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熊熊大火】
一路行至自己院中,秋亦聽得身後有腳步聲,雖知道是誰,卻也沒有停下步子,亦不曾回頭,直到将推門進去時,才回身過去。
聽君正站在離他不遠的地方,幾丈之外的燈光照在她臉上,樹影斑駁,疏疏朗朗。
他神情裏看不出喜怒,只在門口站定了,垂眸瞧着她。
“跟來作甚麽?不吃飯麽?”
聽君輕輕颔首,從懷裏捧出一瓶子勾了青花的藥瓶,臉上含笑。
——公子還是吃些藥為好,能好的快點。
不知何故,秋亦皺了眉,似乎心情不好,一甩袖子就背過身去。
“我不吃。”
他幾步走進房內,門卻沒有關,聽君思索着還是跟了上去。桌上的茶興許是出門前換的,眼下尚溫熱,她倒了一杯,又把藥丸騰了三粒出來,拿手絹仔細乘着攤在那旁邊。
秋亦轉頭時,仍見她站在一側,忽而有些不悅道:“我都說不吃了,你還折騰幹甚麽?”
亦不曉得他又是哪裏不快,聽君也不敢多問,只讪讪收回手,擡眸看見那被衾尚未鋪好,她又俯身下去……
燭光照着她發間的銀釵晶瑩剔透,刺得秋亦不由別開視線,待得要去拿茶來吃,卻不想袖擺将那杯子掃翻在地,茶水頓時浸透毯子。
聽君見狀,當即放下被衾,蹲身下去收拾,不料秋亦只揮開她,自行拾了杯子。
冷聲道:“我用不着你伺候,出去。”
她微微一怔,一頭霧水地站起身來。
——我不是公子的丫頭麽,做這些……也是應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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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亦聽罷,不禁冷笑道:
“姑娘如今出息了,我倒是不敢勞駕你來做這些。”
思來想去,也不知自己是因何将他得罪了,聽君咬了咬下唇,仍舊解釋。
——公子如何待我,我自然是感激不盡,可是我一日也不曾忘記自己的身份,我是你的丫頭,斷斷不敢逾越。
秋亦看得冷哼:“我秋亦算什麽,也配讓你伺候?眼下是有人趕着搶着要給你送簪子送首飾,只怕不是明日後日就該當人家少夫人了,我倒也要趁這時機多巴結巴結你才是。”
她這會子才想起頭上那釵沒有摘下來,剛剛路上随着昔時同行,倒還忘了這個,聽君忙伸手要去拔,不想他又冷着聲笑道:
“取了作甚麽?這不是挺好看的麽?”
聽君拿了那釵在手,低頭看了看,又擡眼,雖平日是聽慣了他刻薄的話,但此時此刻心裏忽生出一絲悲涼來,她只定定瞧着他,半晌沒有動作。
屋中窗戶并未關嚴實,絲絲涼風把桌上的燭火吹得搖擺不定,秋亦呆了一瞬,又轉身背對她,語氣中帶了些惱意:
“還不走麽,難不成要我親自趕你出去?”
聽君默默垂了頭,對着他身形輕輕欠了欠身,推門出去。
随着“吱呀”一聲關門響,似乎屋內莫名冷了幾分,秋亦緩緩掃了眼桌上還擺放的藥丸,過了許久,他倒于手中,就着那已經涼透了的茶水喝了下去。
冷意順着咽喉滾入胃裏,寒氣迫人。
從秋亦房裏出來,外面月色正濃,席上即便沒有吃飽,聽君卻再沒什麽胃口,沿着回廊一路走,府宅裏種的花木不及山莊裏的多,但現下卻都在冒着新枝,顏色翠綠,在夜裏格外奪目。
聽君正将往自己院裏行去,卻不想被人喚住。
她回頭一看,那杏花樹下,方簡微笑着朝她招手。
“小姑娘怎麽在這兒?”見她走來,方簡分明瞧得她臉上有淚痕,卻裝作沒看見,只是笑道:“白家老爺設宴款待,那菜色這樣好,如何不回去多吃幾口,看你這瘦的。”
聽君莞爾一笑,搖頭。
——我不餓,倒是老人家你……不去陪白老爺喝酒麽?
方簡大笑着擺手道:“喝酒傷身啊,哪能一直喝。我老頭子一把年紀了,經不起折騰,讓那幾只小娃娃陪他喝也好。”
說完,看着她沉默,便又問道:“讓你去看看我那大徒弟,他可好不好?瞧你這樣……是他欺負你了?”
