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光束是手電筒,滅了又亮的是閃光燈。
“那老師以為我還會對他做什麽,要帶他走。他狠狠把他推開了。我沒攔住他,他拉着我跑了。
“這座城市好熱鬧,幾乎沒有酣睡的時候。我們一路跑出學校,我的心在亂跳,因狂奔而跳,又有種迷茫下的平靜。我擡起頭,才發現這樣的夜裏有星星——是片片漆黑的雲擠在一起,藏住了月亮。
“那一晚他沒有回去,住在我家。
“他蜷縮着躺在床上,指尖用力時,枕頭上會出現淺淺的凹陷。
“我給他煮了餃子,他沒有吃,只用被子蒙了半邊臉,讓我滾。
“不知道什麽時候養成的習慣,他不吃飯,我也會跟着吃不下。我放下碗,試探着觸碰他,他的後背,一下一下地輕拍着,他身上很冷。我不擅長做這種事,我安靜地、機械地重複着這個動作,感受着他的顫抖。他的呼吸都亂了。他的疼痛和不安,正順着我的指尖爬進我的身體,一點點蠶食我的理智。
“我早該明白的。他是這世上唯一能打動我的人——這種打動不同于那些似水柔情,它是那麽豪橫,沒有半點道理可講,它扼住我的頸項,讓我明白,要我相信,我這一生再無可能遇上第二次。
“半夜裏,他們來按門鈴、拍門,給我打電話。這個過程持續了大概有十分鐘。他還是側躺在那裏。
“那碗餃子徹底放涼了。我知道自己該起身,我也确實這麽做了。
“他伸手要拉我,卻拉了空。他的手垂在床上。我向他下跪,牽起他的手,吻了吻他的指尖。他的手那麽涼,我後悔沒有幫他捂熱些。
“我走出卧室時,才聽見他哭出了第一聲。
“我想回頭抱他,可我不敢再害他。
“活在瑣屑中太久,渾渾噩噩太久,在遇上別無選擇的時候之前,總不相信這世上有什麽時候是真的別無選擇。
“我還沒告訴他,我不喜歡他,我恨他,可我愛他又勝過恨他。”
“他們沖進屋,那群人裏還有他的母親。他們沒在客廳裏看見他,不可置信地、惡狠狠地瞪了我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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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又沖進卧室,打開燈。他坐在床上,分明紅着眼圈,可一滴眼淚也沒掉。
“他只是捧着那個大碗,用手抓起碗裏冰涼的餃子,緩慢地,一口一個喂進嘴裏。
“等我察覺到自己淚流滿面時,身體已經先沖了出去。他們想攔我,攔不住,我把毛頭小子該有的那點熱血發揮到了極致。誰攔我,我就打誰,兩個三個一起上來按,我就一起打。我以為那是灑脫。
“他的母親直沖上來,甩了我一耳光。我該打她的,可我沒有。她哭得很兇,素雅的氣質被淚水沖跑了,她把腳上那雙高跟鞋脫下來,用力地砸在我身上。
“她沒有指着我的鼻子罵我。她轉身跑到床邊,緊緊摟住了他的肩膀,讓他依偎在自己懷中。
“碗沿傾斜,那些湯倒在床上。
“世界一下子安靜了。他沒有掙紮,我也沒有動。”
“他們在那兒發現了很多他的東西,還有那些道具。
“故事寫到這兒,一切都該結束了。
“你們誰都能為它添上那個真正的結局。
“這就是我和他的故事。
“作為一本小說,我希望它能多一點傳奇,可真的一點也沒有了。
“我們只是擁有互補性癖的兩個普通人,又剛好他是我的學生,我是他的老師。
“我越寫越覺得我們不道德,我們不體面,但我們沒有不正常。
“我該把一切停在這裏的。因為對于真實而言,敘述太多就像過于蒼白的解釋。
“可縱然如此,我也有了一定要解釋的理由,因此我決定寫下去。
“我應當慶幸自己的無能。當我将我的人生賭在這每一行字裏時,我不為自己感到羞赧不恥。”
“這事兒學校夜裏來辦,就絕沒有想明面上見的意思。
“校長急着辭退我。私立學校的程序走得很快。我沒有怨言。
“他告訴我,Chen的家長不要任何金錢上的賠償,只要我離開這座城市,否則他們就要報警,找記者。
“校長有句話我記得特別清楚,他說,‘你自己做的髒事兒,別給學校抹黑。’那時我一直想反駁他,可我開不了口,這口氣一直梗着,我就記了好多年。
“學校讓Chen停學了。舉報我們的那位老師官升一級。
“我賴在校長辦公室裏,不斷追問他的消息、他的狀況。校長煩到了極點,把文件夾忿忿往地上一摔,說,‘他在家發瘋呢!我不管你對人家做了什麽,你別在這兒磨叽!你再不給我個準話,他爸就要送他去精神病院了!’
