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當時只道】

午飯剛用完,聽君才收拾了碗筷,那院外就有小厮急匆匆趕緊來。

“三少爺,三少爺可在屋!?”

秋亦和聽君對視了一眼,把書翻了一頁,因道:“什麽事?進來說。”

那小厮這才敢推門入內,一見模樣,似乎是朱管家手底下的人,他簡單施了一禮,張口便道:

“三少爺不好了,老爺情況有些不妙,夫人讓您過去一趟,二小姐和四少爺也在那邊呢!”

秋亦聽罷起身來:“有多不好?”

“……這……”他這問的讓那小厮有些不好開口,見其撓了撓頭,猶豫道,“反正适才大夫都對夫人說該給老爺準備後事了,這境況只怕糟得很。”

“哦。”秋亦不鹹不淡地點了點頭,臉上表情一點也沒變化,“那就去看看吧。”

舉步正路過聽君身邊,腳上就略停了一停。

“你也跟着一塊兒來。”

她忙放下茶碗,欠了欠身,随即跟在後面。

老爺的住處是東北邊的院落,地方又偏又靜,正适合養病,尋常時候如聽君這等丫頭是不能擅闖的,眼下就算有秋亦帶着她也只能在院外聽候。

看樣子,秋老爺的病情甚是嚴重,沿着抄手游廊走,一路上盡是端着熱水和湯藥的丫頭,人來人往,挨挨擠擠。

自垂花門而過,一擡眼,就見秋恒甩着袖子亦往這邊趕,一面走還一面朝身後仆從罵道:

“這麽緊急的事情,你如何不叫醒我!”

跟着的小厮頗感委屈地輕聲辯解:“小的叫過了,少爺您不是說天大的事也得等你睡醒了再提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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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混賬!你還敢跟我頂嘴了是不是!”

“小的不敢,小的不敢……”

兩邊人馬在院子正中相遇,二人四目一對,雙雙停下腳步。

秋恒歪着頭,把嘴一勾,皮笑肉不笑地盯着秋亦打量:

“喲,三哥,什麽風把您給吹來了。這回家數日都不見來看看爹,如今怎麽這麽勤快,良心發現啦?”

“自然不是。”秋亦淡淡一笑,順着他的話說,“我來瞧瞧我的家産。”

“你放屁!”秋恒聽着火冒三丈,當即也顧不得說了粗口,指着他就臉紅脖子粗罵道,“爹爹卧病在床,你還竟說如此大逆不道的話!你簡直……簡直就是不孝!”

“我可沒說我很孝順。”秋亦冷眼看他,“但也總好過某些自诩孝順,背地裏卻偷雞摸狗的人要強。”

“你說誰背地裏偷雞摸狗了!”秋恒怒氣沖沖走上前去,可又因矮他一節,只得仰頭看他,這氣勢頓時高下立判。

“難道不是麽?”秋亦拍拍他的肩,湊到他耳畔輕聲道,“若我現在就把你在臨安和金人做的那見不得光的勾當告訴老爺子,他沒準一聽就會被你氣死。這樣做,是不是很和你心意?”

秋恒又是驚又是怕:“你!你敢胡言亂語!”

二人正吵得難舍難分,便聽前面有人喝道:

“好了!吵什麽吵,成何體統!”

聽君聽得這聲音,頓覺背後一涼,只見那門前屋檐之下,秋夫人負手而立,一雙鳳眼隐隐含愠,雖明顯見着有哭過的痕跡,但仍是不怒自威,神色淩人。

秋恒一看是她,連忙端上笑容,作揖道:“大娘,兒子是來看爹的。”

“廢話!”秋夫人狠狠往他臉啐了一口,“看望你爹爹還在這兒吵吵嚷嚷的作甚麽?不像話!”

