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太學2
楊夫子氣得他那撮小山羊胡子都一抖一抖的,連話都說不轉了,“你、你給我起來!解釋、解釋‘忠恕違道不遠’是什麽意思?”
沈初被楊夫子暴吼起來,一臉懵逼,發現自己竟然睡着還被楊夫子抓住了,不禁頗為羞窘。好在功課他還是提前預習了的,再加上現代人的思維,他便将自己對這句話的理解說了出來,“忠恕違道不遠,施諸己而不願,亦勿施于人。”
“忠恕,簡而言之,可理解為忠于己而恕于人。《中庸》開篇即言,‘天命之謂性,率性之為道’,所謂‘性’,即本性,一個人如果依從本性、忠于自己的內心行事,便可稱作‘率性’,而‘率性’即‘為道’。”
“所以忠于己恕于人,即是忠于自己的本性、本心,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因而可說‘忠恕’不遠道。”
楊夫子碾磨着自己的小山羊胡子似在思考,堂上有其他學生不滿道,“這‘忠恕’的‘忠’,明明就是忠君愛國的‘忠’,沈同窗好大臉,還忠于本心。”
有人接話道,“就是,有人天生惡事作盡,難道他遵從自己本性為非作歹,也是忠于己了麽?那他豈不是也離道不遠了?!簡直是笑話——”
沈初對這兩人有點印象,平日裏經常在他兩個弟弟沈莊和沈恒鞍前馬後地伺候,極盡谄媚之能事,家裏也沒多顯貴,多是靠着沈家這棵大樹好乘涼。
平日裏也不算不學無術,要不然也不會還能反駁幾句,但總歸是蠢笨之人,談不上多聰明。
沈初本不想理他們,但在座那麽多誠心想學的學子,不想誤人子弟,便反駁道,“想必這位兄臺對‘性’的理解有偏頗——”
第一個人的觀點看似愚笨、實際上其心可誅,有點辨別能力的學子都知道《中庸》裏這句話的“忠”不是指忠君的忠,若是他真正去反駁了,又站在了被人指摘的離場,不反駁也罷。倒是第二個人說的可以大作文章,便給他率先下了定論,他講的不對。
“孟子和荀子分別有性善論和性惡論的說法,我們姑且不論。所謂天命之謂性,并非僅指人,飛禽走獸、草木萬物,皆有其性,讓其能夠成為其本身,就像使人能夠成為人、使馬能夠成為馬、使草木能夠成為草木的,才能叫作性,而這是相對廣義層面,回到我們自身,便是身為一個人,何為我們的性,又該如何率性,如何做一個人?”
“而到相對狹義層面,世上沒有兩個完全相同的人,就像世上沒有兩片完全相同的樹葉一樣,那麽每個人不同的性又是什麽,這是需要每個人自己去尋找的答案,然後率性而為,知道自己要做什麽。”
“如果對于這位兄臺而言,惡人的惡便是你的性,你認為為惡便是你應該做的事,我也無話可說。”
那人被氣得面紅耳赤,騰地站起來指着沈初的鼻子道,“你、你強詞奪理!”
和這兩人一夥的另一人道,“哈哈,照沈同窗所言,所以你就遵從自己的內心在課上睡覺咯?!”反正他沒聽懂沈初在說什麽,他只知道沈初說的率性而為,性是什麽自己的本心巴拉巴拉的,把火引到他睡覺上總沒錯。
沈初搖搖頭,剛想說這人沒有理解他的意思,又着相了,
楊夫子卻被這話一激,像是反應過來一樣,立馬兇道,“上課給我睡覺,還在這胡言亂語!給我出去罰站!”
他一直在思索沈初的話,但覺得有些似懂非懂,裏面有些東西好像很有道理,好些東西好像又很沒道理,但是這學生竟敢在課堂上睡覺,實在是膽大包天,不罰站說不過去。
唐執教在一旁欲言又止,覺得沈初所言頗有道理,其中許多引他深思,一時陷入了思考中,等到回過神沈初已經站出去了,也不好再多勸。
這時以為臉蛋圓乎乎、眼睛圓溜溜的學生驀地站起來道,“學生覺得沈同窗一席話發人深省!學生願陪他一起出去罰站!”
說着也不等夫子發落,自己也跟着一起出去罰站了。在座許多學生,有的像是陷入了沉思之中,有的瞧他們覺得他們傻,還有的幸災樂禍。
沈初站在窗外也聽到了裏面動靜,不禁大為感動,瞧見眼前是個約莫十六七歲的男孩,圓溜溜的一雙眼睛像是帶着光一樣看着他,整個顯得有些胖乎乎的,但還是能從眉眼瞧出幾分清秀可愛。
少年一臉崇拜的眼神道,“沈哥,我叫蘇瞻,蜀地人,今年十七了,我覺得你說的好有道理!你能再給我說說嗎,到底是什麽使人成為了人,使馬成為了馬,使草木成為了草木?!那每個人不同的性又要怎麽去發現呢?!”
