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曾經滄海】
他側過身去,拿着白涉風的衣袖擦了擦眼淚,而後又訓斥道:
“看看你師兄,人家都知道成家立業,瞧瞧你!還在忙活那镖局的事情,沒出息!”
白涉風頓感挫敗地撓撓耳根,陪笑道:“師父教訓的是……”
聽君驟然覺得臉頰燒灼,她正猶豫着如何解釋,轉頭時卻見秋亦一臉不悅地站起身來:
“你都和師父胡說八道些什麽。”
白涉風滿眼不解地看過去。
秋亦登時皺着眉:“我幾時說過她是我的什麽人了?”
“啊?”白涉風看了看他,又看了看聽君,怎麽看怎麽覺得順眼,思及之前秋亦那般護着她,想想兩人關系應當也非比尋常,“不是麽?那她是……”
秋亦垂目瞥了一眼聽君,見她只低着頭神色清淡,猶豫了一下,方道:
“她是秋家的一個丫頭,此次我是被那秋家夫人派來杭州查賬的。”
“哦……”白涉風點頭如搗蒜,一副很懂的樣子,“原來是這樣啊。”
“诶。”那邊的方簡倒是并不介懷,上前來拍着秋亦的肩,笑容滿面,“現在不是,以後總會是的嘛。”說完還湊到聽君跟前,眯着眼睛問道:“對吧,姑娘?”
聽君:“……”
秋亦只覺得頭疼,看着他欲言又止:“師父……”
“诶。”方簡擺手揮開他,面帶微笑望向聽君,“這位姑娘怎麽稱呼?”
她有些尴尬地笑了幾下,擡手指着嘴角,不好意思地看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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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方簡愣了愣,了然地點點頭,“沒法說話,這樣啊……”他遺憾地嘆了口氣,繼而轉向秋亦,略帶幾分責備的口吻:
“怎麽不帶人家去看看大夫?”
秋亦頭疼地抿了抿唇,可語氣倒半點不耐也沒有:“我怎麽沒帶她看?若是治得好,我豈會讓她在這兒瞎比劃。”
“大夫都說治不好?”方簡那表情頗為可惜,上上下下打量了聽君一番,最後颔首寬慰她道,“沒事沒事,一點小毛病,你莫要放在心上,我門下弟子大都性情憨厚,是不會在意這些的。”
聽君聽他這話,心頭一陣莫名,不知自己是點頭好還是搖頭好,只好小心拿餘光去瞟秋亦。見他側身扶着額頭,滿臉無可奈何的神情,不曉得為何,心裏倒生出些許甜意來。
方簡如今雖已是五十三歲的高齡,瞧着精神卻是格外好,閑着沒事就喜在外游山玩水。他門下算算也就只有秋亦和白涉風兩個弟子,因當初被秋家母女排斥,又身中劇毒,秋亦便被秋老爺帶到青木山拜師于方簡座下。
這七八年間,方簡傳他武藝,教他讀書識字,待他親如父子,故而比起秋老爺,秋亦對方簡倒更為親近些。
他半年前從下山回秋家,方簡一年前就四處雲游,師徒三人許久未見,自有說不盡的話,聽君念着自己實有些礙眼,便去外面又要了一壺茶,回屋給他三人端上茶點。
“秋家四少爺怎會和金人扯上關系?”面前的聽君正将空杯子滿上茶水,方簡擡手端起來喝了一口潤潤嗓子,“此前他就沒和你提過麽?”
秋亦淡淡搖頭:“不曾提過。”
白涉風嗑着瓜子,不屑地癟癟嘴:“這還用想啊,那四少爺成日裏不學無術,定是賭場中輸了銀兩,被那金人抓到把柄了呗。”他搖着頭,心疼地看着秋亦:“難為師兄還要替這種人擦屁股。”
這話秋亦聽得眉毛一皺,回頭就拿眼神瞪他。
“比起這個,我倒是奇怪。”方簡放下茶杯,手撫長須,白眉微蹙,“他一個金人如何能在中原久居數年又有這般的資産?莫不是背後有什麽人給他撐腰?”
白涉風猶自打了個冷戰,忙道:“要不,咱們還是報官吧?”
“報官?”秋亦一聲冷笑,“就如今官府的現狀,還能指望他們作甚麽?”
“說的是。”方簡倒頗為贊同地點着頭,閉目細細思索,“我們不過是江湖人士,也犯不着和朝廷和外邦扯上什麽關系……只是少易眼下還被那金人盯着,是該想想怎麽辦為好了。”
“不必擔心。”秋亦說得風輕雲淡,“一人做事一人當,那金人除非派兵南下擒我,否則以他那幾個雜碎,要想殺我未免白日做夢。”
“诶——”
白涉風正要勸話,方簡就已冷下臉色來,厲聲道:“你這娃娃就是太過自負。你一個人能成什麽氣候?只想着和人家硬碰硬麽?”