秋恒自小怕她,哪裏還敢多言,只得連聲稱是,小心翼翼進了裏屋。

秋夫人冷眼看着他,繼而又轉頭對着秋亦,面無表情地道:

“你也是個祖宗,不出事是請不來的。”

後者倒沒發話,象征性地抱了抱拳。秋夫人搖頭微嘆,轉過身:

“既然來了,就快些進來,你爹滿口喚着你呢。”

“是。”

他淡淡道了這一聲,側了頭對着聽君道:“你就在這等着,我一會兒出來。”

她垂眸颔了颔首,抿唇猶豫了片刻,待得秋亦将行時,忽然又出手拉住他衣袖。

“……”

秋亦低眉瞅了瞅揪在自己袖上的那只手,額上一擰,不禁問道:“怎麽了?”

聽君沉默了良久,才緩緩松開來。

——沒、沒事,你要小心。

“我知道。”

秋亦往她臂上輕輕摁了兩下,似是寬慰:“不用你擔心。”

他說完便轉身往屋內走去,微涼的春風卷起衣袂,正從她指尖流過,絲質的觸感卻不是她熬夜縫補的那一件。

聽君這才擡起頭來,方想起她白日裏送去的衣袍尚被他随手擱在床邊,連看也不曾看過一眼。

這房裏仍舊充斥着藥草味道,似乎比上回來時更為濃重了,插屏之後盡聽得哭聲,連秋恒也是嚎得淚天淚地,秋亦輕咳了咳,自旁邊繞過。

但見秋莫躺在床上,雙目瞪得大大地盯着那床頭,呼吸進的多出的卻少。秋月伏在床邊止不住的擦眼淚,秋夫人只靜靜站在跟前,兩個眼底下青黑一片,紅腫不堪。

獨獨是秋恒捶胸頓足,聲淚俱下地喊道:

“爹啊,您還沒見着兒娶妻生子,怎麽能就這樣去了!您的養育之恩,教我上哪裏報去!”

秋月紅着眼圈兒,回頭來對着他就罵道:

“你這混賬東西,父親還沒去呢,張口閉口說的什麽糊塗話!”

秋恒被她這麽一呵斥,趕緊住了聲兒,只在一旁裝模作樣地抽泣。

不知是不是因他所鬧,秋莫竟忽然慢慢兒地轉了頭,手微向上擡,嘴唇微啓,似要說什麽。秋夫人趕緊上前來将他手握住,含淚道:

“老爺,這會兒家裏的孩子都到齊了,你若是有吩咐的,說給他們聽罷。”

秋莫只是搖頭,目光怔怔的望着她身後的人,秋夫人詫異地回過身去,待得見着他所指,心裏驟然一涼,澀然笑道:

“少易,去看看你爹吧。”

秋亦心中正煩難,見得秋莫已是氣息微弱,手還直挺挺伸向這邊,他終究狠不下心來,緩步行至床邊。

“少、少易……”

秋莫一把拉着他的手,眼睛一眨不眨,許久才露出笑容來。

“少易……你可算回來了……好些年沒有看見你了,你回來……怎麽、怎麽不提前說一聲?”

秋亦身形驀地一震,不知如何開口。一旁的秋夫人連忙苦笑着插話道:

“老爺,你怎麽給忘了?他幾個月前就回來了啊。”

“啊?……回來啦?”秋莫早已混混沌沌,喃喃地只說着那幾句話。

秋夫人話語哽咽,強自笑道:“是啊,您還見過的。”

“哦……回來就好……回來就好。”

他拍着秋亦的手,滿眼皆是滿足之色,從頭至尾也沒瞧過秋恒一眼。

“少易啊……你得幫我……這山莊……我沒将它打理好,秋家世代基業,不能毀在我手上……”

扣在自己腕上的那只手枯槁無力,若他微微用力,想必都會斷掉。

秋亦沉默了半晌,才微不可見地皺了皺眉,喉中喑啞着吐出字來:“我,只怕不能勝任。”

“爹。”身邊的秋恒不甘地癟了癟嘴,“這不是還有我嘛,三哥初來乍到的,您也太為難他了。”

他話音剛落,還沒等秋莫回複,就聽秋夫人冷笑道:“你算什麽東西?這裏有你說話的份兒麽?”

