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自言昔時】
夜深人靜,時而傳來幾陣風聲,隐約聽到門邊巡邏兵走過的腳步,聽君從睡夢裏睜開眼。地上濕氣很重,涼意甚濃,她輕輕挪到牆角之處,正閉眼準備接着睡,頭頂的瓦片忽的被人揭開,月光一瞬投射下來。
她皺着眉避開視線,等适應那光亮後,再擡眼,竟見着一雙黑靴立在跟前,聽君怔忡不已,愣愣的看着昔時撩袍蹲下身。
她被綁在此處兩天兩夜,嘴中還塞着帕子,雖是還有些精神,但明顯憔悴了許多,眼底下一片青黑。也不知那群金人到底有沒有給她送水送飯。
昔時伸手将堵住她嘴的巾帕取了下來,聽君微微喘着氣,嗓子幹癢難耐,可因怕被人聽見,也不敢咳出聲。
見她嘴唇幹裂出血痕,昔時未及多想拿出水袋,小心喂她喝下。
淡漠的月色照着她側臉,依稀能瞧得嘴角的裂開的傷口。
他皺眉沉默許久,仿佛也掙紮了許久,直到最後,仍悠悠拿了拇指極輕極輕地自那傷口處撫摸而過。
如今,她已經是秋亦的人。
她懷的是秋亦的骨肉。
可為何,自己仍舊這麽不甘心呢……
“君堡主……”聽君尴尬地避開他手指,小聲扯開話題,“只你一人前來麽?”
“秋亦有事。”他笑着,甚是自然的答道,“我們正在想救你的法子,眼下我只是來看看你的所處之處。”原本打算看一眼她就走,但沒忍住,還是冒險跳了下來。
聽君心存感激,提醒他道:“此地盡是金兵,你要小心些。”
“無妨,夜間他們巡視的人也不多。”昔時回了神,淡淡一笑,似是寬慰她道,“你放心,明日我們就來救你出去。”
聽君僵硬地扯了扯唇角,半晌才輕聲道:“都怨我太沒用,老是給你們添麻煩。”
“與你無關。”他心上一軟,這一瞬莫名的羨慕秋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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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就是他惹得禍事,反倒每每連累你,你看你,都這幅模樣了,還自責什麽?”
若是這輩子,也能有一個人,如此安安靜靜地待在他的身邊,對他簡單又溫柔的微笑,永遠不曾後悔,永遠不會埋怨。
真能這樣,那就好了……
不敢深想下去,他忙用別的事打算思緒:“你可知道,這金狗幾時從你門邊巡邏一次?”
聽君偏頭想了想:“白天是半個時辰,門口還會有四人看守,夜裏只一個時辰一次,聽着門外好像沒人。”
“有的。”昔時皺眉搖頭,“不過是離得比較遠,金狗也狡猾,多半猜到我們會來,那夜間的守衛比白日還多上一倍。”
“啊?”聽君讷讷擺首,“那你們還是別來了……”
“不來怎麽行,留你一個人在這兒?”昔時無奈地笑了笑,“他們又不給你送吃的,真等上五天,你不是要餓死?就算……我不心疼那孩子,卻也心疼你……”
說到最後他漸漸住了聲,垂眸沒再說下去。
兩人就這麽默默地呆着。
直到頭頂的月亮被雲層遮住,擡眸已見不到她的臉,昔時才輕嘆道:“你……好好照顧自己,安穩睡一覺,明日,就是我死,也要把你救出去。”
她聽得喉中莫名一緊,啞然搖頭:“其實,你不必……”
“我該走了。”不等她說完,昔時就不動聲色地打斷,“呆太久畢竟不妥,一會兒巡視的人還要過來。”
知道他不願聽,聽君歉疚地低首:“嗯……”
臨行前,為了以防萬一,昔時還是把那帕子又塞回她口中,仍舊從屋頂躍出,并仔細将瓦片一一放回。
四下裏又再度陷入黑暗,而聽君卻無論如何也無法入眠。
回到客棧時,天邊已漸漸吐白,秦書幾人靠在椅子上皆是一夜未睡。
一見他回來,秋亦便起身問道:
“人怎麽樣?”