聽君連忙搖頭。
——不是,是我自己惹他不快……
方簡看得一怔,繼而又展顏笑起來:“你這姑娘倒是好性子,有你這麽個丫頭在他身邊,我也放心些。”
他笑容漸漸沉下來,低頭卻嘆了一聲:“其實少易從前脾氣沒這麽差,說來也都怪他家那幾個姊弟。”
聽君遲疑着擡起頭。
——是下毒的事?
方簡颔首淡淡笑道:“你也有所耳聞?”
“那都是七八年前的事情啦。”他負手于身後,往前邁了幾步,“當時這孩子不過十一二歲,秋家老爺送到我這裏來的時候,看着比你還瘦小,像個七八歲的娃娃。臉色白得能吓死人,我一瞧就知道他中過毒。”
聽君只靜靜聽他說話,腦中浮現秋亦如今的模樣,驀地生出一絲憐憫來。
“皆因當年秋家夫人收買了一直照料他的那個老仆,在飲食之中下了毒,至此以後,他為人就敏感許多,亦不喜與旁人親近。”方簡頓了半晌,又嘆道:“他眼下雖說話不饒人,頂多也就嘴上說說,心裏頭卻是比誰都明白。誰真心待他好,他有數的很。所以你也莫要往心裏去。”
說到最後竟是寬慰自己的,聽君一時有些感動,又想想方才秋亦的反應,似乎也沒那麽難受了。
方簡拍着她肩膀,笑道:“我這徒弟以後可要麻煩小姑娘多多擔待了。”
聽君很是惶恐,忙低頭施禮。
——您這話嚴重了,我只是一個小丫頭,哪裏能有擔待主子的道理。
方簡卻是不以為意地搖頭:“老頭子我是個江湖人,一輩子都在江湖上摸滾打爬,不知這大戶人家能有什麽規矩。但昨日一見你,我卻覺得很親切,想來丫鬟也罷,小姐也罷,終究都是人啊,這人心都是肉長的,有情有義便好,哪裏在乎會是什麽身份。”
她聽着這話,心中驀地一顫,似乎許多年來不曾有人說過這類似的言語。
從一個小姐淪為一個丫頭。
她好久沒有回顧過這樣的往事了。
大約正是隔得太久,連她自己也記不清,自己到底是小姐,還是丫頭。
次日,天還未大亮,幹冷幹冷的,風也是一陣一陣,吹不停。
離花池不遠處有一偏僻屋舍,屋裏昏暗,油燈尚點着。那床邊搖籃裏正睡着一個嬰孩,瞧着不過半歲年紀,甚是小巧,一旁的嬷嬷伸手推了推籃子,因見他睡得正香,遂放下手裏的針線,拿了吃剩的殘羹拖着腿,慢慢往外走。
窗戶半掩着,微風輕拂,窗外的樹枝搖搖晃晃墜了半節下來,“哐當”一聲打翻了燈,火苗便順着針線一點點蔓延開。
半柱香時間後,老嬷嬷才行至垂花門,卻見那屋裏大火熊熊,她登時愣在當場,想沖進去救火,不料卻因右腳有傷,身子無法平衡,摔倒在地。
眼瞧得窗外冒出濃煙滾滾,她又急又慌,忙起身來,踉踉跄跄往外走。
“走水了!走水了!快來救火啊!”
因得這屋舍太過偏僻,眼下又是清晨時候,四下裏尋不到一個人。她眼淚直落,正從那抄手游廊處出來,前方卻見有一身形纖細之人站着,她忙上前一把将那人揪住。
“姑娘,快去叫人!西廂房裏走水了!”
聽君被她抓得胳膊生疼,正擡頭望西廂房看去,老嬷嬷含淚道:
“我腿上有傷沒法走遠,求求你,快些,我那小孫子還在屋裏……”
她猛然一愣,當即明白這事情的嚴重性,忙點了點頭就匆匆往來處跑。
眼下天邊才漸漸亮了些,白府雖然不大,可聽君也并不熟路。她今日起得太早,原是想順着游廊随便逛逛,沒料才走了不久便會遇上這樣的事情。
快步從花園橫穿而過,卻不知走到了哪兒,自己辦法說話,自然不能大聲呼喊,可急的是此時周圍竟一個人也沒有!