自讨了個沒趣,秋恒抿着唇別過臉沒再說話兒。

秋莫喉頭上下翻滾,嘴張了半天,才道:“也、也好,你幫着你四弟弟一些。他做事沒個正經……你多在旁提點提點。

“其實……也并非,我想勞煩你……都怪……都怪铮兒去的早,眼下家裏已無指望……只能靠你了……少易啊……”

看他說話這般費勁,一句話裏半句都在咳,秋月哭着替他撫胸口,勸道:“爹爹少說點吧,吃了藥,休息休息這病就能好的。”

秋莫抖着手擺了擺,笑道:“我、我能撐這麽久……也是不錯了……倒是你……”

他話鋒忽然一轉,奇怪道:“你怎麽還沒嫁人呢?”

“我……”秋月一語即塞,吞吞吐吐不成言。

秋莫臉色微變,忙搖頭。

“不成,不成……夫人……你快些把她的親事給辦了。若到時……到時我去了,她再拖時間,人家反悔怎麽辦?”

“好好好。”秋夫人眼下當然萬事都依着他,“改明兒我就和沈家當家說去,你盡管放心。”

“唔……那就好啊,那就好。”

秋莫像是松了口氣,抓着秋亦三人的手,收在懷裏,笑道:

“看着你們姐弟和和睦睦的,我也就寬心了……”

他一語道畢,四下裏無人應答,三個人都很有默契地看向別處,各存心事。

院外,日頭偏西,黃昏将至。

聽君站在那叢海棠一側,低頭看着地上的花瓣兒,離得不遠處,花開正把一片枯葉摘下來,餘光瞥得她,冷冷哼了一聲。

剛開口要說話,屋裏就瞧得有個人走出來,吓得她趕緊背過身去。

橙黃的夕陽灑了他半身都是,一張俊臉仍是毫無表情,聽君卻看得松了口氣,上前問他。

——老爺怎麽樣?

“還好,睡過去了。”秋亦答得簡單,擡手将落在她頭上的一枚海棠拈了下來,淡淡道,“走吧。”

她依言點點頭。

二人便順着原路而回。

花開在那院子裏踮着腳望了一陣,見得他們走遠,才往地上呸了一聲。

“狗仗人勢,瞧她那樣兒,還真把自己當主子了!”

“那你有什麽法子?”一邊兒端茶送水的小丫頭接話笑道,“人家現下可得勢了,三少爺指不定往後要做咱們秋家當家的,這雲姑娘不是夫人就是姨娘,你見了還得行禮呢。”

“要我跟她行禮?!”花開氣得咬牙又跺腳的,“下輩子吧!”

遠遠地,聽君就覺鼻中一癢,偏頭連打了好幾個噴嚏。

秋亦不由止住步子回身望她。

“你該不是又病了罷?”

她略感尴尬地搖了搖頭。

——沒事,只是嗓子有些不舒服而已。

手才剛放下,秋亦一掌便覆上她額頭,聽君心上一凜,驀地感到臉頰有些發燙。

約莫是見她的确沒有染病之狀,秋亦方收回手,仍舊若無其事地沿着游廊往自己院中而去。

夜裏吃了晚飯,聽君就早早回去了。

秋亦看上去似乎有些煩悶,想着或許因是白日裏秋老爺的緣故,她不好再打攪。

聽君挨着床邊坐下,手頭捏了那還沒刺完的繡樣,桌邊的秀兒叽叽喳喳說着早間廚房裏幹活的事。

她心不在焉的聽着,耳邊猛地落下一道閃電來,手裏不禁一抖,繡花針正紮着指腹,這一瞬方回神過來。

“啊,好像要下雨了。”

秀兒起身把窗戶關了,自言自語道:“好久沒見下雨了。”

春雨來得突然,卻又不大,明日恐怕氣候又會冷了些。聽君愣愣出了一會兒神,腦中不知不覺想到了秋亦。

亦不曉得他眼下在做什麽。

單單只這麽一想,手裏卻已放下了東西,取了擱在門後的油紙傘,推門就往秋亦房裏走去。

“都下雨了你還出去幹嘛?”