聽君悄悄擡眼去看他臉色,不想秋亦只是垂眸,半個字也不敢反駁。這般的低眉順眼,她還是頭一次見到。
“師父說得對啊!”白涉風笑嘻嘻地湊上前打圓場,“咱們好歹也是師出同門,總不能讓師兄你一個人去冒險,大家有福同享,有難同當。你再一意孤行,那可就見外啦。”
秋亦仍是沉默不語。
想着他們幾人應該還有別的話要談,聽君将茶壺輕輕擱在架子上,轉身推了門就要出去,背後卻驀地聽方簡喚道:
“丫頭莫要走啊。”
他笑得慈祥,擡手就招她過來:“過來坐着,大家一起說說話。”
聽君微微一怔,手扶着門,正遲疑着要不要依言過去,可一想自己若是如此随意,好像又太過逾越了些,尚猶豫間,那邊的秋亦就已先沉下聲:
“師父叫你過來,你還杵在那兒作甚麽?”
方簡聽着就連連搖頭,沒好氣道:“人家是個姑娘家,你這麽兇幹什麽?”
只見秋亦微不可聞地嘆了口氣,那神情似乎甚是無奈,白涉風看得真切,忙拉了他身側的凳子來,對聽君道:
“雲姑娘坐這兒罷。”
聽君輕輕點頭,有些拘束地在他旁邊坐下。方簡對她似乎非常感興趣,一面親手倒了茶水給她,一面笑問道:
“小姑娘喚做什麽名兒?瞧你這氣質,不像是南方人啊。”
她愣了愣,正思索着要如何表達,對面的秋亦淡淡喝了口茶水:
“她姓雲,雲聽君。”
“聽君?”方簡把眉一挑,細細咀嚼着這兩個字,“聽君……”
繼而便大笑道:“聽君……這名字好,好得很,好得很!倒和你十分……”原想說貼切二字,思索一番又改口:“和你這人很是合适。”
聽君只是禮貌性笑了笑,也沒去動桌上的茶水。
方簡自說自話的寒暄了兩句,忽而淡淡道:“小姑娘,從前應當不是做丫鬟的吧?”
聽君詫異地歪頭看他,又瞧了瞧秋亦。心想,自己不曾和他提過,秋亦也不像是會和旁人說起她身世的人,不知他是怎樣看出來的。
一時頗感奇怪地點點頭。
方簡大笑了兩聲,兀自颔首道:“我果真猜得不錯啊,若是連你這般講究的姑娘都是個丫頭,那我這老眼真當該去看看大夫了。”頓了頓,他又問道:“恕老朽冒昧問一句……姑娘從前是生在官宦之家?”
聽君越發訝然,只顧着點頭。
“不知令尊官拜何職?”
聽君想了想,伸手沾了茶水,在那桌上一筆一劃寫下字。
“左司郎中?”方簡捋了捋白須,擡眸看着她笑道,“正五品,這可不是個小官啊,怎麽你倒落得這般田地,你爹娘呢?”
秋亦有意無意看了她一眼,聽君只捧着茶杯,沉默了許久,才将當年金兵如何侵占宋都,如何燒殺搶掠,父親如何遇害,自己又如何失聲之事,一一比劃給他看。
方簡只靜靜望着她,時不時感慨兩聲,旁邊的白涉風又看不懂,只能幹瞪着眼睛,仔細觀察,秋亦則是淡然喝茶,不發一語。
“哎……”方簡悠悠嘆息,伸手想去拍她的頭,手出了一半發覺不對,最後搭在她肩上,“你倒也是個可憐的丫頭,一路走來,想是不易。”
聽君卻搖頭笑了笑,一手握拳,伸出拇指來。
——我覺得現在這樣就很好,人總不能太貪心。
方簡看得她這手勢,先是一愣,随即又大笑道:“好好好,你這姑娘很好!”
他笑罷,又轉手去摸秋亦的頭,後者一臉嫌棄,卻又不敢避開,只能深深皺着眉。
“少易啊,你這丫頭好性子,往後可得好好待人家!”
“嗯。”他不鹹不淡地應了一聲。
總算是能跟上話題的節奏了,白涉風在一旁點頭傻笑,正将開口說話,門外忽有人不情不願地嚷道:
“哥,爹爹來信,讓你明日就啓程回揚州。”
聽聲音是白琴。
白涉風回頭就道:
“知道了。”
方簡眯着眼睛,颔首誇贊道:“小琴這嗓音,什麽時候聽着都這麽中氣十足。”
白涉風瞟了瞟秋亦,小心應和着:“可不是麽,家裏頭就屬她嗓門最大了。”
似乎想起什麽,方簡回過頭來對着秋亦:“既是要去揚州,你也随着一起罷。”
後者聽之便搖頭:“我去揚州做什麽……”
“白家镖局在江湖上也是響當當的名氣,量那金人不敢輕舉妄動……正好,上元節要到了,你也該去拜見拜見白家老爺。”
不等秋亦答話,方簡就又笑問白涉風:“小瘋子,去你家叨擾幾日,令尊不會介意罷?”
