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流水落花】
簾外竹影風動,只聽得凄涼的聲響,搖曳滿地,凝聚堆積。
聽君望着他的臉,全身寒遍,指尖顫抖不止。
四周,一片死寂。
“竟連你也是騙我的?”
這一瞬,冰冷的地板似有穿透之力,自膝蓋自血液蔓延到心口。她眼中酸澀,朦胧不清,只把手輕輕覆在耳畔。
——相信我。
“要我如何信你?”秋亦說着竟笑出了聲,“曾經我也以為我能信你,身在杭州之時,連你偷偷送信回來,我都裝作并未看見。”
他神色一淡,那語氣不知是在問她還是在問自己:“你還想要我……怎麽信?”
聽君愕然無言,眼角的淚水卻再也止不住。
原來竟從一開始他們便已是互相猜忌,人心叵測。話語是假的,發簪是假的,花燈是假的,恐怕紫薇山那一晚也是假的,竟然一切都是虛情假意,她又有什麽資格,讓他信她?
秋亦靜靜盯了她半晌,忽有些自嘲地笑了笑,站起身來。
“三少爺……”朱管家看了看他,又瞧了瞧地上還跪着的聽君,一時難言。
“這兩個丫頭……您……您看是用家法,還是索性攆出去?”
那小丫頭一聽,登時慌了神,上前抱着秋亦的手臂就苦求道:
“少爺,求你不要攆我出去,求求你別攆我出去,就是挨一頓打也好,莫要讓我出去。”
秋亦心正惱怒,狠狠甩開她,回眸再去看聽君時,發現她叩首于地,久久未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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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少爺。”見他一直不發話,朱管家當然曉得他此刻心頭煩亂,猶豫之下,仍湊到他跟前兒低低道,“正所謂小不忍則亂大謀,雲姑娘是不是被冤枉的,咱們不好妄下定論,可事到如今也沒法留她,您得往長遠的想啊,就算錯殺一百也萬萬不能放過一個……”
秋亦冷眼看他:“我行事要你來廢話?”
“是是是……老仆多嘴。”朱管家谄笑着點頭,思索了片刻,心知秋亦不願攆她出門,方道,“不如這樣,且先把人關在柴房之內,待老爺的事過去以後再做定奪?”
他沉吟少頃,略有些倦意地颔首:“也好。”回頭卻指着那丫頭:“她就不必了,家規處置然後拿點銀子走人罷。”
“是。”朱管家擡眼就對左右兩個仆役使眼色,那二人忙架着那丫頭往外走,一路只聽哭喊聲吵個不斷不停,饒是如此卻還口口聲聲念着受聽君所害。
朱管家搓了搓手嗟嘆着搖頭,面向聽君好言勸道:“委屈姑娘了,随我們去一趟吧。”
旁邊一個仆從正要伸手扣她,朱管家皺着眉悄悄擺手,他忙會意,手勢一轉換作扶着聽君起來。
屋外的寒氣無處可去,吹得她身子瑟瑟發冷。秋亦背過身看着窗外,不曾回頭。聽君朝着他背影深深施了一禮,将走之時怎麽也挪不動腳,她呆呆在原地,忽的出手,揪住了他衣擺。
秋亦微微一怔,略偏了偏頭,卻也沒看她,只拿手平靜地将她手指拂開。
他的指腹冰涼一片,不帶一點熱度,寒徹骨髓。
聽君輕顫着将手收回,唇邊澀然含笑,淡淡轉了身,跟着前面的仆役步出房內。
腳步聲在耳邊漸遠漸輕,似乎能聽見她在前院踩上那尚未幹的濕草,咯吱咯吱的響。
自剛才起,秋亦就那般站着,一言不發,一聲未吭。
朱管家擔憂地向外看了一眼,終是唉聲嘆氣。
這情之一字,冷暖自知,初識相思不露,而今情深入骨,到底傷人又傷己。
聽君是被推進柴房的,聞得身後重重的關門之聲,她才如夢初醒。
冰冷的柴堆上灑着月光,斜上方便是一個小小的窗口,淡薄的月色恰從其中投射進來,天冷,地冷,心也是冷的,別的什麽也沒有了。
靠着牆緩緩坐下,腦子裏竟靜得空明,似乎空無一物,可又覺得胸悶氣短。
靜靜想來,也許有沒有在茶碗之中下毒已然不重要了,他其實早已知曉。
從夫人安排她來院子裏時,他就存着疑慮,秋亦這麽一個敏感的人,怎會不對她懷有戒備之心?
思及如此卻覺可笑,明明是自己自作自受,可偏偏又感到悵然而悲哀。
她何嘗不是真真實實的待他?