秀兒納悶地喚住她,聽君回頭笑了一笑。

——我去他那邊看看……

“他有什麽好看的?這麽多人伺候,你還怕他冷着凍着不成?”

聽君說不上理由,也許只是直覺上有些擔心罷了。

秋亦的院子裏一向比較冷清,他素來不喜人伺候,晚上丫頭小子都回得早,如今這般時候了,四下裏靜悄悄的,半個人影也瞧不着,可他屋裏的燈尚還亮着。

聽君走至門邊,手剛碰得門扉,那門就悠悠開了。桌上一燈如豆,白燭已燃了半截,燭臘順着燭臺流到桌上,結得硬邦邦的一層。

秋亦就伏在案幾上,呼吸淺淺淡淡,看起來睡得很熟。

門外的涼風習習,聽君本想喚他起來,俯下身時見他夢裏尚眉頭不展,心裏不由一軟,只得去床上尋了毯子來替他蓋着。

又伸手在他手背上試了試,自床頭取了暖爐來擱在他腿間。待一切備好,她才松了口氣,推門出去。

屋外雨聲潺潺,隔了沒多久,秋亦方緩緩直起身,手裏的暖爐溫熱異常,他捏了捏背上的薄毯,雙眸望着眼前的燈燭,瞳裏神色複雜。

這幾日,莊子裏為了秋老爺的病忙上忙下,府上的下人雖都知道于情于理,秋家這家業多半會落入三少爺手中。但又因四少爺和二小姐的狼子野心,毒辣手段,衆人又十分忌憚。時候未到,眼下說什麽都為時尚早,更何況,秋夫人那邊還麻煩着。

接連下了三五天的雨,今晨天才晴朗起來。

朱管家在窗邊左右張望了一陣,小心翼翼關上,回身走到秋亦跟前。

“少爺有沒有覺得,近來好像太過安靜了一些?”

“是麽?”秋亦淡定自若地提了筆,在宣紙上點了幾點,也沒看他。

“興許只是你看着安靜罷了,東邊那兩個院子的主兒可不是個省油的燈。”

“老仆正是這麽認為!”朱管家甚是贊同地捋了捋青須,思索了一陣,肅然道,“老爺大限将至,他們二人這會子沒鬥起來,只怕是已經聯了手,少爺,您可得提防着點。”

“他們兩個雖然不合,但都視我為眼中釘。如今這節骨眼上,除了聯手也別無他法。”秋亦換了只紅筆,在畫中的枝頭上補了幾朵紅梅。

“少爺既然已經看透,不知有什麽打算沒有?”

秋亦收了筆,揚眉一笑:“對方尚且按兵不動,我們又何須着急?”

見他如此淡然,朱管家欣慰之餘不免還有些顧慮:“依老仆所見,不如再在院子裏加派些人手,少爺以為如何?”

“這些人加不加又有何用?”秋亦取了巾帕擦手,淡淡道,“若他們想雇殺手,單憑府上的家丁還不夠擋半盞茶時間;若他們此次又想玩陰的,你就是加派再多人手也是無用。”

“少爺高見,老仆自愧不如……”朱管家谄笑了兩聲,忽然想起什麽事來,往他跟前湊了湊,壓低嗓音。

“雲姑娘近日常常從夫人房裏出來,那時候都是挑着您出門去的,這裏頭保不準有什麽貓膩。”

不知是不是聽他提起聽君,秋亦握筆的手徒然一抖,一大滴墨汁在紙上暈染開來,他望了一眼手邊還擺着的暖爐,漫不經心地應道:

“哦,這樣。”

“少爺,不是老仆多嘴。”朱管家抿了抿唇,撞着膽子進言道,“雲姑娘可是與您走得最近的丫頭,暫且不提她有沒有居心。就是沒有,也難保不被旁人利用,少爺這幾日還是莫要讓她服侍了吧?”

