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君如往昔】

紹興十一年。

又是一年春。

青木山上,鳥啼關啾,昨日一夜風雨,今早綠葉微濕,朝陽初升。

安和扛着一捆柴從山上往下走,正要拿到集市上去賣,路過前面小竹屋時,他有意停了一下,探頭往院子裏瞧。

院中一個少年盤膝而坐,雙目緊閉,似在吐納,可身前卻擺着一本已然翻開了的書。

他瞧着好笑,在門口喊道:

“專心地看你的書吧,還偷懶練功,別讓你爹看見!”

少年聞聲緩緩擡起眼來,一見是他,眉頭便不自覺皺起,冷哼道:

“無知,書是要讀的,讀書時又練功,才不枉費時間。”

“什麽歪理,哪有人邊讀書邊練功的?你閉着眼,能怎麽讀書?”安和搖搖頭,兀自不解。

“不懂就算了,這是我的事,用不着你管。”

對方聽着就笑起來:“你小小年紀,怎麽說話和你爹一個口氣,也不怕人笑話!”

“這有什麽可笑的?”少年揚眉一挑,不屑道,“背地裏嚼人舌根的,量也不是什麽好人。”

“罷罷罷,我才不跟你鬥嘴呢。”安和緊了緊肩上的柴禾,提醒他道,“你安大娘知道你娘又有了身子,特意去跟隔壁家的老毛要了一只甲魚,晚些時候你記得去拿一拿。”

“知道了。”少年愛答不理地又閉了眼,認認真真地練習起內功來。

不想這時,門前有人款步朝此處走來,已行至他身邊,後者仍舊毫無知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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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人垂首看在眼裏,彎了嘴角淡淡一笑,繼而伸手往他肩上輕輕一拍。

“吓!什麽……”少年渾身一抖,忙睜開眼,待得看清來人時,聲勢立馬弱了下去,只收起手來,規規矩矩低頭道:

“爹、爹……您怎麽,這麽快就回來了。”

秋亦略帶深意地打量他姿勢,淡淡問道:“在練功呢?”

何歸不敢造次,知道被他逮了個正着,必然會手法,只得支支吾吾點頭:“唔、嗯嗯……”

“書念得如何了?”

“還、還好吧。”他含糊不清地應着話,小心去看秋亦的表情。

今日他似乎心情很好,竟也沒有惱的樣子,反而問起他功夫來:

“練的內功?”

何歸忙回答:“嗯,是上回白叔叔給教的。”

秋亦若有所思地颔了颔首:“別忘了你的功課。”

“功課沒落下,都做完了。”

“晚些時候我可要考你的。”他視線一轉,自然道,“若是有進步,我倒是可以考慮考慮教你一套掌法……”

話還沒說完,何歸眼前登然一亮:“爹爹當真!?”

“什麽真不真的。”秋亦皺起眉來,冷聲道,“我還跟你說笑不成?”

“是是是,爹爹的話,自然是真的!”何歸點頭如搗蒜,聽話得不得了。

他倒也沒再問下去,只看着房內,輕聲問道:“你娘呢?”

何歸撓了撓頭:“好像還沒起呢……近來她都醒得晚,我在門外叫了她幾聲,她也沒起。”

聞言,秋亦低低喝道:“沒事別打擾你娘。”

“哦……”何歸抿着唇,小心翼翼地垂下頭去。

“行了,去安和家拿甲魚吧。”他彈了彈袍子,徑自往房裏走,“早些回來。”

“是。”

秋亦一聲令下,他跑得自然比誰都快,院門一推,一溜煙就沖了出去。

後者只在原地輕輕搖頭一嘆,正回頭時,卻看聽君倚在門邊掩嘴偷笑。

“笑什麽?”

秋亦無奈地走上前,伸手握住她的,眉間一皺,“怎麽是冷的?”

“我笑你兒子的脾氣和你簡直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聽君随他往房中而行,秋亦放下那買來的兩包燕窩,嘆道:

“早知道會是這個樣子,當初就不該生男孩兒……”

“什麽話。”聽君好笑地搖着頭,“哪有人這麽嫌自己兒子的?”

秋亦理所當然道:“像我就不好。”

“怎麽不好了。”她笑道,“我就喜歡的很。”

聞言,他也笑了起來:“只怕也就你喜歡了……”頓了頓,似又有些期待地望着她,“幸而還有一個。”

秋亦擡手撫上她小腹,喃喃道:“這回可該是個女孩兒了。”

聽君啼笑皆非地把他手拿開:“要不是呢?”

他皺了皺眉,大約也在思索這個問題,想了想,繼而明朗道:“那也不能讓他學現在這個。”

此刻,遠在安和家的何歸莫名其妙地打了倆噴嚏。

安和娘看得一愣,收拾着東西,忙問道:“別是染了風寒吧?”

“哪兒能啊。”何歸毫不在意地抽了抽鼻子,接過她遞來的甲魚,“我又不是我娘,成日裏弱不禁風的。”

“這毛孩子。”安和娘笑着往他頭上一戳,“你娘都要給你添弟弟了,還不好好兒照看着她些!”

“誰、誰想要弟弟了……”何歸憋着嘴,提起甲魚就要往外走。

“有個弟弟還不好啊?”安和娘在他背後喋喋不休,“多個伴兒陪着你,往後就是被你爹爹罵了,總也有人幫你啊。”

“我才不要弟弟。”何歸自言自語道,“要是個妹妹就好了……”

竹屋裏,聽君把一壺才煮好的熱茶倒了一杯給他,淡笑道:

“嘗嘗吧,你最愛喝的。”

清茶的味道流入鼻中,仿佛想起初見時她的樣子,秋亦端起茶杯來,只是微笑,擱在唇邊半晌卻也沒有喝。

“怎麽了?”

“沒什麽。”

他抿了一口,淡淡道:“下回,煮一壺花茶吧?”

聽君愣了愣,笑意在臉上慢慢蕩開。

“好。”

空山新雨後,林間的氣息沁人心脾,頭頂上盤旋着清脆的鳥鳴聲,落葉紛紛,依依而墜。

一曲笛聲幽咽,在空蕩的四周纏纏繞繞,綿綿不絕,似乎和那流水一般涓涓流淌。一流流過汴梁河畔,一流流過武陵山水,一流流過揚州西湖,一流流過天涯海角。

溪邊大石上,正有一人半靠着,舉笛在唇下悠悠吹奏,那玉笛青綠剔透,白色的穗子在風中搖曳,掃過他脖頸頸下,一抹淺淺的傷痕。

一曲吹罷,他剛要起身,忽見旁邊有一個女娃娃趴在那大石上,托着腮,歪頭一眨不眨地看着他。

那人怔了一瞬,莞爾問道:“作甚麽?”

小女孩眼眸清澈,雙眉彎彎,笑道:“你吹得可真好聽。”

“是嗎?”那人垂頭看了一眼玉笛,慢慢撫摩良久。

“我許久沒有吹這支曲子了,本是打算送給一個人的,只可惜再沒有那個機會。”

聽着奇怪,小女孩問道:“這曲子叫什麽名兒?”

“叫什麽名?”像是被她問住,那人一時語塞。

“是啊。”她搖搖頭,“難道還起沒名字麽?”

那人尋思片刻,淡淡笑道:“有的。”

“叫‘聽君’。”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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