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風雨□□】

“京兆府?”聽君輕輕自語,“那地方,眼下不是尚被金人所占麽?”

“正是。”曲無名肅然點頭,“其實我們幾個早有這個打算,本就商量這兩年北上去撿骨。如今既是尋到少将軍,此事少将軍能與我們同去的話,那是再好不過。”

“我……”秋亦皺眉看了聽君一眼,終究是點了點頭,“這是自然。”

“少将軍大可放心。”聽他言語裏多有遲疑,阮唯抱拳道,“我們這幾個老骨頭雖然不中用,但決計能護得少将軍周全的。”

“京兆府畢竟距離宋土較近。”秦書略一颔首,“我打聽過,若是只去郊外,金兵尚少,應當不成問題的。”

秋亦淡淡一笑:“諸位多慮了,我只是擔心內子……”他回眸,将聽君拉到跟前,“她身懷有孕,我想先送她回家,再與幾位同行。不知……各位前輩意下如何?”

當着旁人的面,聽君不由有些羞澀,輕垂了頭,悄悄往他背後挪了幾步。

曲無名等人聞得他此話,先是一愣,靜默少頃後登時炸了開來,皆是歡喜不盡,只笑道:

“好啊,好啊!少将軍有了子嗣這是好事!”

秦書捏着白須甚是喜悅的點了點頭:“前些日子我就說讓他早些為何家開枝散葉,看來我這嘴卻是靈得很。”

“何家有後。”阮唯聲音哽咽,“我也就放心了。”

幾人七嘴八舌道了喜。那王随安方對秋亦道:

“既然少夫人有孕,那自然是不能長途跋涉。少将軍不必在意我們,盡管去便是,橫豎我們這些老骨頭平日裏閑得很,什麽時候去不是去?”

“正是正是。”曲無名一向不善言辭,只不住點頭,“橫豎等一年也是等,兩年也是等。屆時你二人生了一群娃娃,将軍見了,那也是高興的很啊!”

“什麽話……”秦書猶自嘆道,“娃娃要生,屍骨也是要取的。宋金交戰也不知幾時是個頭,往後若是京兆府之下國土也盡數去了,那屍身豈不是更難收拾了?”

“是是是。”曲無名撓了撓頭,笑道,“我就是高興,高興,胡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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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哎,你這人……”

因得知聽君有了身孕,那幾人才消停了些,只交代秋亦忙完這邊的事情後,去揚州和秦書道一聲,到時再一起北去。

自此也就沒再打攪他二人,匆匆告辭散了。

站在門邊,望着他幾人走遠,秋亦才似松了口氣,退回房內,搖頭苦笑:

“總算是走了,看他們那架勢,我倒以為還會在客棧裏住上一晚,說上一晚呢。”

聽君亦尋了個地方緩緩坐下,伸手錘了垂胳膊,笑道:

“你就原諒他們吧,他們也是高興。”

秋亦無奈:“本沒打算走這麽急的,畢竟怕你這身子受不得颠簸。”他走到桌邊,頓了頓,嗟嘆道:“既是與他們說了要去北邊,只怕過幾日便要動身回衡州了。”

“我沒事。”聽君微微一笑,“何況,這才懷上呢,應該沒什麽要緊的。”

“無妨,橫豎也得陪着你把孩子好好生下來。”秋亦信手端起茶壺,倒了一杯熱茶,遞給她。

熱度透過杯子傳到掌心裏,她只覺得莫名的安樂,雙手捂着茶杯,忽而笑問道:

“你是喜歡男娃娃還是女娃娃?”

不料他不答,卻反問:“你喜歡什麽?”

“我?”聽君想了想,“都好,只要是自己的孩子……”

“那我也是。”

她聞言,忍不住笑出聲:“秦先生他們不還指望你能延續何家的香火麽?”

秋亦冷哼道:“那又怎麽?”

“我以為你會喜歡要兒子多一分……”

秋亦卻很是自嘲地望着她笑:“我脾氣這麽差,生了兒子若他也像我,往後怕是難讨到媳婦。”

聽君也笑道:“對咱們的兒子就這麽沒信心?”