“我自有分寸。”秋亦擱下筆,仍是敷衍地整理着桌上的書籍。

朱管家看得心急,斟酌了半晌,又道:“少爺,您可別忘了,當年那往飲食中下毒的正是照顧您起居的木嬸子。這一時失策不要緊,切莫重蹈覆轍,一錯再錯啊!”

“行了。”秋亦聽着心煩意亂,擺手讓他出去,“我知道該怎樣做,犯不着你來提醒。”

“……”朱管家見他語氣不善,也知曉會有此後果,低低嘆了一聲,規規矩矩地退了出去。

院子裏花開燦爛,陽光滿地,他複取了一支筆來,在紙上勾勒,卻不知為何,筆鋒越來越亂越來越抖,秋亦狠狠擲了筆,把那畫紙卷成一團扔在地上。

日光透過紗窗打在他衣袖之上,他調整着急促的呼吸,看向窗外景色,花紅葉綠,鳥雀蹁跹,竟無力再動彈,只怔怔出神……

今夜月亮朦胧不清,秀兒才做完事回來,一推門就聽見聽君撫着胸口在那兒猛咳不止,這架勢像是得了什麽絕症一般,聞之駭人。

她趕緊上前倒了茶水喂給她喝,不想聽君卻将手一擡,示意不用。

“你這是怎麽了,自打外面回來後就整日整日的咳,沒完沒了的,我瞧着怕,偏偏大夫看了還說沒病。”

聽君坐在床沿歇了一會兒,待得氣息平複才搖了搖頭。

——我自己也奇怪,沒由來便覺得嗓子癢,仿佛有什麽東西哽在那兒。

“我看你這病玄乎。”秀兒惴惴不安地望着她,“是不是惹了什麽不幹淨的東西了?”

聽君好笑地在她額上輕輕一戳。

——瞎說,這如何可能。

“哎,改明兒咱們還是尋個好大夫來瞧,照你這麽咳下去,非得咳出血來不可。”她提了茶壺正要去煮水,一回頭見得聽君拿了一包藥也往外走,不禁怪道:

“你又要去熬藥喝?”

——這藥挺好的。

聽君朝她揚了揚,她煎的是上回在杭州那獨眼大夫給她開的方子,雖然秋亦一直嗤之以鼻,她私下裏卻仍日日煮了來吃。算如今已有一個月了,盡管沒見嗓子有所好轉,不過精神氣力倒比從前好了許多,想來有益無害。

“随你了。”秀兒也懶得多管閑事,“我看啊,你還是少吃點,說不定你這咳啊咳的,就是這亂七八糟的方子害的。”

兩人掀了簾子往外走,怎想屋裏的炭剩得不多了,秀兒忙了一天,正渴着,聽君不便和她争這幾塊,故而打小院出來,準備往廚房裏去。

剛從秋亦花園中走過,那前面游廊上忽有個小丫頭手持托盤往這邊而來,這丫頭是在院裏做粗使活計的,端茶送水自沒她的份兒,更何況都這般時候了,怎麽還往院子裏頭走。

聽君越想越覺得不對,待得她走近時,便出手攔住。

“雲姐姐。”小丫頭聽話地喚了一聲。

托盤上放着一個用蓋蓋住的青花瓷碗,聽君上下打量了她一番。

——你往哪裏去?

小丫頭脆生生答道:“我去給三少爺送參茶呢。”

——這麽晚了,他還沒休息?

