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楓漸老】

秋家原本是經營米糧生意,到了秋老爺這一代因為天下戰亂之故,又兼着買賣酒水、漕運,而江南那邊最主要的便是幾家當鋪了。

自打秋老爺得病以後,這帳可謂是一團亂,雖大半生意交給四公子秋恒打理,但由于此人一向不務正業,又偏愛賭錢,只怕他手裏的幾間鋪子都岌岌可危。

秋亦翻看着賬簿,心頭越發感到無趣。秋家的事本與他無關,此番回來只是為了等秋莫氣數殆盡,拿回屬于自己的那份家産罷了,如今……卻又為何要替他整理賬冊。

暗暗嘆了口氣,拿着筆在那冊子上又寫了些許。

直到正午,這幾本賬冊裏的錯賬才休整完畢,秋亦放下書冊,伸出手指揉着眼角。一旁瞧到這會兒的朱管家小心翻了翻幾頁,還沒看多少臉上就已是笑容滿面,不住稱贊道:

“三公子果真聰穎過人,這才一上午,就把這麽多的壞賬理清了。”

他把頭湊了過去,認認真真一看,又嘆道:

“虧得公子從前都未接觸過生意上的事兒,竟能領會得如此通透,想那四公子也是打小跟着老爺進出賬房,學了許久才明白的,眼下可還是算不得伶俐,三公子到底是……”

“行了。”秋亦不耐煩地打斷他,平時不曾和這管家打交道,想不到話竟多到這般地步。他抽了幾頁箋紙出來,擺到他面前:

“你拿着這個先去交差,餘下的賬冊,我整理妥當了,再派人送過去。”

“诶。”朱管家是越看他越滿意,領了那箋紙點頭便道,“那老仆就先行告辭,公子也要多注意身體才是啊。”

秋亦連話都懶得回,仍舊閉幕眼神,擡手揚了揚,示意他出去。

朱管家忙輕手輕腳地退出門檻,仔細帶了門,捏着箋紙,笑得一臉燦爛的走開了。

不知是看賬冊看得太累,還是昨日一夜未睡好的緣故,總覺得頭昏昏沉沉的。一閉眼,腦中盡是秋莫茍延殘喘地面容。

按理說,他心裏該是十分憎恨他的才對。

多年前,若非他青樓薄幸,娘親也不會一個人在北方苦等數年,更不會有自己,沒了自己哪裏又償得到這般人間心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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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金兵南下,戰火連天,益都府滿城風雨,他們流離失所,身無分文,吃盡苦頭,而好不容易抵達常德,卻又要受他家人這般白眼……

娘親餓死街頭的時候,他在哪裏?

他跪在醫館門口懇求大夫時,他又在哪裏?

現在又要作出這般歉疚的神情,讓旁人以為是他不盡孝道。

真真可笑之極。

秋家果然沒一個好東西。

他想到這裏,唇邊不自覺冷冷一彎,手上拳頭一握,繼而悠悠擡起頭來,正睜開眼時,入目卻是一雙明眸星瞳,那眼底中仿佛還能瞧得自己略有些驚愕的表情。

“你……”

秋亦自是始料未及,不禁微惱,“你幾時進來的?!”

約莫是近來被他喝習慣了,聽君也未再慌張,反而偏頭朝他一笑,指了指門邊,随即又将寫滿幾行小字的紙輕輕推到他面前去。

——飯菜已經備好了,朱管家讓我來請你去用膳。

時候已不算太早,那滴漏不緊不慢的滴出聲響來,空氣裏隐約能嗅到飯香,自己早飯沒吃,此刻腹中倒也有些許餓意,秋亦緩緩起身。

“知道了。”

他将桌上的書籍理好,正要舉步,驀地想起什麽來,遂又回過頭去看她。

“你可用過飯了?”

