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情深不壽】

聽君輕輕抽回來,倒朝他擺手一笑。

——是昨日去廚房不小心劃傷的,小傷罷了,過幾日就能好。

秋亦也淡淡收回視線。

“尋些藥膏來擦一擦為好,莫要留疤。”

她默然點頭,依然把袖口往下拉了拉,遮住傷痕。

“回去睡吧,明日還要趕路。”

秋亦起身。

“我也困了。”

她靜靜施了禮,推門離開。

月色寂靜,秋亦仍靠在窗邊,拉了個縫隙看着外面街道,眸中印着桌上燈光,一閃一爍。

從杭州到揚州趕了大約一日的馬車,直到第二天傍晚衆人方才抵達揚州的白氏镖局門口。一路上秋亦和白琴兩個人沒少鬥嘴吵架,眼看到了自家地盤,白琴總算是心情舒暢起來,往廳中一坐便嚷嚷着要吃茶。

白涉風親自進去通報,不過多時,便聽得那裏頭傳來一聲朗笑,正擡眼看去,只見一身着玄色袍子的中年男子滿面春風走出來,拱手抱拳:

“方兄!多年不見別來無恙啊!”

方簡亦含笑起身道:“白賢弟還是老樣子,看着越發年輕了。”

“一把年紀啦,哪裏談得上年輕啊。”白淩搖頭嘆道,“方兄倒是稀客,平日裏連行蹤都見不得,更別說能請你前來做客,這回難得來一趟,咱們得好好聚一聚。”

方簡點頭稱是,二人又客套了幾句,白淩早看得秋亦在那兒,幾步上前含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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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賢侄,一別數年,賢侄是越發豐神俊朗了,不知令尊身體可還好?”

秋亦颔首微微一笑,亦朝他抱拳施禮:“伯父謬贊,家父身子……自是不如伯父這般硬朗。”

“怎能說謬贊呢。”白淩本就十分中意秋亦,雖上回被他拒了婚,可怎麽瞧他總是滿意的很,“若是我家風兒能及賢侄一分半點,我這把老骨頭也就不必為他操心了。”

聽到說起自己,白涉風撓了撓頭,很是羞澀一笑:“爹,我怎能和師兄比呢。”

白琴聞之就氣得直咬牙,那手肘捅他,沒好氣地低聲道:

“看你這沒出息的樣兒!”

白涉風:“……”

白淩搖頭又贊了幾句,才把目光投向聽君,這姑娘瞧着纖纖弱質,溫婉安靜得很,卻不知是何來頭。

“這位姑娘是……”

沒料得他會來問自己,聽君遲疑着該怎麽回答,身邊的秋亦忽然出聲道:

“她是我的一個朋友。”

聽君心頭微微一顫,側目時卻見他笑容随意。

“她早些年家中遭劫,現下嗓子啞了,還望伯父多多能包涵。”

“哦,原來是這樣!”白淩恍然之後,又皺着眉颔首,神色憐憫地看着聽君,“想不到你一個小姑娘,卻還經歷過這般事情啊。”

他伸手拍了拍她肩膀,寬慰道:“不妨事,不妨事。到了這裏,大家便是一家人了,你千萬別與老夫見外……”

正欲還要說話,院外不知何處竟回蕩開一陣笑聲,繼而就聽一人笑道:

“白家老爺子好小氣啊,請了他們做客卻都不請我!”

白涉風隐隐覺得不好,飛快拿了刀就沖到院裏,仰頭便道:

“什麽人?裝神弄鬼的作甚!還不快快現身!”

白淩剛往門口走了幾步,耳畔聽到風中有淩厲之聲,前面有一不明之物飛來,他旋身一轉,擡手擒住那物,掌心攤開,卻見是一枚色澤上乘的玉石。

衆人皆往院裏而去,白涉風四下裏轉悠了幾圈沒看到人影,正在這時,身後高牆之上有一人款款而落,腳步着地無聲。

“白少爺還在找呢。”那人往他左肩上一打,笑得無賴,“你這輕功要多練練了。”

白涉風皺着眉側過身,旁邊這人鳳眼一眯,兩道劍眉輕輕一揚,眼裏盡是挑釁,他心自不悅,奇怪道:“君昔時,怎麽是你?你跑這兒來做什麽?”

“我為何大老遠跑過來……這個問題,你可得問他了。”後者聳聳肩,一臉無辜地看着那悠悠走過來的秋亦,眼神驟然一暗,那一字一句幾乎都是從牙縫裏蹦出來的。

“對吧?秋,少,爺?”