丫頭點點頭:“少爺夜間睡不着,适才我正巧經過,他就叫了我去廚房煮一碗參茶來。”

聽君仍舊将信将疑地皺着眉,思量之下将那蓋子打開,其中果真裝了茶水,一股清香迎面。眼見并無不妥之處,她才還了蓋子,微微一笑。

——去吧,小心一些。

“诶,好的。”

身後院子裏秋亦房內仍亮着燈光,窗前朦胧投了一道人影,聽君瞧了許久,見那小丫頭已然走遠,她收回視線,仍朝廚房中去。

眼下亥時初刻,漏壺中滴滴而響,朱管家取了兩筆賬單來,和秋亦對着他自杭州帶回來的賬冊兩相對比,這一查之後,不由大嘆了一聲。

“四少爺當真和那金人有勾結,這賬上的數目出入如此之大,只怕那一萬兩的酒米錢還只是冰山一角。”

秋亦冷眼睇他:“怎麽,你不知道他和金人有來往麽?”

朱管家搖頭苦笑:“老仆如何能知,從前只道四少爺貪玩好耍,哪裏想他會做出這等事情來。”

秋亦擱下賬本冷哼一聲:“是麽,我以為你向夫人推舉我前去江南那邊,正是想讓我來收拾這把爛攤子呢。”

朱管家咽了幾口唾沫,語塞了半晌最後只得“嘿嘿”兩聲。

“哪裏的話,哪裏的話啊……”

正在此時,門口忽有一個丫頭進來,立在門邊手裏還拿了托盤,朱管家擡眼一掃,因問道:

“什麽事?”

那丫頭忙笑道:“大管家,我來給三少爺送參茶了。”

“參茶?”秋亦和朱管家皆相看了一眼,突然面上含笑,“我幾時有叫過要參茶喝了?”

小丫頭笑吟吟地望着他,答得順溜:“是雲姐姐讓我送來的,她說少爺夜裏睡不好,恐是勞心費神所至,吃點參茶可養心安神。”

朱管家在一旁聽得欣慰,接口笑道:“這雲姑娘對少爺還真是無微不至,這麽晚了還想着過來送茶。”

秋亦不以為意地笑了笑,倒沒搭理他,只問那丫頭:“既是要送茶,為何她自己不來?”

小丫頭想也沒想,張口便道:“雲姐姐自己身子也不好,這兩日咳得厲害,剛在廚房裏煮了茶,卻又要看着自己的湯藥,故而就讓我送了來了。”

秋亦眸中一沉,輕聲問道:“她還在咳?”

“是啊。”小丫頭面露擔憂,“聽說見她咳得時候,那絹帕上略有血絲,這病量來厲害的很。”

“……”

秋亦靜默了良久,這才招手讓她進門。

“端上來吧。”

那小丫頭歡歡喜喜地點頭:“是。”

茶水尚還燙着,秋亦掀開茶蓋,便有一小股熱氣襲來,他輕輕吹了吹,低頭抿了一口。餘光見那丫頭時不時往這邊瞧來,秋亦垂眸沉思,随即把茶水放至一邊。

“你這茶水,當真是參茶?”

小丫頭莫名地望着他,遲疑道:“不是參茶……還會是什麽……”

秋亦神情如常,将茶杯往前推了一推。

“你來嘗嘗如何?”

小丫頭惶恐地向後退了一步:“這、這……主子的東西,奴婢怎敢輕舉妄動。”

秋亦冷着臉伸手把那碗參茶端起,繼而便往地上一砸,聽那“啪”聲響過,朱管家和這丫頭均渾身一震,只見地毯上浸得深色的一灘茶水居然不住翻着白沫,頃刻間就把那毯子蝕了一小塊洞來。

朱管家驚詫不已,指着那丫頭就厲聲喝道:

“混賬,你竟敢毒害三少爺?!”

“沒有沒有!”小丫頭吓得面色蒼白,對着秋亦撲通一跪,淚如雨下,“少爺,不是我幹的,真的不是我!”

她哭了一會兒,見秋亦絲毫不為所動,忙抹着眼淚,又道:“是……這茶是雲姐姐讓我送來的……”

“人贓俱獲,你還想嫁禍他人!”朱管家步出門去,片刻後便喚來兩三個仆役,他朝秋亦一拱手。

“三少爺,您看這人該怎麽處置?”