“怎麽會,要知道你們要來,他都不知道會高興成什麽樣子。”白涉風正說完,臉上表情又有些僵硬,“就是小琴那邊……”
“诶,女娃娃嘛,鬧點脾氣沒什麽的。”方簡滿不在乎的一揮手,哈哈大笑。
提起白琴,聽君倒有些疑問存于腦中,一直沒敢開口,大約是因方簡在身邊,她今日膽子大了些。
——不知這位白姑娘和公子有什麽過節?怎麽兩人一見面就吵成這樣?
方簡信手端起茶杯來笑而不語,抿了一口茶水後,方道:
“你有所不知,這白家大小姐說起來還當是你家三少爺未過門的妻子。”
聽君聽之一呆,這事她還從未聽人說起過。
“秋白兩家是在二人年幼時訂下的婚事,只可惜……幾年前白家老爺壽辰提起此事,少易卻當衆拒婚,可算讓白小姐丢盡了面子,從此以後兩人只要一見面,必會吵得不可開交,不過想想……也是人之常理,是吧,少易?”
秋亦不置可否地一聲冷哼:“娶一只母老虎回家做什麽?當佛像供着麽?”
偏偏那白琴也沒走遠,耳力甚好聽到裏頭說話,啪啪幾下就走回來,“砰”地踹開門,怒火中燒:
“姓秋的,你罵誰是母老虎!?”
秋亦擡眼輕笑道:“你說呢?”
“你!——”白琴氣的直咬牙,白涉風趕緊又上前來要勸解,不想倒被一掌拍開。
“你算什麽東西!你不願意娶,我還不願意嫁呢!”
“這不是挺好的麽。”秋亦聳了聳肩,看都沒看她,“既然咱們倆井水不犯河水,你還跑來這裏瞎嚷嚷什麽?”
“廢話,人不犯我我不犯人!誰叫你先罵我了!”
“我在我的房間,罵我想罵的人,幹你什麽事?你若喜歡,你也可回你房間罵去,站在我門口擋什麽道?”
“呸呸呸,你不要我站,我還不樂意站呢!”
說完又是一身怒氣,腳步重重地回了房。
“咚”關上門。
聽君悄悄捏了把汗。白琴本就是個驕縱慣了的性子,秋亦說話又向來不給人留情面,當衆拒婚,也難怪白琴會惱成這樣……
她心自暗嘆,但見對面的秋亦神色如常地品茶喝粥,微薄陽光落了滿身。若是不開口,如他現在一般,看上去卻是十分賞心悅目。
也不知他心裏想要相伴一生的那個女子,會是怎樣的一個人呢。
入了夜,聽君照例先去替秋亦鋪好床。
明日就要去揚州,兩人的行李都丢在了驿站,眼下什麽包袱也沒有,倒也省去了收拾的功夫。
秋亦靠在窗邊看着外面已然宵禁的街市,漆黑一片,燈光陰暗,沒由來地起了一陣冷風,他只覺喉中一癢,忍不住猛咳起來。
聽君忙放下被衾,飛快把窗戶關上鎖好。
秋亦靜靜看着她動作,淡淡道:“關什麽,我又沒說讓你關窗。”
知曉他素來口是心非,聽君笑着搖了搖頭。
——再吹下去只怕會生病。
他不以為然:“我像是這麽弱不禁風的人麽?”
話雖這麽說他還是從窗邊走開,徑直在桌邊坐下。
聽君把疊好的衣袍和細軟仔細放在他床頭,又認真檢查了被衾,這才要起身。
背後卻聽他輕聲道:
“你父親原來是五品郎中,從前倒沒聽你提過。”
她緩緩轉過身,略略垂下眼睑。
——前塵舊事,公子不提,我又何必多言。
想起她頭上曾戴過的那支簪子,秋亦微微有些悵然。
“你入莊子之前,都是怎麽生活的?”
她父親既是身死,家中唯有母女二人,大約也是十分艱難罷。
聽君略有些尴尬地攏了攏發髻。
——起初娘親還在的時候,都靠她賣些繡品補貼家用。那時我們寄住在舅舅家中,後來娘親病逝……我就幫着舅舅和舅母做些簡單的活兒,可他們家原本也就困難,最後只能把我賣進山莊……
秋亦望着她,忽然問道:“那你想回去麽?”
聽君聽罷,驟然一驚,連手都有些顫抖。
——你、你要趕我走?
她一緊張,嘴角便會輕輕抽動,這會子連臉都吓得有些發白,秋亦看在眼裏,有些無奈地搖了搖頭:
“我不過随便這麽一問,若是你想……”
垂眸間,瞥見她手背上的一道血痕,他驀地止住話語,輕輕擰眉,伸手過去。
傷口從手腕延伸至骨節處,口子不淺,眼下已慢慢開始愈合。
秋亦眼神微沉,低低道:“這道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