聽君喘了口氣,剛擡眼,忽而見得白琴在那小石橋上慢悠悠散步,她未及多想便跑了過去。
白琴聽見背後傳來一陣腳步聲,她正轉過身,驀地看到聽君立在跟前,不禁唬了一跳。
“哇,你幹嘛啊!”一見是她,心裏就沒好氣。
聽君着急地指了指身後,而後又攤開手,五指微曲上向。
白琴看了半日,眉毛都快擰成了疙瘩:“你又想說什麽啊?別跟我比劃這些,我可看不懂。”
知道她是秋亦的人,白琴自是不耐煩。
聽君見她不明其意,只好拉住她,作勢就要帶她去西廂房。
白琴哪裏肯讓她碰,幾下把她手扳開,惱道:“作甚麽?!不想活了是不是!你要比劃,要發瘋,自個兒找那姓秋的去,本小姐才沒閑工夫陪你。”她言罷,一掌将她推開,氣哼哼地便朝花園盡頭走去。
聽君呆在原地,舉目望了望四周,天空蔚藍,樹木清晰,可她卻感到渾身無力。
為什麽……
為什麽說不出話。
明明只有這麽幾個字,如何連一個聲也發不出來……
她狠狠拍了拍臉頰讓自己冷靜下來,定了定神,仍舊朝前面跑去。
聽君本想追上白琴,卻不料半途撞上一個人,那人身板何其結實,這一下簡直撞得她眼冒金星,險些沒站住腳,幸好對方及時出手将她攬住。
聽君仰起頭來,入目是昔時那對似笑非笑的星眸。
“怎麽了?”發現她表情有些異樣,昔時也收了笑,“出什麽事了?怎麽跑得一頭是汗?”
——失火了……
聽君抓着他的手,略有些激動。
“失火了?!何處失火?”
——就在西廂房那邊!
等昔時随聽君跑到西廂房時,火勢已然比先前大了一倍,周遭有不少下人提了水桶趕來撲火,不過看着卻是杯水車薪。
院子裏那老嬷嬷坐在地上,哭得聲嘶力竭,幾乎就要昏過去,聽君想上前扶她,卻望着門裏窗裏那兇猛的火舌,心裏頭又是自責又是難受。
要不是自己,這火想必早就滅了……
她走到門邊,正将再上前一步,昔時看得一驚,一把拉住她,厲聲道:
“你做什麽?這麽大的火,你瘋了?!”
聽君卻咬着唇狠狠搖頭,眼中酸澀。
——那屋裏還有個孩子,若不是我……不能說話,他也不至于還被困在火裏,他要是就這麽夭折,豈不是都是我害的麽?
昔時皺着眉,定定看着她:“那裏面還有個小娃娃?”
聽君正點着頭,癱在地上的嬷嬷又是哭又是喊。
“那可是我李家唯一的血脈啊,眼看這孩子已沒了爹娘,如今卻又要喪生火海……叫我往後去了,怎麽面對我兒!”
她說着已哭得不能自已,兩眼一翻就暈倒在地,旁邊救火的家丁趕緊手忙腳亂地去扶她,場面混成一團。
昔時仍劍眉深蹙,看了半刻,他方松開聽君。
“在這兒站着,我去。”
話一摞下,聽君正要搖頭,他已回身拎了桶水從頭澆到尾,低首便竄到那火海裏。
翻滾的火焰映得她臉頰緋紅,周遭不斷有人擡了水撲進那被大火之中,聽得木制之物在火裏噼裏啪啦作響,聽君只愣在原地,這一刻,心裏蒙得什麽也聽不見。
不知隔了多久,聽那漏窗嘩得一聲巨響,窗裏有人帶了一背的火跳出來,往那地上滾了一圈,聽君連忙上前,替他把剩下的火苗熄滅。
“呼——”
昔時狼狽地擡起頭來,瞄了一眼被燙的發卷的發稍,有些尴尬地朝她笑道:“這頭發,看來得修一修了。”
他懷裏抱着一個嬰孩,呼吸微弱,面色蒼白,不過萬幸的是,還活着。
“吃了不少濃煙,眼下還虛弱着,快帶他去看看吧。”昔時把那孩子塞到她懷裏,有些頭疼地聳聳肩,“若是不小心……咳了,你可別怨我啊。”
聽君只望着他,眼裏蘊滿淚光。
“……看着我作甚麽。”
她艱難笑了笑,擡起拇指來,輕輕彎曲。
昔時揚手撫上她臉龐,微微一笑:“謝什麽,這點小事不必道謝。若是當真讓你進去了,我只怕還要心疼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