聽君微愣了一下,不明白他此問何意,只老老實實地搖頭。

秋亦略一思索,從手邊揀出兩本賬冊來,颔首道:“你先替我把這幾本冊子謄寫好,飯晚些時候再去吃。”

“……”

他話已至此,自己若是推辭恐怕還得挨罵,聽君認命地把那賬冊接過手,在紙上又寫道:

——那我回去,寫好了再給你拿來。

“不必這麽麻煩。”秋亦也不給她再多話的機會,持筆沾墨擺在那空白的冊子旁邊,“就在這裏寫,一會兒我親自來取。”

聽君抱着那賬冊,有些惶恐地看了一眼身側的桌椅,連忙搖頭。

——這……這主子坐的地方,我怎麽能敢……

她還沒寫完,秋亦就皺着眉,手指甚是不悅地在桌上敲了幾敲。

“你是我房裏的人,遵着我的規矩便是。我說你坐得你就坐得。”

左思右想仍覺不妥,聽君提起筆來。

——可是……

“好了,有完沒完了!”秋亦沉着臉看她,語氣不善,聽得他這般措辭,聽君只好怯怯地放下筆,捧着賬冊不敢有所動作。

見她如此模樣,秋亦一瞬間又氣不打一處來,說也不是不說也不是,他強自咽了口氣,扶着眉心壓下聲音來:

“你慢慢寫,我有事要出門一趟。”

聽君望着他乖乖點頭。

瞧她猶猶豫豫地在桌前坐下,顫着手捏起筆杆,攤開那本賬冊細細寫字,秋亦似乎很是滿意,遂轉了身推門往外走。

書房裏的暖爐蘊得四周的氣流也分外柔軟,倒不似外面那樣凍人,聽君抄了半日僵硬的手腳反而松活下來,她稍稍動了動手腕,看着謄好的這一本賬冊心裏擔憂。

家中從前并非是生意人,自己也未曾見過賬本,也不知這麽抄寫對不對……更何況,即便沒有接觸過,但也知這賬冊是重要之物,秋亦讓她這樣一個下人過目,會不會太欠考慮了些?

聽君正握着筆惴惴不安,這會卻聽得那門外有人喚着“三少爺”幾個字,不等她擡頭,那人就毫無征兆地開了門進來。

待得與其四目相對時,那人秀眉一挑,立馬就蹙緊,眼裏含怒,跺腳指着她便道:

“好啊,你這丫頭,越發沒大沒小的了,主子的地方,你也敢上坐?!”

來的是夫人房裏的大丫頭名喚作花開的,早些時候本是在秋亦房中伺候,後來因受不得他責罵才又把聽君換了過來。她原就是跟着秋夫人的,這會兒自打離了秋亦,那性子就更加不可收拾,聽君是知道她的厲害,忙從椅子上站起身要解釋。

——這個其實是……

她手剛要擡,就被花開一掌揮開。

“少跟我比劃那些有的沒的。”眼見那桌上翻開着的賬冊上還有用顏色圈出的痕跡,花開把手裏的箋紙往桌上一拍,喝道:

“你膽子不小啊,莊子上的賬目也敢随便更改?說,誰讓你這麽幹的!”

聽君當即就搖頭。

——是三少爺……

花開自看不懂她所示之意,任由她比劃卻毫不理會,只将眉一橫,一手扣上她腕。

“就知道你這丫頭進莊子沒安什麽好心,走,随我去見夫人!”

她話音剛落,身側的門就被人一腳踹開來,冷風一股腦往裏灌,花開打了個寒戰,正轉過頭,迎面聽得秋亦一聲冷哼。

“我當是誰,這麽大呼小叫的,原來是你。”

一見到他,花開的神色立馬降了下來,她素來是最怕秋亦,眼下再不敢大聲說話,只拿了箋紙小心翼翼垂首道:“三、三少爺……”

“姑娘好大的架子。”秋亦看了她一眼,淡淡道,“我怎麽受得起你這一聲‘少爺’,只怕你心裏頭卻還想着我喚你一聲‘小姐’罷。”

花開瑟瑟地擺了擺頭,緊張道:“三少爺哪裏的話,奴婢,奴婢怎麽敢……”

“不敢?”他冷然一笑,“适才在這裏頭說的話不是如此神氣麽,眼下怎麽就不敢了。”

一聽他提起,花開這才想起聽君來,伸手指着她就道:“那是因為她,她……她擅自動咱們莊裏的賬冊。”

被她指着鼻子說話,聽君悄悄往後退了一步,面色為難地看着秋亦。

後者斜眼一撇,視線從她臉上掃過,瞅着桌上那一冊寫得整整齊齊的本子,神情越發陰沉,卻是怒極反笑道:

“賬冊是我讓她謄的,怎麽?姑娘很有意見?”