沈初腦海靈光一閃,想起這少年好像在原書中還是個重要角色,別看現在年輕,其實在當世也可算作天才一般的人物了,琴棋書畫樣樣都是可成為傳世的存在,性格活潑不落俗套,以後是大反派五皇子敵對陣營的重要人物之一,不過看現在這圓乎乎的長相,還真有點看不出來。
按照原書的設定,其實蘇瞻這個人物的設定有點模仿蘇轼,只是蘇轼這麽個人實在是太天才了,詩、書、畫在歷史上都太超凡絕塵,作者可沒這麽大能耐寫出蘇轼的驚天才氣,只是作了一些私設和粗淺的模仿。
最後被讀者評價,這人物可愛是有點可愛,但和歷史上的蘇轼半毛錢都扯不上關系吧?!後來作者便決口不提這個人物模仿了蘇轼的設定。
現在沈初穿到書中,看到這人就在眼前,不得不說還是頗為新奇的,而且他覺得這少年還真是和其他人不一樣,果然是當世的天才設定。
不過對他問的問題,他也有點無奈,難道他回答他,決定人之所以成為人、動物之所以成為動物、草木之所以成為草木的,是一種名叫基因的東西嗎?
但是他肯定又不知道基因是什麽了,他要如何給他解釋基因,又證明基因的存在?
然後每個人和每個人的基因不同,但是每個人最後成為的人,也不是完全由基因決定的,還有後天的環境和個人的意志選擇,麻蛋,這也太複雜了,他自己就個現代的普通人,又不是搞科技搞哲學的,再深入再專業他也不知道啊!
哎——這跨越時代的鴻溝不是一兩句話能說清的——
但是看着這人一雙亮閃閃充滿求知欲的眼睛,沈初真不忍心拒絕啊。
他提了一口氣,只能竭盡所能地給這小孩解惑了。
“嗯,一個人、一只雞、一棵樹是怎麽來的?”
蘇瞻抓了抓自己腦袋:“呃,每個人都是自己母親十月懷胎生下來的,雞是雞蛋裏面孵化出來,樹是種子裏長出來的?”
沈初覺得天才果然就是天才,腦袋就是靈光的一逼,“那我們來假設一下,這個胚胎、雞蛋和種子裏面,包括了所有的信息,然後決定了這個胚胎能長成人、雞蛋能孵出一只小雞、種子長成一棵樹,這可以理解為先天決定。”
“而對于每個人來說,生下來之後就有了自我認識和自我思考,然後思考自己要做什麽事、成為一個什麽樣的人,這不僅受先天所影響,也會受後天的際遇所影響。”
“當然,最重要的是自己的選擇。”
蘇瞻眼睛越來越亮了,“簡單來說,你所說的胚胎的信息就是龍生龍、鳳生鳳,老鼠生的兒子會打洞,但是一個人最後成為一個什麽樣的人,最終取決于自己的選擇,就像王侯将相寧有種乎。”
“但是,每個人的選擇還是會受自己先天和後天條件的影響,就像寒門學子和貴族子弟相比,要付出更多努力才能走上仕途,達到一樣的成就。”
沈初老懷甚慰的點點頭,充分感受到作為老師遇到那種腦袋靈光的學生由心而發的喜悅。
“你總結的很對,但這是一個漫長的過程,可能需要終其我們一生,去完成認識自我、實現自我這個命題,也有可能一生都完成不了。”
室內穿來楊夫子的爆吼聲,“你們兩個精力很好啊!那你們中午也別吃午飯了,一直給我站到下午上課!”
沈初不禁苦了臉,覺得自己跟秋天裏的小白菜一樣,怎麽看怎麽可憐——
蘇瞻倒是神采飛揚的模樣,和他那吃貨相貌和吃貨人設一點都不符合。他湊過來悄悄道,“現在才有點明白古人說的朝聞道夕死可矣是什麽意思了,感覺聽了沈兄的一席話,我三天不吃飯都沒問題!”
沈初:別——
他們沒注意到,靠在窗邊一名身着華貴的少年,本來形容慵懶,聽到他們的交談後卻陷入了沉思。
兩人一起站着偷偷叽裏呱啦,因為楊夫子第二次暴怒,兩人還是收斂了很多。
很快到了中午,學生們陸陸續續去用午飯,還在門口罰站的兩人異常顯眼,不僅要餓着肚子,還要接受同窗們的笑話,被夫子教訓罰站可不是什麽好事,沈初覺得還是蠻丢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