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訴盡衷情】

為了圖快,方簡的車駕得并不穩,加之這一代的路也十分颠簸,馬車顫顫巍巍地朝前而行。

秋亦撩開簾子往後看去,傍晚夕陽的紅色染了半邊天幕,道路兩旁的樹漸行漸遠,并沒有聽到別的什麽聲響。大約那群金人尚未追來。

車內,昔時靠在軟枕,皺着眉将臂彎上的一支斷箭拔了出來,登時鮮血四溢,聽君看得一愣,忙取了帕子伸手去給他止血。

适才場面混亂,倒不曾發覺他身上竟受了這麽多處傷,那繡了青竹的絹帕不過多時已然被紅色浸透。

眼見昔時嘴唇漸白,臉色愈發不對勁,聽君手忙腳亂地又抽了條帕子,随即趕緊去喚秋亦。

“怎麽了?”

聞聲,他放下布簾,對面的昔時一見他瞧過來,自不甘服軟,偏是強撐着笑道:

“沒什麽大事,中了幾箭而已。”

秋亦從他臉上一掃,沉聲道:“箭上有毒?”

“這點小毒,我運功逼出來便是。”

昔時言罷,當即就擡掌提氣,不料胸口之處猛然湧上刺疼,他驚愣之餘,只覺口裏一股腥甜流淌。

秋亦微怔一瞬,飛快點了他身上三處大穴,肅然喝道:

“別動氣,你這毒厲害得緊,再強行運功,毒液會滲入五髒六腑的!”

聽君聞之訝然:“這麽嚴重?”

“你……你少唬我。”昔時咬咬牙,往後縮了縮,“我從前什麽傷沒受過,哪裏會怕這等小痛小病的。”

“信不信由你!”看他如此這般,秋亦倒也不為難,反是冷笑道,“我話是說到這兒了,你要自尋死路與我無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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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君自知不能放任昔時不管,只得輕輕拉了拉秋亦,柔聲勸道:“咱們還是幫幫他吧,好歹他也是為了救我……”

“是他自己不聽的。”秋亦無奈地搖搖頭,“我又沒逼他。”

他這脾氣發起來,說什麽都難。

聽君朝昔時看了看,又問道:“就沒什麽解毒的藥麽?”

“這是金人下的毒,我并不認識。”秋亦思索片刻,“就是要配置解藥,那也需好幾日時候,他撐不了這麽久。眼下最快的法子便是将他體內之毒逼出。”

聽到還是有辦法,她稍松了口氣:“那你不能幫他麽?”

“我一個人不行。”秋亦擡眸掃了眼昔時,後者正不屑一顧地對他翻白眼,“至少也要兩個人,可眼下師父尚在駕車……”

他話音剛落,就聽車外方簡朗聲道:

“再堅持一下吧,等進了城就好了。”

離得最近的便是紹興府,可按這速度,如何也得花上三個時辰。

時間已是黃昏,只怕那時早已入夜。

雖是擔心得很,聽君亦沒有辦法,偏頭去看昔時,卻見他已閉了眼睛,倚着車壁,不知是不是睡着了。

春日裏天氣反複無常,一入夜,外頭居然下起了小雨,晃蕩的馬車把那簾子也搖得飄了起來,幾粒雨絲濺在昔時睫毛之上,他輕輕眨了眨卻沒睜開。

聽君看得眼皮突突一跳,她忙拿手在他額頭上探了探,剛一觸及便是滾燙,急急回頭對秋亦道:

“他燒得好厲害。”

她的手還未及收回,昔時就頓然緊緊抓住,牢牢不放。

秋亦看在眼裏,眉頭不自在地皺了一下,伸手試着去扳開。

怎想對方似有防備,握得甚是用力,饒是他也卸不下那手,因怕傷了聽君,秋亦便沒再糾結下去,只冷聲哼了一下:

“這麽有精神,燒個一時半會兒,想來不是問題。”

聽君聽他此話哭笑不得,卻不知該說什麽好,自己亦扶着軟枕坐在他旁邊。

馬車仍舊颠簸,薄薄的細雨不時打在她臉頰,聽君望向車外夜裏深藍的天幕,眼前視線模模糊糊,有些瞧不清楚。

依稀見那才吐綠的楊柳在迎風搖曳,滿地春花,漫山青黛。

仿佛像是回到了山莊裏,第一次去秋亦院中侍候的時候。

那時的天,還沒亮,和這顏色有幾分相似。

不深不淺,不濃不淡……

官道兩邊的草木卻開始朦胧起來,睡意蔓延上眼,她雙目一合,頭靠在秋亦肩上,沉沉不醒。

……

“她脈搏很弱,想是這幾日身心疲憊所至。”

“那小子也傷得重,搖都搖不醒,怕是沒救了。”

“我去請大夫,你先把讓她好好休息一陣。”

“……君昔時呢?”