昔時皺着眉搖頭:“很不好,今日必須得把她救出來才行。我看那金人壓根沒打算給她留活路。”
“依我之見,最好是午後去。”秦書捏着白須略一思索,“那幫金狗多半料到我們會夜裏去劫人,自想不到我們大白天裏就去。”
“聽君的位置在荒村正中一個小院子的倉庫內。”昔時伸手在圖紙上指了指,“這地方不太好,左右守着人,視線空曠,要是按昨兒定的計劃而行,只怕有些困難。”
“嗯……”秦書想了想,“看來買的那幾匹馬還不夠用,一會兒得再置辦幾匹。”
“馬?”昔時猶自不解,“你們買馬來做什麽?”
曲無名聞言即笑道:“這你就不懂了,他的拿手好戲就是耍詐,那馬兒能跑能跳,古有田單火牛陣,我們倒可以來個火馬陣。”
秋亦聽着就皺眉:“要用火燒?”
“別聽他胡說八道!”秦書無奈地搖頭嘆氣,“我這馬當然不是拿來放火的。”
“既然是要青天白日去劫人,若沒有霧氣煙氣掩護,豈不是當個木樁子站着讓人打麽?”
昔時若有所思地颔了颔首:
“不過近來風大,煙霧也散得快。”
“這個自然。”秦書提筆在那圖紙上畫了畫,“馬匹一共有十,我會從村口趕進去。少夫人處在中央,雖是在敵軍眼皮子底下,可煙霧中我們要找也方便許多。
“适才我大致算了算,只有一炷香的時間……”
王随安喃喃自語:“還是在微風之下勉強堅持一炷香,一炷香之後,煙霧會薄許多。”
“正是。”
秋亦肅然沉眸,知曉其中利害:
“也就是說,必須要在這一炷香的時間內将人救到?”
秦書點頭:“嗯,不僅如此,安子和無名要分別帶人在村東村西兩處造出聲勢,屆時你們還得全身而退才行。”語畢,他轉頭問昔時:“君少俠那邊具體能帶幾人?”
“有十二,我已命他們在鎮上等候。”
“那就好,村東村西分別六人。”秦書神色認真地看着秋亦與他,“至于少夫人那邊,就要靠少将軍和君少俠了……成敗與否,至關重要。”
秋亦淡淡應道:“大可放心。”
見他胸有成竹,秦書也就不多說什麽,拿筆在村口附近點了點。
“我安排了五架馬車在此,時間一到,無論情況如何,你們都必須趕來。記住,上了馬車就別停下,行到城內再下車。至于上哪一架,那都随意,剩下的車馬,我會分散別處,以擾亂金兵的注意。”他言罷,這才放下筆,“救人如救火,諸位,可要打起十二分精神來。”
“知道。”像是一下子回到多年以前,曲無名微微一笑,“秦軍師多慮了,我可從不打沒有把握的仗。”
一席話,說到尾,秦書喘了口氣:“眼下時間還早,大家也都累了,且去睡兩個時辰罷。”
他擡起頭來:“午時一到,就該行動了。”
今日的陽光格外好,燦爛奪目,即使是關在屋中,聽君也能看到那自縫隙裏照進來的絲絲縷縷的光芒。
适才曾有人開門來瞧過她的情況,大約見她仍安分呆在原地,卻也沒細看就離開了。
她回頭看了看,反綁着手腕的繩索已在牆上磨了一半,再堅持一陣應該就會斷掉。
聽君靠在牆上歇了口氣,好幾天沒有進食,她早已覺得體力有些不支,明知稍稍用些勁繩子就能崩壞,可卻半分力氣也使不出來。
正閉目休息了一會兒,耳畔忽聽得一些吵嚷聲響,她讷讷擡起頭來,心跳加快,想着昨晚昔時的話,不禁既是歡喜又是擔心。喜的是自己能夠脫身,擔心的卻又是秋亦的安危。
大門被人從外砰的一下踢開,不想一股濃煙湧了進來,被陽光一照連裏頭細微的塵土都能看見。她本以為來的會是秋亦,怎料那人一走近,待看清他的臉時,聽君心裏徒然一涼。
這來者竟是徒單赫的手下。
不知是早已聽到風聲還是如何,他手腳比秋亦快上幾分,話不多說破門而入,一把就将聽君拽起來,扛着便飛快往外走。
怎奈何四周白煙滾滾,沒行幾步他就一頭撞在了樹上。
“呸!”