他不置可否地揚了揚眉:“那得看是誰教了。”

今日一整天秋亦的心情都格外的好,即使悶在房內步出門,卻似乎也有很多話要說。

孩子,是他在這世上唯一的血緣。

于她來說也是一樣。

原來從此以後,還能有與自己如此親近的親人,而她将撫育其長大,長大,長大成人。

時隔娘親去世這麽多年來,聽君頭一遭感到體內流淌着的血液,牽連着兩個人。

許久許久之前,她還是孤身一人,甚至口不能言,嘴不能說。

受過多少白眼嘲諷,聽過多少憐憫同情,看過幾何生死離別。

從來不曾妄想能有今時今日。

夜間醒來,聽着窗外風聲蕭蕭,春蟲低鳴,擡手撫上小腹,另一只手,仍在被衾之中與他相扣相握。

這一瞬,眼淚仿佛楊花飛絮,深深浸入枕間,悄悄濕了一片。

在揚州城又待了三日,秋亦才讓聽君收拾東西準備啓程回青木山。

算着這時間,等孩子出世,只怕是明年的春節了,正好逢上過年,一定熱鬧得很。想着這個聽君便高興不已,一路上也沒閑着,取了針線說是要給孩子做鞋子,看得秋亦又是好笑又是無奈,直叮囑她小心別紮了手。

行了兩天,外面的天氣愈發壞起來,次晨早上就開始落小雨,馬滑霧濃,行路十分不便,到了傍晚更是電閃雷鳴,風雨交加。

還未尋到落腳之處,車夫未免有些擔心,因知車內夫人身子不便,若在馬車內住一晚只怕不好。

幸而沒走多久,就看前面風雨雷電中立着一個破廟,廟上墜着的牌匾,隐約寫了鐵石廟三個字。聽名字,似乎是祭奠前朝義士鄭鐵石的廟宇,可惜如今時過境遷,附近居民走的走散的散,哪裏還有人顧及這座古廟。

車夫便去問秋亦的意思。

左右想着在外也是風吹雨淋,還不如進去避一避,他遂答應下來,攙着聽君小心下車。

打開廟門,撲鼻聞到一股塵土之氣,似乎廟中久無居住。

逛了一圈,車夫跑回來向他道:

“老爺,一個人都沒有。”

“嗯。”秋亦略一颔首,“去把車上的毯子和手爐子取來,一會兒簡單打掃一下。”

“诶,好。”

忙碌半日,車夫尋了廟裏的一些幹草在地上鋪了,再搭上毯子,拾了些柴火來點着,不過多時,四下裏便慢慢回暖。

秋亦扶着聽君在火堆邊坐下,伸手試了試溫度,因道:

“還好,這廟雖長久不曾住人,屋頂和四壁還是完好的,不曾漏風。”

聽君回頭看了一眼背後的供臺,原本擺在上面的人像早已殘破不堪,四分五裂的碎在旁邊,她心裏徒生蒼涼,不由問道:

“這鄭鐵石是什麽來歷,你可知道麽?”

秋亦自包袱中取了些幹糧,放到火上細細地烤,漫不經心道:“聽說是前朝時候一個俠肝義膽的江湖人士。”

聽君微微訝然:“還有給江湖人士立廟宇的麽?”

“也就蜀中一代的人拜祭吧。”秋亦不以為意地笑了笑,“相傳他使得一手好刀法,慶歷年間曾領着江湖上一幹人等往西夏前線參軍,大獲全勝,功勞不小,故此人們才興建的鐵石廟祀奉他。”

“啊?那時候江湖中的人竟如此齊心?”

秋亦淡淡點頭:“這也算是一件奇事了,畢竟朝堂和武林可是一向井水不犯河水。”

兩人正說着話,門外雨聲聲勢漸大,秋亦卻忽而停了口,皺起眉來,凝神注視前方。

見他這般模樣,聽君不禁擔心道:“怎麽了?”

他眉峰越緊,搖了搖頭:“好像有人來了……”

話音剛落,廟門口便瞧得一人抱着頭,甚是狼狽地往裏面跑,進了廟內,便垂首開始拍打身上的雨珠,嘴裏還不住碎碎念:

“什麽鬼天氣,都下了一天了,還不見停……”

那人抖了半晌衣裳,這才擡頭想環顧四周,不料那對面坐着的三人皆目不轉睛地盯着自己,尤其是某個青衫長袍之人,眸中那嫌惡之色簡直分毫不掩飾。

昔時故作淡然地輕咳一聲,很是蒼白地解釋道:

“我……我順路也往南邊走。”

秋亦倒不搭理他,只轉頭對聽君道:“明早我們改道吧,我知道有條小路,回家能更快些,就是沿途景色不那麽好。介意麽?”

她看了昔時一眼,乖乖搖頭:“不介意。”

“诶,你們什麽意思啊!”那邊的人聽得清楚明白,咬牙哼道,“搞得我像是一路跟着你們似得,這方圓十裏,就這麽一個地方,還下着雨呢,我不躲這兒能躲哪兒!”