“他……一會兒看看再說罷。”

睡夢中耳邊似乎聽到不少人說話,有方簡,有秋亦的聲音,還有許多沒從未聽過的人聲。

睡夢裏,還隐約感覺手臂上被人紮了許多針,那是一種細細密密的痛楚,很深刻,又很模糊……

即便如此,她仍舊困得緊,恨不得把這一生的覺都睡過去,那才好……

四月末,紹興府街道上梨花如雪,細碎的白色間還夾雜了一點桃花的鮮豔,風露漫天,滿樹花朵綻放,從窗外看下去,萬千芯蕊,一派繁榮之景。

前來診脈的大夫将藥箱收拾好,随手把箱子上那被風吹來的幾點梨花掃開,回頭向聽君囑咐道:

“夫人您這是脾虛,平日裏多補補身子調養一下,也出門多走走,對娃娃有好處。”

她欠了欠身,微笑道:“我會注意的,麻煩您了。”

“客氣客氣。懷了孩子,藥少吃為好,你現在既是大好了,上次的開的方子也就不必吃了。”他走到門邊,又想起什麽來,轉過身,啰嗦道:

“記得自個兒要學會善待自個兒,沒事別總拿事兒想破腦子,你這心情得放好才是。”

她依言點頭:“好……”

“行,那老朽就告辭了。”

“大夫慢走。”

她送到門口,待得要回房去時,在廊上停了步子,看着離此地不遠之處的那間屋子,門還是開着的。

聽君猶豫了一下,想了想,轉了腳步往那邊走去。

他的房間窗外正有一株杏樹,和在揚州白府時,她的那間房有一點像。不同的是樹上的花早已凋謝,剩下的只是茂盛的葉子,靜靜挂在梢頭。

昔時就坐在床上,手裏捧着一本書,卻望着那窗外出神,連她走近也未曾發覺,記得以前他的耳力很好。

大約習武之人,總是警惕許多吧。

聽君覺得略有幾分尴尬,輕輕在桌上敲了一下,他才回過神,眸子一看過來,便淺淺一笑:

“你怎麽來了?不是說身子沒好麽?”

“我好許多了。”她緩步走到他床邊,遲疑片刻,仍舊在床沿坐下,然後用很輕很輕的聲音問道:“你好些了麽?聽少易說,你的毒……”

話尚未道完,昔時忽而偏過頭問道:“覺不覺得這個場景很熟悉?”

“呃?”

他笑着說道:“像不像在白家的時候,你被那金人綁走,也是生了一場病,當時我過來看你……”頓了頓,昔時甚是挫敗的聳聳肩:

“可惜,眼下病的人卻變成了我。”

“會好起來的……”聽君不擅寬慰人,此時除了這一句話,也說不出別的什麽來。

“怎麽聽你這話,說得我像是要死了似的。”昔時無奈地支起身子,垂眸看她,過了許久,才柔聲道,“都是要做娘的人了,高興一點,別成日裏愁眉苦臉的。”

“若不是因為我。”聽君低下頭,喉中一哽,“你也不會……”

他臉上依然笑着,笑着笑着,笑容卻漸漸隐了開去,只在她頭頂若有若無地嘆了一聲:

“要是我能早一點遇上你……會不會現在,就不一樣了?”

在很久很久之前,在他成為君昔時之前。

是不是,他也變成一個好人了,就不會落到這個下場?

聽君搖了搖頭,沉默良久,方道:“我們本就不是一類人,你做你的君堡主,快快樂樂的,不好麽?”

