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春風料峭】
由于旁邊連着廂房,大火整整燒毀兩間房舍後才被撲滅。
不過可幸的是房中并沒有住人,火也未曾因風作勢,所以府裏的損失并不大。
白淩是在睡夢裏被吵醒的,眼下還有些困倦,他拿了小厮遞來的茶喝了兩口,才勉強打起精神。
“好好兒的,怎麽就着火了?”
底下跪着的老嬷嬷尚驚魂未定,只一面抹淚一面訴道:“老奴也不知,才去廚房放了碗筷,一回來房子便燒起來了。”
白琴聽罷就皺眉道:“既是燒起來了,你怎麽不喚人來滅火?要是這火一直燒下去,整個白府都可能化為灰燼,你這般年紀了還不知道其中利害麽?”
“大小姐莫怪,是老奴傷了腿,走不遠……”
白琴聽着更氣:“走不遠你不知道喊吶?!”
嬷嬷低頭輕聲辨了兩句,餘光瞥見聽君,這才道:“哦,老奴是有叫那位姑娘幫忙叫人滅火的。”
“她?”白琴一眼掃過去,不自覺撅起嘴來,質問道,“你又是怎麽的?眼睜睜看那火燒起來,都不幫忙的嗎?”
聽君忙上前施禮,心裏卻很是委屈。
——我之前遇上小姐時,有讓小姐幫忙,只是……小姐不懂我的意思。
白琴挑着眉看她動作,抿了抿唇,望向旁邊。
小厮忙向她解釋:“大小姐,這位姑娘說,有讓您幫忙,不過……您看不懂她的手勢。”
想起方才是有這麽一回事,白琴略感尴尬,語塞了片刻,仍固執道:“你、你知道我看不懂,那你還不表達簡單一點!我府上倉庫裏那麽多貴重的東西,要是燒毀了你賠得起麽!”
聽君自知也有過錯,垂頭歉疚不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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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淩見得這般,正想要開口,卻聽身側有人不客氣地把那茶杯往桌上一擱,冷聲道:
“她都是個啞巴了,你還指望她能怎麽跟你表達!?自己沒本事看不懂,卻賴人家!”
一聽那說話的是秋亦,白琴愈發氣惱。
“她是個啞巴怎麽了?天底下那麽多啞巴,難不成連着了火叫人救火這麽簡單的意思都不會解釋的麽?”
“白小姐這話不對理吧。”一邊兒懶懶散散剝橘子的昔時輕聲笑道,“人家可是有找你幫忙的啊,想來是你自己沒當回事兒的罷?”
“你!……”
“小琴。”白淩語重心長地在她胳膊上輕輕一拍,“此乃意外之災,怎麽能都怪雲姑娘呢。”
白琴低頭一掃,在座的卻都不是站在自己這邊兒,她看了看白涉風,又看了看白淩,跺腳道:
“不就因為她是個啞巴麽,人人都替她說話。既然如此,改明兒我也哪兒殘了廢了,一把火把揚州城給燒了,看你們還會不會這麽說!”
秋亦淡淡一笑,贊許地點頭:“白小姐若是殘廢了,那可真是天下之大幸。”
方簡忙朝他使眼色:“少易!對姑娘家說話要尊重些!”
後者冷哼一聲,別過臉。
那邊的白琴已是滿臉通紅,原以為回了家至少能有哥哥爹爹幫忙說話,怎想兩個都是胳膊肘往外拐的,她憋着嘴怒道:
“好啊好啊,你們人人都想着我不好,那我現在就去死了算了!”
說罷就風風火火沖出門去。
“诶——”白淩拉她不住,只好吩咐白涉風,“快去把這丫頭攔住,免得她一會兒真做了什麽傻事。”
“是,爹。”白涉風領命,飛速尾随其後。
聽君因見白琴方才出去時眼裏含淚,想罷是心中不爽。念及這事,自己也多多少少有些責任,遂也轉身要跟上去,不想秋亦卻出聲将她喚住。
“她鬧她的,你跟去湊什麽熱鬧?”
聽君默然搖頭。
——白小姐也沒說錯,要不是大火滅得及時,只怕還會傷及更多無辜。如果……如果不是我不能說話,沒頭沒腦亂闖,也不至于有這般的麻煩……
“她的話,你也當真?”秋亦不以為意地冷哼了一聲,上下掃了她一眼,“先去把這身衣服換了再說,你難不成還想穿着到處走麽?”