秋亦那視線移都沒移一下,将手頭烤好的幹糧遞給聽君,柔聲道:

“若是時間充裕,倒可以去洞庭湖游一游,之前一直聽你說想去嘗嘗那兒的回頭魚……小心燙。”

“嗯……不過聽說那邊的口味太重了,最近不太想吃辣的……”

“那想吃什麽?”他随口問道,“想吃酸的麽?”

這麽如膠似漆,你侬我侬的,人家壓根就沒把他放在眼裏。

但見昔時還可憐巴巴站在那兒,車夫頗為同情地拍了拍自己跟側,招呼道:

“小哥,過來烤烤火暖暖身子吧。”

秋亦輕飄飄地回他一句:“你不必管他,他身子好着呢,淋幾場雨不礙事的。”

“呃,這……”

車夫為難地抓着後腦勺,昔時早是氣急敗壞,話已至此,為了臉面,他當然不會坐過去,頗有骨氣地捏着拳頭:

“不用你們假惺惺,我等雨停了就走了!”

說完就氣哼哼地往旁邊席地而坐,頭一偏只往門外瞧。

聽君看他渾身濕透,多少有些不忍心,悄悄在秋亦耳邊道:

“要不,還是讓他過來坐坐吧?這春雨料峭着,倘使真病了怎麽辦?”

“關心他作甚麽?”後者冷下聲來,滿是不悅地哼道,“他就是死了也不幹你的事。”

“……”見他言語裏生氣帶幾分,賭氣又帶幾分,倒有些像是在吃醋……

聽君無可奈何地笑笑,只得作罷。

柴火燒的噼裏啪啦作響,聽那聲音,似乎雨勢比方才小了一些。

聽君靠着秋亦和衣淺眠,車夫也在火堆邊打盹,昔時坐在靠門的位置,盤膝吐納。

四周寂寂無聲,唯有雨點自屋檐落下,淅淅瀝瀝,滴滴答答。

過了不知多久,遠處忽又有一陣腳步聲,秋亦和昔時皆睜開眼,那些步子零零碎碎,想是來者不少。

然聽君與車夫耳力自不如他二人,尚且閉目沉睡,直到那院外大門被一行人推開來,她才莫名驚醒,迷迷糊糊地擡起頭往外頭看。

正好一道閃電劈過,院中一亮,門口竟是站了四五個人。聽君看其衣着打扮,不過是些粗衣麻布,想來是附近的村民,遂也沒多在意,仍舊靠着秋亦睡了。

那行人大概是見廟宇中有人,低頭竊竊而言,不知說了些什麽,又起起伏伏地點着頭,便陸續朝廟中走來。

為首的年輕人一進門便環顧了一下四周,繼而把手裏的鋤頭放下,對秋亦昔時拱手施禮,倒不說話。

見秋亦冷冷颔了颔首,他便也就點頭表示感謝,領着其餘的人另尋了個空地,坐着生火休息。

這些人行為古怪,說話聲音也不大,像是有意防着他們,連坐也是找的最偏僻的角落,時不時會拿眼神往秋亦身上看。惹得他渾身不自在。

睡了半刻,頭頂猛然響過一聲驚雷,聽君垂了垂頭,自夢裏醒過來,眼見那柴火還在燃着,火光依舊溫暖,她不禁微笑,往秋亦懷裏縮了縮。

大約感覺到她蘇醒,秋亦輕聲問道:“可冷不冷?”

聽君依言搖頭:“還好,不冷。”

她正将閉上眼接着睡,餘光卻往對面掃了掃,那圍在角落裏的幾個人中,有兩人相貌甚是熟悉。聽君皺了皺眉,想着自己是否在哪裏見過,驀地有了些印象。

似乎前幾日在揚州城石橋上遇到過一個……那人身穿蓑衣……

不僅如此,好像在很久很久前還碰見過一次。

記得那時,他下巴還生着絡腮胡……

尋思間,那人的目光恰巧也撞了過來,視線驟然相對,聽君猛地一個激靈,身子不自覺輕顫起來。

發覺她手抖得厲害,秋亦忙攬住她:“怎麽了?”

“少易,是……是他們。”聽君拽着他衣袖,急聲道,“是徒單赫的人!”

一語剛畢,風裏一股殺意蔓延,眼前的刀光并着雷電,一齊閃過。

秋亦心上一驚,飛快抱着聽君從原地側身避開,只聽“噌”的一聲響,火堆旁一把鋼刀赫然斜插入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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