他擡頭,旋即一聲驚恐的慘叫,人都退了好幾步,跌在地上。
鶴亭愣了愣,無知無覺地對他笑了一下,說,我回來了啊。
後來傻子投了胎,鶴亭再見他時,傻子不傻了,是富貴人家,有妻有子,和樂美滿。
鶴亭起初沒想如何,多盤桓了兩天,他想和傻子敘敘舊,沒想到傻子瘋了似的,尋道士拿他。
鶴亭就屠了他滿門。
鶴亭咬了口柿子,人間的食物,他嘗起來沒滋沒味的,味同嚼蠟,咽下去了,對郁寧說:“妖怪和人在一塊兒,大都沒好下場。”
“不是人膩了妖,就是妖厭了人,”鶴亭說,“也有情深的,像慕洗硯也得不着好。”
“前車之鑒在前,謝盞就算真喜歡你,怎麽肯為了你成為下一個慕洗硯?還不如早早懸崖勒馬,及時止損。”
郁寧忍不住發起了愣,鶴亭卻有些興致缺缺,抓着郁寧的手臂落了地,說:“算了,回去吧。”
過了一會兒,郁寧小聲說:“我也不要他成為慕洗硯,那一定很難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