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我個子很高,這也是一個事實。我小學六年級時就有一米七,那時很多同學暗地裏說我得了巨人症。他們不跟我玩,覺得我不好接近。十八歲以前,我學什麽都飛快,我能拿全科的滿分,拿各種比賽的第一名,像我的身高一樣,我總是俯瞰身邊的人。因此從我有記憶起,到我不再生産新的可供記憶的生活為止,我始終倒懸在天空上,沒有同行者,我眼前的一切也都是倒轉的。我覺得自己看到了這個世界的核心——它是一團沒有價值的赤紅的火球,圍繞着它的是一層一層叢生的不可撼動的荒草。
“我個子很高。全校能與我一較高下的只有體育組的幾位老師。我從不在課間去解決個人問題,這是因為我杵在學生堆裏很顯眼,很容易就要被認出來。我覺得這是個麻煩,它讓我感到不自在。
“我在上課時間去方便,并習慣下到一層的男衛生間去。那兒有一條長長的洗手池,配一條長長的鏡子,是某屆學生送的,上面還印了字。
“在那裏,我又遇到了他。他在洗手池正中間的那個水龍頭旁幹嘔,漱口,眼圈通紅。我們在那面長長的鏡子裏對視,他緊盯着我。我忘了戴眼鏡,就假裝沒有看到,匆匆走進了衛生間。
“我解開了褲子,但是尿不出來。
“男人在勃起時是很難排尿的,除非性機能下降。
“我重新拉上內褲,扣上了褲扣,站在小便池前發呆。
“他走近我時,我才覺得他格外的小。像一只能捧在手裏的小動物。可我怕他。我向裏走了一些,他就跟上來。我們這樣,一直走到了一堵牆前,我沒有地方去,就站在那裏不動了。
“我問他怎麽了,身體不舒服嗎。他回答,腸胃炎。我問他,需不需要我帶你去醫務室。
他搖搖頭,卻用那雙泛紅的眼睛盯着我說,宋老師,你沒有戴眼鏡。我一語不發,面無表情地點頭。
“他的手在這時貼過來,手背,準确的說是屈起的中指指節。隔着內褲,他碰着我的陰莖,很輕地蹭了一下,用那個幾乎可以忽略不計的受力點。我的陰莖立刻就給他反應,用力地抖了一下。
“他什麽也沒做,只是用那只手幫我拉上了褲鏈。那時它膨脹到很難接受束縛,他就會稍用力地将它抵回去。這動作他做來很慢,慢得像上刑。
“他問我,為什麽不拉上。我說,我習慣先扣褲扣再拉褲鏈。
“他笑起來,又問我,宋老師,你是同性戀嗎?我想了想,告訴他,不是。
“這句話在當時是确實可信的。我幾乎沒有性經驗,少有的戀愛經驗裏接觸到的對象也都是女性。故而我不認為自己是同性戀。
“那是一個早來的秋天。一層的男衛生間年久失修,空蕩蕩的,也不知道哪裏在漏水,滴滴答答地響,空氣裏還有股沒散盡的煙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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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在這一片昏暗中白得那麽好看,笑起來時像個小惡魔。他仰頭看我,問:那你為什麽會對着我硬啊?
“我張張嘴,卻答不出了。”
昨天那個踩宋程仰雷的小姑娘平日裏也得他不少教導,下來聽同事一頓念叨,自知犯了人家忌諱,今天帶了手作小餅幹賠罪。
她把粉底小熊圖案的包裝袋放在宋程仰辦公桌上,這個以往來得最早的前輩今天卻不在座位上工作,她心裏好奇,就問了問旁邊的同事。
“小宋哥啊……”同事看了眼老板辦公室的方向,壓低嗓音說,“今兒早上一來,東西還沒放下就被老板抓去訓話了,好像昨晚飯局上出了什麽狀況。”
小姑娘真心覺得宋程仰人不錯,此時不免有些沮喪擔憂。
她剛坐定,辦公室的門打開,宋程仰走出來,眉目間有顯然易見的愠色。大家都覺得稀罕。宋程仰脾氣很好,雖然他和誰都處不熟,可這點卻是公認的。若情緒也有溫度,能形容宋程仰的必定是恒溫。
宋程仰走到自己的工位,看上去有點狼狽。他手裏拎着一個印着“Charvet”的禮品袋,他把它放在辦公桌上,對着它發呆。
小姑娘從綠植的縫隙裏悄悄打量宋程仰,見他狀态怪異,更頭疼了,只暗自祈禱他千萬別在這會兒發現自己的小熊餅幹。
像察覺不到周圍人投來的目光,宋程仰自顧自地打開這份禮物。
寧清辰給他的。
如果昨晚他不逃,那個人或許會親手遞給他。
剛才老板勸他別發瘋了,違約不是開玩笑,踏踏實實寫東西比什麽都強。他說寧這個金主原本是不用來的,也為他來了,他倒好,屁不放一個就走,架子擺得那麽老大。他氣瘋了,他要宋程仰給寧去道個歉。
老板喋喋不休地訓到最後,依然很來火,罵道:“你他娘不是沒有意見嗎?”
這真是件怪事。在這頓飯局前,宋程仰對這篇小說的去向渾不在意,連簽給誰、多少錢簽的都記不住,現在卻找一堆蹩腳的理由說不賣了!老板簡直要懷疑宋程仰真在和他玩叛逆,就因為自己逼迫他去。他于是也叛逆起來,跟宋扯着嗓子嚷,小說是肯定要繼續寫的,道歉也得去道!老板把寧清辰的名片塞給了他。
宋程仰端坐着,打開了那個精致的禮盒。
寧清辰送了他一件白襯衣,一張素色的卡片。
——你穿白色最好看,讓人想弄髒。
他的字跡多少年都不變,那麽有棱角,蒼勁有力,像要嵌進紙裏。
他的話也平和,可宋程仰知道他指的是什麽。那些遠比表象更不堪的過往。
那一刻,宋程仰慌亂地合上卡片,指尖有些顫抖。
萬千思緒從死亡的原野上複生,他嘴裏全是苦澀的味道,心卻那麽堅定。
宋程仰恍惚地推開電腦,打開文檔,不假思索地開始創作。一些字句從罅隙中淌出來,他心髒狂跳着打下一行又一行。
像犯罪一樣,他太知道那是怎樣一種感覺,他犯下太多罪。
正午,同事們陸陸續續起身,休息用餐。
宋程仰稍平複了混亂波動的情緒後,靠在轉椅上發呆。
他為老板的所作所為生氣,卻不是因為他告訴自己這本非賣不可,而是為他一定要自己再去聯系寧清辰。
事實上,從宋程仰接過那張名片的時候起,他就勢必不能當什麽都沒發生過了。
牆上的鐘表機械地走着,宋程仰動作緩慢,從兜裏摸出名片,在手機裏輸入那串號碼。
他給寧清辰發短信,像發給一個陌生人。
“寧先生,我昨晚有事突然離開,很抱歉。”
宋程仰把這一條截圖發給老板,權當交差。
回複的新消息緊接着就從屏幕上端跳出來。
“什麽事?想着我自慰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