聽君這才低頭打量,自己注意力一直在那大火中,沒想渾身早沾了污垢,大約此刻臉上也盡是煙塵,她只好先行告退。
回到自己房中,聽君取了幹淨衣裳換下,坐在妝奁前。
鏡中,發髻上空空如也,什麽也沒有,她把那支簪子從袖中輕輕摸出來,放至眼前。
和田玉雕的簪身,冰涼溫潤。這支簪子比起昔時的釵來的确簡樸許多,想他那日也就是随手撿的,應當也沒有仔細看過罷……
她忽然有些悵然,腦中浮現起秋亦昨日夜間的話,仔細想了想,卻又不敢深入去想。
也不知……
他心裏到底是有着怎樣思緒。
有時候,當真是捉摸不透也揣測不清,可又很想知曉。
聽君輕輕嘆了一聲。
……自己要是能開口說話就好了。
正垂眸盯着發簪出神,門外卻鬥然響起敲門聲,她拉回思緒,忙将簪子收好起身去開門。
寒風刺骨而來,那人手擡了一半似乎要将敲下去,聽君就已然開了門,他收回手緩緩放下,寬大的袖袍也随風獵獵翻飛。
聽君看得愣住,她是頭一遭見秋亦親自上門,不禁有些訝然。
——少爺,你……
秋亦淡淡解釋:“見你許久沒動靜,我不過順道來瞧瞧。”
聽君依言含笑點頭,垂眸時見地上落滿了枯葉,她不禁心頭一怔,随即揚起臉來朝他一笑。
——外面太冷,公子先進來坐一坐罷。
她伸手上前扶他,秋亦倒也沒有甩開,由着她扶進屋內。
興許是因他那一句話,她這邊屋舍也還算寬敞整潔,比起山莊裏那下人的廂房自是好上許多。秋亦正在桌前坐下,卻見那手邊擺着一個空的藥碗,裏頭還剩有藥渣。
他不由微微皺眉:“你還在吃那大夫開的藥?”
聽君替他倒上一杯茶,也順手把那空碗拿開。
——橫豎也沒得治,試一試無妨。
“這藥也是能亂吃的麽?”秋亦口氣微惱,可擡眼見她仍是笑,卻又罵不起來,只好嘆了口氣,
“上回手上的那傷可好些了?”
聽君下意識摸了摸手背,那傷口還在隐隐作疼,但眼下已開始發癢結痂。
——好很多了。
大約也沒覺得她會說不好,秋亦自懷中取了一小瓶傷藥。
“這是明月山莊自制的藥膏,對去疤很有些效果。”他端起茶杯來,喝了一小口,茶水是溫的,和昨日夜裏那水,幾乎一模一樣。
“你拿去敷一敷,姑娘家,這些地方盡量還是別留傷的好。”
聽君伸手接過那瓶藥,低頭望着他。
興許是看得太久,秋亦略略感到一絲不适,他擡眼不悅:“這麽看着我作甚麽?”
聽君忽而抿唇,嫣然一笑,伸出食指來。
——公子,不生氣了?
“我生什麽氣?”他話一道完,就想到昨夜自己說過話,一時語塞。
捏着那茶杯,沉默了半晌,秋亦終是冷哼道:
“你與誰好,和我有什麽關系?我犯得着為這種事生氣麽?”
小心盯着他眉梢瞧了瞧,聽君有些讨好地讪笑。
——我和君公子,不是你想的那樣……
秋亦忽然微不可見地皺了一下眉,悠悠抿了口茶,語氣風輕雲淡。
“君家堡不比明月山莊差,與其在莊子裏頭做下人,嫁到君家去當夫人,不是很好麽?”
聽君靜默一陣,輕輕搖了搖頭。
——君公子其實人并不壞。
他今日竟能那般義無返顧沖進火裏救人,大約也不是世人口中那為奪家産殺兄欺嫂之人。
——只可惜,他不是一個專一之人。
她落得這般下場,往後也不求能嫁到富貴人家,可仍盼着未來的良人是一個肯将真心交給她的。
古語有言:
願得一心人,白首不相離。
秋亦把茶杯慢慢放下,久久不言,似乎是在沉思。
“君昔時人不壞?”
