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你有沒有見過翹角的牆皮?水從房頂漏下來,然後一點點把它們泡爛。
“那些不像灰不像泥的東西,蹭在我的背上。我敞開手,任由他向我索取任何他想要的。
“他是頑強堅韌的植物,陽光照得到的地方,就能紮根。
“他攀住我的時候,我能感覺到他身體裏的力量。我想他可能在慢慢恢複。我為他開心。他抱緊了我,我才敢試探着撫上他的鬓角。
“終于,我說出了那句壓在心底許久的話,‘我不能偷走您,對不對?’
“他眼仁很黑很亮。我确信他快哭了,可他只是拍拍我的臉,很輕地笑了一下,‘宋老師,再等等我,再等等,好嗎?’
“我穿着那件髒衣服上課。那時我無比清晰地體會着麻木的生活,今天永遠在複制昨天。我克制不了自己對他的幻想。我想過在講臺上向他下跪,他走上前,踩着我的頭。這樣一切就能夠瓦解了。
“就好像,我們也能無所顧忌地對着生活豎起中指,大喊這日子我他媽不過了。
“可我只是背着身講課,挺着腰杆,站得筆直。
“我已經明白歇斯底裏着去發洩的人才是真正的弱者。吃下一點苦就要鬧崩潰——那不是他,也不是我。
“他讓我等,我就等下去。他要我一直等,我就一直等下去。我的血和熱都是在他那裏找到的。我什麽也不怕。
“我反複在夜裏這樣和自己說——我什麽也不怕。
“因此,我太清楚,是我讓一切一步步走到今天。
“後來,好多人問過我知不知錯。我骨頭比誰都硬,咬緊牙關,什麽也不說。但其實我心裏有答案。
“我錯了,錯在忘不了那樣一個午後,朦胧的夕陽,血染髒了校服,還有他施舍給我的那個眼神。如果我沒那麽貪婪,沒那麽自私,我轉身離開,我拒他千裏,而非一遍遍欺騙自己不敢、不能,我們就不會犯錯。
“許多個夜晚,我都在忏悔。可發生過的事情,是不能拿如果來推的。我們帶着枷鎖前行的每一步,其後隐藏的不是一次因果,而是千萬次。如果沒有他,我可能活不過三十歲。只是這樣的理由我不能拿去和其他人說。沒有人會相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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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我意識到我永遠不可能給這道問題一個标準答案後,我知道自己已經開始平庸了,并且會一直平庸下去,直到我死的那一天。
“可我不難過。起碼我明白了,人生總會有些無法回避的錯誤。對別人來說,那只是轉瞬即逝的談資,對我來說,卻是命裏最難割舍的一部分。
“我清醒地想念他。越清醒,越知道他就是我的命。
“就在那個下午,日暮餘晖灑滿了教室。我站在他的桌前,直到他做完最後一道題,合上了習題冊,那點光從他的指縫掠過去,消失不見。
“教室也緩緩陷入昏黑,沒亮一盞燈。他不想回家,我抱他坐上課桌。
“他用冰涼的手捂住我的眼睛,右手指尖在我的胸口寫字,我一個個猜,猜錯了就要汪汪叫。他被逗笑時,就要摸摸我,手指溫柔地撫過我的頭頂。
“他寫的字往往能連成句子,我還記得最後一句,是‘想回家’。
“他挪開手時,正柔柔地笑着,我最難抵抗的那種笑。
“他說,狗狗,親一個。
“那時,我尚且不知道自己所有自以為灑脫的豁出去,都是對他的殘忍揮霍。
“是,我的學生是我的主人,我向他慷慨地奉上了我的一切權力,我給他我徹底的身體和靈魂。我以為自己是個壯士,可我忘了他只是個十七歲的孩子。
“我主動地抱住他,低垂下頭,用最狂熱的情緒,送他最輕柔的吻。他披了滿身的月光。那是我一生都未曾經歷過的浪漫。我攏着他,在他回抱我的時候,舔他的舌尖、唇角。他很輕地叫我,宋老師。我情難自已地揪住了他的校服,眼眶也熱了。
“我瘋得好清醒。我甚至确信,如果他想,我随時可以把心剖給他看。
“他把最甜的吻也留給了我。
“直到,直到那片昏黑被一束不屬于我們的光照亮。”
煙灰缸裏堆滿了煙屁股,滿屋子都飄着那股嗆人的味道。
周玺剛走進來,就忍不住擰起眉頭。寧清辰趴在辦公桌上睡着了。他在心裏嘆氣,輕手輕腳地打開窗子透風,還貼心地幫老板倒了煙灰缸。
他剛把倒幹淨的煙灰缸放回桌,寧清辰就醒了。像剛蘇醒的豹子,寧清辰疲憊地睜開眼時,虛弱感只占了一點,更多的是一種讓人惴惴不安的危險氣息。
“老板,上班時間怎麽還打瞌睡呢……”周玺為了破僵局,連死也不怕了。
寧清辰眼底隐隐有些血絲,他煩悶地坐直了身子,活動關節,“怎麽?要你給我發工資了?”
周玺望着眼前的人,神色有些許猶豫,他抿了抿唇說,“我看了宋程仰的稿子。”
寧清辰擡起眼,沒問話,沉默着等他說下去。
“我、我想說,這次您不用訂機票過去了。”周玺被他望得背後發毛,話都說不利索,可他還是硬着頭皮往下說,“宋程仰說,他已經和工作室遞了辭呈,他要來找您。他還說……”
周玺腦子都亂了,他把眼別開,“他還說,如果不見您,他不知道這個故事該怎麽結尾,所以不管您肯不肯見他,他一定要來、一定會來。”
寧清辰聽見了自己強有力的心跳。他把所有的情緒都藏在最深的地方,他鎖好了門,它們就在裏面敲打、喊叫,吵他、煩他。
他沉默着,咬着口腔裏的軟肉,咬疼了,咬醒了。他又将倒扣在桌上的手機翻過來。
宋程仰果然給他發了消息。
“汪汪汪。”
定位在機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