這麽些月,日日夜夜,多少氣受過來了,在他身邊惶恐不安,一面擔心夫人問話,一面又擔心他遭人算計。
她也是個有血有肉有心的人啊……
既然一次又一次拿話來試探她,早在那日昔時弄髒繡樣之時,便将她掃地出門不就好了?
為何帶她去杭州,為何領了她去看上元的煙花,為何又要随她在西湖之岸放燈。
如若只是逢場作戲,犯不着為得這個,也來套她的心思。
道的什麽但願人長久……
原來她只是一個人白白喜歡了一場。
沒有開始就戛然結束。
現在還有什麽值得可想的?
聽君雙手抱着腿,拿下巴擱在那膝蓋上,回憶前後這段時日,那些種種,頓覺什麽都是虛僞的,甚至在猜疑連讓她補那件衫子是不是也有所目的?
——“她是我的一個朋友。”
——“等回了莊子,我向夫人說一聲,大不了收你入房。”
她曾經也以為,或許在他心裏,自己可能有一絲一毫的與旁人不同。
哪怕是給她一個解釋的機會也好……
時近午夜,夜半無人,她獨自想了又想,待得頭頂月輪慢慢移動,将亮光潑于身上時,頃刻間沒有忍住,淚如雨下。
這般無助的感覺早已經歷了數回,可只這一次生生令她難受不已,真想大喊大叫幾聲才得舒服——只可惜她又不能。
許久許久沒有說過話了,都快忘了能說話是怎樣一種感覺。
老天連這樣的權利都自她手裏奪走,她還剩下什麽?
現在就是死了,都沒人會在意的。
這一輩子來去也輕松,了無牽挂。
聽君倚着牆壁痛痛快快哭了一回,直到天邊微明,晨星漸隐,鳥鳴四起,她才覺得困倦,縮在那柴堆之旁,閉目淺淺睡去。
書房內,燈燭的亮光已被外面日頭掩蓋,朱管家端上來一碗熱粥,回頭見秋亦坐在案前,手撐着額,雙目微垂,神色淡然,波瀾不興。
“三少爺還是吃點東西吧。”他自懷裏摸出一個小巧錦盒,微笑道,“這幾日情況特殊,您在用膳前可用此枚銀針試毒。”
“不必。”秋亦掃了一眼,緩緩放下手來,“有沒有毒,我一瞧便知。”
自年幼時中毒後,那鑽心之痛一生銘記,同樣的手法怎還會第二次上當。
因聽他此言,朱管家放下那盒子,把熱粥呈了上去。
粥是按着他的口味煮的,清淡得很,什麽也沒有放,秋亦吃了兩口卻還是擱下勺來,總覺得口中寡淡無味。
“少爺可要保重身子啊。”朱管家看他這般心神不寧的模樣,忍不住嘆氣。
秋亦冷笑着推開碗,取了巾帕擦手:“你倒是很閑,老在我身邊轉悠作甚麽?”
“诶,老爺這般器重少爺,老奴自然也是随着少爺的了。”朱管家亦存有私心,早些年得罪過秋恒,眼下正看秋老爺有将山莊交給他打理的想法,故而且先來于他示好。
“話說回來,聽老爺跟前伺候的丫頭說,他昨兒夜裏又吐了不少血,怕是大限将至。眼下夫人、二小姐還有四少爺都輪流在老爺床邊守着,少爺……您看,也要不要去一趟?”
“去,自然要去。”秋亦站起身來,“眼下還不知昨夜下毒的那丫頭是受何人指示,正巧看看熱鬧。”
“可那丫頭,不是已經攆出去了麽?”朱管家只覺奇怪,“少爺如何不先派人拷問她,再作打算?”
“有什麽好拷問的,她有備而來,任你打死她她也一口咬定了聽……”後半個字良久沒有道出口,秋亦默然無話,隔了半晌,才淡淡道。
“昨日下毒不過是個引子,好戲還在後頭。”
“是是是,少爺高見,是老奴愚昧。”朱管家見他将出門,連忙去取了床頭的外衫正要服侍他換上。
秋亦看着那衫子微微一僵,伸手拿了來。
竹青色的長袍被人洗得甚是幹淨,手指觸及衣領上的一小塊凸出之處,他凝眸而瞧,那上頭兩領子對着分別繡了一朵雲紋,線為白色,潔白無瑕……
不知為何,似乎就能見得那個人在眼前,笑容溫暖,安安靜靜的,常常會因一些鎖事站在原地發呆出神,又太過怯然,動不動便被吓得臉色蒼白,身子還很弱,時不時得些亂七八糟的病,風一吹就将倒了一般……
朱管家站在身側,就看他來來回回摸着那衣裳,也不穿也不說話,一時不明所以。
“三少爺,您這是……”
不待他說完,秋亦就打斷道:“她怎麽樣了?”