秋亦冷冷一哼,卻也懶得搭理他,恰好聽君亦從屋內出來,昔時瞬間轉了臉色,幾步走上去,湊到她跟前便笑道:“小雲兒,日數未見,我可是日夜都想着你呢。”

他此話一出,聽君頓時臉頰飛紅;背後的方簡微微挫身,握拳在唇下輕聲咳了一下;旁邊的白涉風雙目圓瞪,不可思議;不遠處的白琴則是一臉像吃了蒼蠅般的神情,低低啐了一口,道:“真惡心,沒羞沒臊的。”

發覺四周全是各式各樣難以言表的目光,聽君手足無措,幸而秋亦及時上前一步擋在她面前方才松了口氣。

“君堡主大駕光臨,老夫有失遠迎。”白淩到底是老江湖,面不改色地朝他拱了拱手,仍是笑道,“不知堡主此來所為何事?”

“白老爺子真是客氣。”眼見秋亦如此護着,昔時只好擡起頭來,也向他作揖,“在下聽聞幾位老友前來貴地,故而也不請自來,登門拜訪……适才那見面之禮,不曉得老爺子可滿意。”

“哈哈。”白淩朗聲大笑,握着那玉石,颔首道,“堡主如此大禮,到讓我這個老頭子受寵若驚啊。”

“老爺子客氣了。”昔時挑起眉,笑容狡黠,“那不知可否也讓我打擾幾日,瞧瞧這‘天下第一’的白家镖局是何等氣派。”

“‘天下第一’可不敢當。”白淩擺手一笑,“既是秋賢侄的朋友,自然也是老夫的朋友,寒舍能招待堡主,想來将蓬荜生輝啊。”

“爹爹!”白涉風扯了扯他袖子,盯着對面的昔時,沒好氣,“你還真要讓這人住咱們家啊?”

關于昔時江湖那些傳言,白淩自沒少聽過,他搖了搖頭,示意其不必在意:“來者皆是客,來者皆是客嘛——快快快,去安排房間,讓你師兄他們和君堡主先住下,趕了一天的路,想是都累了。”

白涉風無可奈何,只能應下,路過昔時跟前,後者還特意笑着提醒他:

“勞駕讓我和這位姑娘的房間近一些。”

白涉風正滿心不情願,擡頭正對上秋亦雙目,見他使了一個“不用理會他”的眼神,登時領悟,重重點了頭,舉步招呼着管家就往裏頭走。

白氏镖局素來以信譽聞名天下,乃是在前朝就于江湖上建立起的聲譽,到如今已有四代。這白府府上也算殷實,光瞧廂房數量便不輸于明月山莊。

大約是因聽君乃女兒身,故而單獨安排了一處院落,院外有一荷花池,若是夏天池中定然粉綻綠襯,只可惜眼下才入春,池裏光禿禿一片,沒什麽可看的,反而顯得蒼涼。

底下有人送來熱水讓她沐浴,遂又換了身幹淨衣裳。

正由于秋亦那一句“是他的朋友”,她也受了這般待遇。可想想自己本就是丫鬟出身,如今倒還讓人家丫頭伺候着,左右覺得不安。正巧門外有小厮喚她去廳裏用飯,聽君簡單收拾了一番,遂推門出去。

天色漸暗,星辰斑駁,那門外池邊卻有人席地而坐,随手撿了細石,在那池面上打水漂,濺起一圈又一圈漣漪。

約莫是聽到聲響,昔時回過頭,一見得她,笑意也随那水波一點點漾開。

“阿君。”

他的稱呼還真是變化莫測,聽君略有些尴尬地朝他一笑,昔時起身就走過來。

“啧啧。”他俯下身來,湊到她臉邊摸着下巴仔細看了看,嘆氣,“瞧你這眼神,想是這幾天秋亦沒少說我壞話啊。”

聽君暗自汗顏,擡手擺了擺。

——少爺沒提起過你。

“他這麽費盡心思地把你支走,我還不曉得他怎麽想?”昔時心有不甘地哼了一聲。聽君卻皺着眉,心情莫名變得複雜。

“你放心。”昔時突然話題一轉,神色漸漸柔和下來,深深望着她,“我仔細想過了,你若是跟了我……從前的事,我就當是從前。自此以後,也只有你,你看……好不好?”

“……”他話語聽上去甚是真摯,聽君倒愈發覺得事情有些難辦。

總以為自己當日已說得很明白,卻不想他還糾纏不清,她禁不住捏了捏有些發燙的耳根。

——可是……我對你……對你……

遲疑了許久,思索着該用什麽手勢來表達這種感覺,可大約是踯躅太久,昔時自她身上慢慢移開視線,眼睛往她發間瞧去。

“啊——”他像是發現了什麽,提了音調,“你換簪子了?”