“我又跑去了他家。二十好幾的男人沒有腦子,二十好幾的我尤其沒有。路上我還在心裏謀劃了怎麽殺死他父親。
“我想,這地方太惡心,我要帶走他。
“我到了那裏,拍打那扇門。門是他母親來開的,她的臉色很差,看見我就開始尖叫流淚。我又覺得自己惡心。他父親是個邋遢卻俊逸的男人,他朝我下巴來了兩拳,打得我眼冒金星。
“還有他,我聽到他的叫聲了,從那個我去過的房間裏傳出來。只是那時我有些耳鳴,聽不清他說了什麽。
“直至今日,我仍然确信自己能憑暴力擄走他。
“大門被摔上的前一刻,我聽見他喊我的名字,他哭着喊,‘帶我走。’
“我重重地跪在了他家門前,從天亮跪到天黑,裏面的吵鬧聲斷斷續續,一直沒停。
“我聽見砸門板的聲音,大概他在摔東西。
“眼前的大門又打開,他母親虛弱地倚在門框上,不斷用手背擦眼淚。我猜她是要給我個冷眼的,可她已經沒力氣了。我沒想過自己會有情緒這麽豐富的時候,我埋怨她,也愧對她。
“他父親在他卧室門前站着守着。我望着那扇門,幾米的距離,我的眼挪不開。
“她深吸一口氣,揮揮手,無可奈何道,‘起來,你走吧。’
“我本該有很多話可說,有關他,有關我——倘若我真的那麽善于表達。
“‘讓他讀書。’我的腿痛得像要殘廢了那樣,說話時聲音都在顫,‘他很聰明。’
“她的唇角忽的撇下去,滿目痛苦,她忍哭時和他太像。她說,‘你不該那麽對他。’
“我沒有辯解。他的嗓子已經喊啞了,我沒見他那樣哭過,像要把這世界掀翻了。我更清楚自己不能再自私下去。
“我像被人抽了魂魄那樣,想到什麽說什麽,一個字兩個字,三個字四個字。胡言亂語,語無倫次。
“到頭來我只記得一句,我求她,‘照顧好他。’我說,‘他愛你,別讓他挨打。’
“他在房裏嗚嗚哭得沒了力氣,不斷地咳嗽、幹嘔,開始撓門。
“他竭力扯着嗓子喊叫,每一句都是說給我。
“他說,我求你,宋,我求你,你帶我走。
“他說,老師,你答應我的,老師,你騙我。
“他說,我做的飯都喂狗了!
“帶着哭腔,他用嘶啞的聲音怒吼:你他媽就是條狗,你他媽就是我的狗!你有什麽不敢認的?我他媽不怕,我什麽也不怕!
“他精疲力竭了,無助地問,你聽見沒有?你到底聽見沒有?
“他說,我一個人,好怕。
“‘我去不了那裏。’
“在眼淚裏,我給他磕頭。起先他說一句,我磕一下,後來他每說一個字,我就磕一下,磕得我頭暈目眩,胃裏痛得扭曲到一處去。
“房裏逐漸安靜下來,我猜他聽見了。
“我沒有跪任何人,我只朝他所在的方向下跪。
“額上的血緩緩淌過睫毛,我擡起頭,透過那片朦胧的赤紅,仿佛看見了我們初次相遇的那個午後。
“我告訴自己,只要我還活着,只要我還記得那天,我就能永遠保持清醒。
“離別的時候,沒有道別。我的腿沒法站着走路,我在樓梯裏爬。我想他,滿腦子都是他。
“在徹底離開這座城市前,我把自己這些年所有未發表的研究成果都無償捐給了學校,我承諾不會再回來,唯一的條件是讓他繼續在這裏上學,直到畢業。
“在春光将盡時,我住進南方陌生的街巷,口袋空空。到處都是吵鬧,風呼呼地拍打着窗框,我被泡在充滿潮濕和黴味的空氣裏,感到呼吸困難。
“我收到了最後一條和他有關的消息。他很好。我用筆芯戳出了手機卡,把那玩意兒掰斷了。
“透過窗向外看,對院的桃花竟然還在開。
“我在心裏一筆一劃地寫他的名字,想着我們短暫的相逢,比一生更漫長。
“我永遠記得他寫在我胸口的‘想回家’,像烙鐵似的烙下了,燙着我,讓我疼,讓我惦記。我知道,他想回的,是我們的家。
“你說這多美啊。
“我們做過那麽多壞事兒,可到頭來,卻被一個吻定罪判刑了。
“我躺在那塊破床板上,又哭又笑。我的人生已經結束了,可我還得活着。我得推着生活向前走,退後就是投降了。
“除了他,我不會再向任何人投降。
“所以,你能看到我把一切寫在這裏。
“我沒有投降,我沒有輸。
“真希望他也沒有。
“你聽見了嗎?
“月亮,不在天上,就在我心裏,揣不進心裏,我就把心送到天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