聞之此話,花開蹭的瞪大了眼睛,回頭盯着聽君,眸中愠惱,少頃又換了笑臉對着秋亦:“可是三少爺……按理說,下人是不能動賬冊的,您這樣做,只怕夫人那邊兒不好交代呀……”

瞧她已拿秋夫人出來作擋箭牌,秋亦心中愈加不悅,怒意更盛:“笑話,我怎麽做事,還用得着你來教?”

聽他這般話語,雖明知不全是為自己打抱不平,聽君心頭卻還是覺得難得的感激。

眼見秋亦露出這幅表情,花開深有體會,曉得他此刻定然是極其不喜,不禁說話也結巴了幾分:

“不、不是……奴婢不是這個意思……只是因為聽君她……”

秋亦揚眉打斷她:“你既說她不能,便是自己很能耐了?”

花開微微一愣,還沒來得及辯解,秋亦就又道:

“不如你來寫如何?你若能寫,我立馬攆她出去,絕不二話。你若是不能,就自去朱管家那裏領銀子吧,橫豎我莊子裏也不缺你這等人才。”

“啊、啊?我……”花開一時百口難言,她連字也識不得幾個,哪裏又會抄這個。不想秋亦說風便是雨,提了筆就塞到她手裏,口氣不容置疑。

“寫!”

花開抖着手,話不成句:“三、三少爺,我……”

屋裏正僵持着,那外頭大約是聽得風聲,朱管家匆匆忙忙往這邊趕,走到門口,就見花開哭哭啼啼地立在那裏,他頓覺一頭兩大,急忙笑着打圓場。

“三少爺何須與一個小丫頭動怒呢。”

秋亦連頭都沒回,懶得搭理他。

見狀,朱管家只好又道:

“這教訓下人的事,不必三少爺勞神勞心,過後老奴自會好生訓斥她,不過……眼下夫人還有事要讓花開姑娘過去一趟呢。您看這……”

秋亦何嘗瞧不出他的心思,面無表情地讓開一步:“秋家的夫人還真是閑不住,哪裏的事都要來參一手。”

花開抽咽了兩聲,望着朱管家淚眼汪汪:“老管家,少爺他……”

“放肆!”朱管家一面罵,一面朝她使眼色,“少爺怎麽做事,你多什麽嘴!還不快去伺候夫人!”

花開駭了一跳,忙閉了口,低着頭灰溜溜地快步跑開。

朱管家方暗自松了氣,也朝秋亦笑道:“那老仆就不打攪公子了,若有什麽事,您只管喚聽君來傳話便可。”

見得秋亦輕輕颔首,也未曾吩咐什麽,朱管家這才離開。

厭惡的人走了,連空氣似乎都變得清新了些許,秋亦走到桌邊,翻了翻上面已然抄好的賬冊,正擡眸間,看見聽君在他對面微微一笑,并伸出拇指,彎曲了兩下。

他在椅子上坐下,輕咳了兩聲,不自然道:“你不必謝我,我與她之前本就有過節。”

聽君呆了呆,忙又伸出兩指在眼前一揮。

——公子……看得懂我的意思?

這才看到那幾本啞語書籍尚擺在賬冊的一旁,他不着痕跡地取了過來,壓到書堆最底下,不鹹不淡地開口:

“沒什麽……只是适才和朱管家請教了些許罷了。”

是因為不麻煩她寫字,故而才向管家求問的這個?

聽君莫名湧上幾絲欣喜,想秋亦一向害怕麻煩,性格又這般暴躁,卻能為了自己這樣一個下人分出心思來,不免有些寬慰。

見着她表情歡喜,秋亦稍有些不滿地擰起眉。

“我不過是随口問了他幾句,你莫要作他想。”

即便這話嚴厲,聽君卻笑着點點頭,神色中絲毫看不出介懷之意。

秋亦不悅地敲了敲桌子,看得她如此笑容,反倒周身不自然,喝了幾口茶水後瞧她仍站在原地,不由起身道:“你還杵在那兒幹什麽?”

聽君怔了一瞬,不懂其意,卻聽他搖頭嘆氣:“賬冊還有兩本,你難不成要我寫麽?”

“……”

原來指的是這個,她只好又走過去坐下,研了墨,攤開書來接着寫。

整整一個下午過去。

天色漸暗,烏雲密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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