那壯漢啐了一口血水,狠狠抹了抹嘴角,只把聽君拉到跟前來,怒目罵道:
“橫豎也是死,今天我是逃不過這一劫了,你也別怪我,要怪就怪投錯了胎吧!”
他言罷,從腰間緩緩抽出鋼刀來,揚手就狠狠往她脖頸落下……
那刀刃離她脖子不過幾寸距離,正在這時,他手腕忽被一物擲得生疼,虎口一震,鋼刀應聲而落。
聽君忙往後退,背脊卻抵上一人溫暖的胸膛,她渾身一顫,悠悠回過頭。
秋亦就在她身後,白煙之中的側臉模模糊糊,朦朦胧胧,這樣的側臉,她曾在夢裏在現實見過多次,夢過多次,卻沒有哪一次像此時此刻,更令她刻骨銘心。
眼底驟然起了一層霧氣,也不知是眼淚還是那煙霧。
只見他亦朝自己低下頭來,淡淡笑道:
“沒事了。”
心裏無端湧上酸楚,淚水沿着臉頰落入唇角,刺着嘴上的傷口疼到骨子裏。
秋亦将她堵口的帕子小心取了下來,又扯斷了束手的粗繩,扶着她在樹旁坐下。
“秋亦!”那邊,壯漢怒目而視,右手雖不能使,竟用左手拾起地上的刀來,大叫一聲揉身撲上,朝他揮刀而砍。
秋亦懷抱着聽君,腳步一轉輕輕避開這一招,随即兩指點中他少海穴,壯漢避之不及,左臂頓然麻木,秋亦趁機卸了他大刀,點了他穴道,而後旋腳一踢将其踹入濃霧之中。
與此同時,不遠處聞得一聲慘叫,昔時把前頭幾個亂竄的守衛收拾幹淨,牽着馬撥着白霧,摸索往這邊走來。
“秋亦!阿君!”
尋了半晌才見他二人站在樹下,昔時忙走過去,左右看了看。
“人都沒事吧?”
秋亦颔首問道:“現在什麽時候了?”
“已經半柱香了。”昔時領着馬,眉峰一皺,“跟着馬走吧,應該來得及。”
眼下看不清敵我,怕就怕暗處會殺出個什麽人來,秋亦攙了聽君,沉聲道:
“小心為好。”
“怕什麽,大不了一路殺回去。”
四下裏盡是吵嚷之聲,也分不出什麽方向,只能憑着來時感覺一路朝前走,沿途不時撞上幾個金兵,幸而昔時眼疾手快,皆被他一刀斃命。
行了沒多久,隐約見得有樹,估量着快到村口,周遭反而安靜下來,如此這般寂靜,倒讓他越發容易捕捉到聲音。
昔時本行于最前,将至牌樓下,驀地覺察到風中有利器破空之響,他猛然停下腳步,暗道不好,急聲道:
“快低頭!”
因濃霧之由,這話即是說了也遲了,當他能見到箭鋒時,身子早先一步擋了上去,鎖骨之處頓時刺痛難當。鮮血順着衣襟頃刻間便把上半身染紅。
見他中箭,秋亦微微一驚:“你……”
“沒事……”昔時咬咬牙,一手摁在那箭羽上,狠狠拔了出來,箭尖呈黑紅,居然還淬了毒。
他低聲罵了兩句,勉強穩住步伐。
“快走,這附近還藏了弓箭手,他們若是亂射一通,就算有白霧遮掩,我們也吃虧……”
話音才落,昔時便皺起眉來,看着眼前的霧氣漸漸變淡,他強自提了口氣:
“糟了……時間不多了。”
伴着他此話,耳畔窸窸窣窣落下幾枚羽箭,不知是否是視線變好了,隐在村落街道兩旁的射手竟當真引弓胡亂射起來。
身側箭如雨下,昔時只得揮劍擋住一些,眼看身後煙霧漸散,追兵将至,秋亦也感到應付吃力。
艱難行了一段路程,那前面忽見一匹馬向這邊疾奔而來,原本停在村外的馬車現下不知被誰駕到此處。秋亦只道是秦書久等他們不來,故而親自趕了車營救,沒想等那馬車靠近,駕車之人居然是方簡。
他看得愣住:“師父?你怎麽會在此?”
方簡勒住馬,掃了一眼他幾人,見他們皆是一派狼狽,忙掀開布簾,匆匆道:“此事,說來話長,你快讓他們上馬!”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