他說着就覺得好笑。
“只是他面對你時惺惺作态罷了,你還真以為他是會為了救那孩子奮不顧身,連自己身家性命都不要的大英雄?”
秋亦眼底裏一片清寒:“你也太好騙了。”
午飯之後,因西廂房失火一時,白淩派了不少家丁前去修建破損的房舍,走在路上倒見許多人行色匆匆,扛着木材往西邊走。
花園的小亭子裏,白琴拿了魚食,狠狠地摔到那池子裏,惹了水中一群色彩斑斓的魚兒争搶,她心裏忿忿,只顧着往下砸,卻沒聽到身後有人走近。
“白小姐再這麽喂下去,這滿池的魚兒都會撐死的。”
白琴氣哼哼地轉過頭,石板橋上,昔時靠着石欄笑容燦爛,看着刺目又欠揍。
“哼,我當是誰,原來是你這個江湖敗類。”
“是是是,我姓君的哪有白家大小姐身份尊貴。”君昔時倒也不惱,優哉游哉走到她跟前,望了一眼那池子裏的魚,言語挑釁。
“怎麽?是被你家仆人氣到了,還是,被秋亦氣着了?”
“要你管!”
白琴啐了一口,舉步就要走。
身後卻聽昔時朗聲笑道:
“你既是喜歡秋亦,如何不對他态度好一點?他這個人吃軟不硬,你又不是不知道。”
“我……我才沒有喜歡他!”白琴惡狠狠地轉身,把嘴一撇,“他這麽個冷臉冷面冷心腸的家夥,怎會有人喜歡他!做夢!”
不想,聞得她此話,昔時忽然神色一暗,淡淡道:“是啊,他這麽個冷心腸的人,如何會有人喜歡他呢……”
白琴愕然擡頭,讷讷盯了他半晌,才不屑地笑道:“喔,某個人喜歡人家,只可惜,人家心有所屬。我說呢,你怎麽閑着沒事來找我廢話。”
“哼。八字兒還沒那一撇呢。”昔時心自不悅,一腳踏在那欄杆上,坐着,“秋亦到底有什麽好的?值得你們這樣?”
“诶诶诶,可別帶上我,我對他……才沒那心思。”白琴倒也挨着他坐下,頭擱在膝蓋上,看着水裏游魚。
“我才是奇了怪了,那一個啞巴,如何就成了香饽饽,看你們一個二個掙着搶着。”她臉色似有些不甘,小聲嘀咕道,“難道我沒她長得好看?”
昔時聽得清楚,雖暗暗好笑,嘴上也沒戳穿。
“小雲兒心地好,人也單純,不像你。”
“我?!”白琴那聲兒不自覺提了上來,一雙水眸瞪着他,“你倒是說說我怎麽了,我哪裏不如她了?!”
“吶吶吶——”昔時啧啧嘆息,一副孺子不可教的表情,“姑娘家麽,說話聲音小一點,做事別那麽焦躁,溫柔一點,沒準兒……秋亦還能多看上你幾眼呢。”
“那啞巴還沒能說話呢。”白琴不服氣地別過頭,“你們怎麽就知道她說話聲音小不小,好不好聽,萬一和我一樣呢?”
“這是氣質問題。”昔時攤開手,“你就別想了。”
“呸,我要是……”話說到一半,她才覺得哪裏不對勁,嗔道,“秋亦看不看得上我,我才不稀罕呢!”
“是是是……”眼看她賭氣就要走,昔時沒奈何地在身後長嘆短嘆,“哎,我還真希望他看上你,這樣我也就不用這麽辛苦了。”
“你想都別想。”白琴往後冷眼瞧他,輕蔑道,“那啞巴就是秋亦不要,你也配不上人家。”
昔時歪了歪頭示意她接着說下去。
“像你這麽個人,要人品沒人品,要身份沒身份。跟了你,走到哪兒都遭人唾棄。”白琴高傲地揚起下巴來,神色得意,“且不說你多年前殺了你兄長的事情,就是你家中那七八個姬妾,也足夠世人評議的了。
就這副德行,還指望清白家世的姑娘下嫁給你?
夢裏做做吧。”
她說話原本就大聲,一字一句吐詞甚是清晰。
昔時唇角微微彎起,眼底裏卻見不到一絲笑意,直至白琴走遠,他方緩緩垂首。
池子裏,游魚早已散去。
春風料峭,冷冷清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