“她?”朱管家怔了好一會兒才悟出來他這指的是聽君,忙道,“雲姑娘現下在倉庫邊兒的柴房裏頭。這會子也不冷,那屋裏雖然簡陋,不過還算整潔,沒什麽蛇蟲鼠蟻的。”
秋亦閉目嘆了一聲,換上袍子:“別讓人為難她。”
“是,這個老仆自然知曉。”
“嗯,走吧。”
院中,朝陽初升,卻無端清清冷冷的。
這些天,時間過得飛快,聽君日夜守在柴堆旁,只能從頭頂的小窗得知是早或是晚。
沒有人來看過她,小廚房倒是會按時送飯過來,而後便将門鎖上。屋外有時熱熱鬧鬧地聽人說話,說老爺的病情如何如何,又說三少爺房裏的某個丫頭怎樣怎樣。
有時候鴉雀無聲,萬籁俱寂。
她沒有秋亦的一點消息,而他也從來沒來。
今日天氣甚好,燦爛的陽光照在木柴之上,時間久了,那上面竟也是暖暖的。
聽君掩口咳了好幾聲,才扶着旁邊的幹柴站起來,日光照在臉上,暖人心脾。她的嗓子愈發的壞了,尤其是這幾日晚間,氣溫一降,她就忍不住的咳嗽,好幾次竟都快咳得暈過去。
這屋子離東西廂房都很遠,端得是她咳再大聲也無人聽見,無人搭理。
耳邊遠遠地忽聞得一串腳步聲朝此處逼近了,算着時辰也該到午飯。聽君正回過身,那門就給人推了開來,一道炫目的亮光刺入雙眼,聽君擡手擋了擋,但見門外一個嬌小玲珑的身子立在那兒,手裏挽着食盒。因背着光瞅不清面容,她定睛看了一陣才發現是花開。
“雲大姑娘。”聽她話帶諷刺,臉上含笑地朝聽君招手道,“吃飯了。”
說罷便把食盒自臂彎間取下來,在地上擺開,
聽君皺着眉蹲下身,平日裏來送飯的只是些粗使的丫頭,像她這般身份,不去夫人房裏伺候,怎麽好心來給她送飯?
瞧着地上的菜,左右覺得心頭不安,聽君知道她不懂盲語,故而也沒動手,只默默看她擺完碗筷。
等了半晌沒看她動筷吃飯,花開不耐煩地遞了碗過去。
“你倒是快吃啊,我還得把碗筷收拾了回去。你當我這麽有閑工夫?”
聽君接過碗來,心想你既是沒空何必又特意跑來送飯,這飯裏頭只怕有問題。她低頭捧了碗,望着那飯還是沒動。
花開看得心急,不由冷笑罵道:“怎麽?還這嫌菜不好吃?
你以為你現在是誰,配吃好東西不配?有得吃就不錯了,真當自己要飛上枝頭變鳳凰?我呸。”
她說着便往地上啐了一口。
“往日你仗着少爺跟你撐腰,眼下看看誰還來救你。好好兒叫你安分些替夫人做事,你倒好,這會子讓人栽贓,抓得把柄。還做夢夫人會領你回去呢?”
聽君暗自嘆氣,她這麽罵着自己也沒有胃口,索性把飯碗推了回去,示意不餓。
“你!”
花開沒料到她還真說不吃就不吃,咬牙瞪了她半天,夾了幾筷子菜塞到她碗裏,冷聲道。
“我還不信了,今兒就灌不了你幾口飯!”
聽君看她這般架勢着實一愣,往後退了一步,伸手想去攔她,怎料喉中驀地一陣刺癢,她眉頭一皺,撫着胸口劇烈咳起來。
花開也被她吓了一跳,端着碗見她咳得撕心裂肺:“好好好,你倒是會裝病,在我面前還這麽嚣張!”
她将唇一抿,揚手就要打。正在此時,門外驀地一道黑影閃過,乍起一股涼風,花開尚不知什麽情況,手腕就被人捉住,那力道之大似乎要把她骨頭捏碎。
“你什麽……”
那一個“人”字還沒出口,擡眼便見來者一雙黑眸寒光似劍,殺意四起。她登時把話噎住,目瞪口呆。
昔時冷冷哼了一聲,只把她又拉近了幾分,貼着她耳畔字字說道:
“你敢動這手,我就廢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