那丫頭卻還是哭着,這會兒伏在他腳下一個勁兒的磕頭。

秋亦心裏煩亂,如此一經吵鬧,周遭已有不少下人爬起來悄悄的看熱鬧,他轉過身吩咐:

“你帶人去廚房裏瞧瞧,看看……看看聽君在不在那裏。”

因聽他這麽說來,朱管家頓時了然,點頭應下。

秋亦站在房中,眉頭緊鎖,雙目只看着門外漆黑的院落,蒼穹烏雲太厚,早已沒了月色,他頭一次生出這樣的擔憂來。

如果……

她當真在那兒,自己又該如何?

“少爺!”

不過多時,底下家仆便自外回來,朝他行禮道:“找到雲姑娘了。”

秋亦神色未變,耳邊聽得那細微的腳步聲漸漸近了,步子很穩很輕,他擡頭颔首,正同門外進來的人四目對上,清澈的眸子如漆點墨。

聽君滿眼茫然,四顧左右,見方才那小丫頭跪于地上低聲啜泣,亦不知發生了何事。

知道秋亦不方便詢問,朱管家清了清嗓子,換上笑顏上前道:

“姑娘之前可是一直在廚房之內煎藥麽?”

聽君隐隐感到眼皮直跳,不曾多想只略一點頭。

秋亦見她怯然,心自不忍,輕輕出聲問道:

“你有沒有動過她端來的這碗茶水?”

此話一出,那小丫頭便哭着看向她,淚水滿面:“雲姐姐,你扪心自問,之前咱們倆碰面時,你難道沒動過這杯茶麽?”

聽君低頭回憶,一炷香時間以前她們回廊上相遇,自己的确打開了茶蓋,她當然不知下毒一事,聽秋亦又淡淡補了一句:“你可要對我說實話。”故而也沒再猶豫,點頭承認。

一瞧她點了頭,朱管家登時大驚,将眉一擰,顫聲道:

“這茶裏的毒,當真是你下的?”

聽君驟然一凜,瞬間明白過來,慌忙搖頭。

那小丫頭還插話哭着:“若不是你下的毒,那還會有誰?只有你碰過這碗茶水,我是從你那裏端來的。我說怎麽好端端的你讓我送茶,原是想把這罪名推到我身上來!”說完就一把撲到她身上,抓着她衣襟哭道:

“姐姐,我平日和你無冤無仇,你為何要讓我來做這替死鬼啊!”

聽得屋裏吵吵嚷嚷,哭鬧不停,秋亦頭疼欲裂,握手成拳,只向手邊桌上一拍,喝道:

“別吵了!都給我閉嘴!”

那雕花木桌經他一掌拍下,即刻斷成兩半,小丫頭立馬噤聲,大氣也不敢出。

秋亦一步步走到她跟前,呼吸越發淩亂,半晌卻吐不出一個字來。

聽君仍怔怔看着他逼近,不住搖頭。

——我當真沒有下毒,我只是……只是開了茶蓋,我沒有……

明明覺得自己當是有底氣的,可手足無措的,都不知道該怎樣表達。聽君望進他眼底,那眸中竟看不到一絲清亮。

他不相信……

聽君驀地感到胸腔糾緊疼痛,四肢百骸麻木冰冷,萬千情緒一齊湧上,她咬着下唇直挺挺對着他跪了下來,正如初見時候,跪的果斷堅決。

——我沒有下過毒。

她把手放在胸口,心的位置,一遍又一遍重複着同樣的手勢,只看他緩緩蹲下身來,長袍青衫離自己不過短短幾寸距離。那氣息卻和往日截然不同。

陰冷刺骨,如墜寒潭。

秋亦袖擺微抖,許久許久才撫上她臉頰,忽然問道:

“你是秋夫人的人,對不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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