不料,他竟苦惱地笑了笑:“我也是這麽想的啊。”

“離開江陵後,我到處游山玩水,仍和從前一樣,殺人放火,流連青樓。如果我沒有去揚州,一切就都是好好的。”

說到此處,他無比悵然地擡起頭來,像是自己也不甚明白一樣:“要是那日,我沒遇到你,我也不會……”

其實他早就明白,她想要的,不過是秋亦的“唯一”。

他曾經以為自己只是求而不得,沒想到世間還有這麽多不能如願的事。

從前他嘲笑別人的癡心,而當自己也陷入這癡心之時才知曉,原來最不能亵玩的即是情愛二字。他将別人的真心踩在腳下,到頭來也嘗到了情為何物的報應。

“上蒼是公平的,知道什麽時候該報應……”昔時合上那寫着《浣溪沙》的一頁,雙眉展開,半點也沒有存心事的樣子,只定定地看入她眼裏,自嘲地笑道。

“知道麽,你雲聽君正是我此生最大的報應。可笑的是,我竟然,一點……也不後悔。”

周圍的一切都淡得失了輪廓,所有的一切,冰冰涼涼。

聽君只覺心口驀然糾緊。

她從未遇到過這樣一個人,一個她本以為該是玩世不恭,該是目中無人的人。

或許從一開始,她就沒有相信過他。

在很早很早的時候,就已經認定這個人不可能成為自己的良人,是不是正是因此,她根本就沒有正眼看過他,沒有認真思考過他所說的每一句話。

她別過臉,低低道:

“對不起……”

“沒關系。”

昔時淡笑着,接口道,“雲姑娘。”

“今後一生平安。”

方簡上樓的時候,就看到秋亦靠在門外,皺着眉頭,一臉陰沉。他悄悄往裏瞄了一眼,因笑道:

“我還不知道,你這娃娃心眼兒這麽小呢。”

他冷冷哼了一聲,難得不理不睬的,徑自就要往自己房裏走。

方簡猶自搖頭嘆道,跟在他身後:

“人家好歹救了你媳婦,你不道聲謝也就罷了,何必擺着張臭臉?”

前面的秋亦登時伫足,轉身看他:“他救了我媳婦,我就得把人讓出去不可麽?”

“什麽話?”方簡覺得和自己徒弟交流很困難,“這是兩碼事。”

“何況,他如今武功盡失,與廢人無異,你好好和人家說說話兒,沒得別那麽沖,我都聽不下去。”

“他技不如人,自然受傷。”秋亦倒是不在意道,“何況我已道過謝,他要想我報答他,我當然不會說二話,但也沒見過這麽趁人之危的。”

“這怎麽能叫趁人之危呢……”也不就趁你出門一趟,和雲小姑娘說幾句話罷了。

當然,後面一句他是沒敢說出口。

方簡今日才知曉自己這個徒弟原來是這麽能吃醋的,簡直到了令人發指的程度。

“随你怎麽說。”秋亦進屋給自己倒了杯茶,又給他滿了一杯,“過幾日我們就要動身回去了……你可一起麽?”

“我?”方簡擺擺手,“你們小夫妻都在一塊兒,我還湊什麽熱鬧,不去了。”

秋亦略一颔首,随即又補充道:“過年可得記得回來。”

方簡哈哈一笑:“那是自然,還得來瞧瞧我徒兒的娃娃呢。”

喝罷茶,他在桌邊坐了一會兒,忽然問道:“山莊那邊,你不打算回去了?”

“回去作甚麽。”秋亦面無表情,“我既然不是秋莫的兒子,何必還管他們家的閑事。”

“……秋家也待你不錯啊。”方簡垂首嗟嘆道,“前些時日,那朱管家還向我打聽你,因說秋家夫人好像不行了,想讓你去一趟。”

秋亦眉峰一蹙,并沒答話。

方簡試探性地問道:“要不,你得空也去瞧瞧吧?”

他兀自沉思,偷眼往門外看時,已見聽君緩緩朝這邊走過來,溫暖的陽光斜斜照在她身上,恰巧此時她也悠悠擡眸,雙目正與自己相對,愣過後盈盈微笑。

這一瞬,令他心頭沒由來一陣安寧祥和。

“得空再說吧。”秋亦漫不經心地回答,唇角微微揚起,“現下,我只想早些回山上。”

他站起身,款步迎上春光,出門的那一刻,一抹燦爛散落而下,清風過處,盡是花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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