聽君不自覺伸手摸了摸,發髻是用上回秋亦買的發簪挽的,她不由含笑。

——是三少爺送的。

“他送的?”昔時漠然垂眸,而後不由分說就把那簪子拔了下來,聽君微微一愣,還不及反應,他不知從哪裏又摸了一支釵,順手就插入她發中。

“不戴他的,他挑的有什麽好看的?”昔時分外得意地拉了她到水邊,“瞧瞧這支,喜歡不喜歡?”

水裏朦胧倒映出她身形,頭上的釵是用瑪瑙綴成的梅花,白玉為輔,看上去甚是精致。聽君搖了搖頭,惶恐地想要取下來,不想昔時擡手就扣上她手腕,淡着嗓子威脅道:

“不許摘。”

“你若是敢摘……”

昏暗的夜色印得他眉目淩厲,瞳中似隐隐有些漣漪波動,聽君怔了怔,自不敢再動作。

昔時看得她臉上變化,也發覺自己這語氣太重,他只好松開手,不自在了清了清嗓子。

“總而言之,我不許你摘它,聽見了麽?”

若是讓秋亦看到只怕他的臉色還要難看,聽君垂首立在那裏,沒點頭也沒敢搖頭。

昔時看了她半晌,終究是嘆了一聲。

“罷了罷了,走吧……總不能讓人說,我連姑娘家也要欺負。”

白府上大概也是鮮少能來這麽多客人,白淩頗為高興,張羅了滿桌的菜,又将那陳年的老酒擺上席,和方簡對飲。

兩個老人家許久未見,唠嗑不少閑話,有說有笑,底下的一幹小輩卻顯得格外安靜。秋亦不喜說話,白琴滿腹不爽,昔時絲毫沒把自己當客人,吃吃喝喝,白涉風則是盯着他,食之無味。

相反,因這桌上布了一道鲈魚丸子湯,聽君倒是吃得很開心。

她擱下筷子,正擡手想要取湯勺,不料秋亦卻把她的碗端了過來,淡淡道:

“我來吧。”

聽君微微一笑,卻也沒有推辭,他剛舀了一勺,有人飛快奪了那湯勺在手,笑嘻嘻道:

“這種事情怎麽能讓大少爺做呢。”

昔時也不理會他表情,三兩下盛滿了湯擺在聽君跟前,末了,還關心道:

“燙着呢,你小心點喝。”

端得是眼前香氣撲鼻,聽君也感覺到周身襲來一陣涼意,耳邊聽得有人在冷哼,她僵硬地笑了笑,這會子當真是如坐針氈,甚是難熬。

上座的方簡一面舉起酒杯來喝了一口,一面卻又看向那下面幾人,笑得神秘莫測。

正在此時,那屋外吹進來一道涼風,秋亦眉峰一蹙,忍了許久終是忍不住,輕輕咳了起來。方簡忙把杯子放下:

“怎麽?又不舒服了?”

“沒事。”秋亦擡眼掃了衆人,強自忍了忍,“老毛病罷了,過幾日就會好。”

“嗯……”方簡不看好地搖搖頭,“不是說了讓你記得吃藥麽?看你這樣子,怕是又沒吃。”

“并不是什麽大病,犯不着吃藥。”秋亦雖是如此說,卻把碗筷擱置一邊,起身向白淩施禮,“伯父慢用,恕小侄不勝酒力,不能作陪了。”

“好好好。”白淩自瞧出他身體不适,也不強求,“賢侄養好生休息就是,若有什麽需要盡管吩咐涉風,莫要和伯父客氣。”

他作揖淡道:“多謝。”

那桌前的白琴翻了個白眼,嘀咕道:“一個病秧子還逞什麽強。”

春風料峭,他已咳了快半月了,也不知多年前那毒下得有多重,落下這樣的病根子,聽君略有些擔憂地瞧着秋亦的背影,正回過頭想要喝湯,方簡忽然朝她笑道:

“雲小姑娘也跟着去看看吧,我這個徒弟太好面子,我倒放心不下他。”

她本也正有此意,故而颔首點頭,依言起了身,向他行了一禮。

昔時見狀,也忙放下筷子。

“那我也……”

“诶——君師侄。”方簡突然打斷他,“你我也是有數載沒見了,今日既在這裏碰上,咱們師叔侄來好好敘敘舊嘛……”

昔時看了一眼聽君,繼而陪笑道:“難得師叔好雅興,師侄本該奉陪,只不過……”

他話還沒說完,方簡就親親熱熱地坐了過來,拿了酒壺給他滿滿斟了一杯,笑容滿面。

“來來來,喝一杯。也同我說說,你師父近來可又專研出何種高深武學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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