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死之情淚

因着昨晚被莫名其妙地捅了一刀,所以流了不少的血。不過這些對我而言,也就是小菜一碟,年少時,找過不少人打架,流血就跟吃飯一樣平常,這次也不外如是。但第二天早晨,我沒能起床,午時也沒能起床,晚上也沒能起床,整整被重止撂倒在床上灌了一天的十全大補湯。

結果,我流鼻血了。

夜,幾縷絲絲小雨伴着涼風拂進窗戶,我哈了哈氣,身子抖了抖。

彼時,身側的貼心人為我捏了捏被子,臨走前還不忘幫我帶上門。放眼整個四海八荒,能對我這樣的鐵漢子無微不至之人,眼下只會是重止,此外不作他想。

迷迷糊糊睡到子時,隐約聽到隔壁的門咿呀一響,我呲牙将雲被卷起,恍惚間瞧見伊人目光凝重地走進了祁宋的房間。這麽八卦的密事兒讓我一顆好奇的大鳥心十分激動,這便以三秒的速度穿上外衣,蹲在窗下等待一場才子佳人相會的戲碼。

房內,一張荷塘山水的墨色屏風将床上的祁宋襯出幾分清秀姿态。

此時,緩緩走進的伊人委身蹲在床邊,修長的手竟然向着祁宋一張如花似玉的俏臉蛋伸去。呃。這絕對是要占便宜。

誠然,這種事祁宋幹多了,卻不曉得今兒有個姑娘對他幹這檔子事,若是他曉得,一定激動到跳腳。

我目光極其殷切地随着伊人的右手移動,心裏想着,摸下去,摸下去。

怎料,這只手卻辜負了我的期望收了回去,我一顆無比期望後續的大鳥心,呲的一聲,全碎了。彼刻,伊人捂着嘴,低低地抽泣起來。

床上的祁宋依舊安靜地躺着,房中溢出一股窒息的感覺,這事兒不對呀。

我把頭更肆無忌憚地伸進去,聽見伊人說道:“我知道你一直都對我很好,我不是不知道,而是以為可以裝作不知道。可是怎麽辦?我只能這麽做了。”

這是實話,祈宋确實對她很好,只不過,人的心太窄,窄到只能容得下一個人。

一刻後,我跟着伊人到了一個靈氣四溢的山洞前,然,濛濛細雨像是一層琉璃色的霧霭将我的視線混得不太清晰。

隐約間,躲在古樹後的我瞧見伊人慢慢擡頭,目光傷感又凝重。

她這樣的神色在我那顆缺一根筋的鳥腦中只記得有過兩次,一次是在清池神君與饕餮玉石俱焚之時,一次是在宸天宮提起那段與無幽的過往情緣時。這一次,大抵也是為了他,我那生死不知的哥們,無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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猜測至此,伊人已踏入洞中,我從一棵古樹中顯現而出,看着洞口靈岐洞三個大字,甚是心驚。

據我所知,此洞雖位處凡間,卻極是不凡,因五百年前燃燈古佛曾為參透大乘佛法,向如來自請來人間修行,而此洞便是他當年的栖息之地。

因此,這個凡塵裏最是普通不過的小洞得古佛光臨,自然是靈力充沛,而傳聞中,這洞中的泉水更是有引靈的神效。如果我猜得沒錯,伊人此番下界并非只是幫三聖母置辦飾物,而是如她當日所言,等準備好一切後,讓無幽複活。

弄清楚了這個,我立即沖進洞中,可畢竟我不清楚伊人她将施以何種法術,便只得俯身在一處突兀的洞石後靜觀其變。

悠悠泉水中,氤氲的熱氣将伊人裹得朦胧,一顆鳥蛋大的赤色元神珠紮根在一朵銀色稣鳳花下,飄飄蕩蕩地浮在水中央,時不時散發出一種灼灼火光,讓人看了眼睛有點發慌。

這又是需要逝者神元,又是需要引靈泉水的陣仗,不像是在悠閑地泡澡,倒是像是以仙者自身仙氣為護,以神物稣鳳花為媒,用引靈泉水施出上古秘術重塑之法。

唔。我曾聽長蘇說過,這重塑之法乃上古遺留的禁術,雖具有重塑肉身之能但術法後勁卻是十分霸道威猛,是以,天帝怕這種以死搏生的術法會在天界中流傳開來,便交予文俚神使把其封于神文書閣中。

沒想到今日竟會重現人間,真是讓我一顆鳥心顫了三顫。

可這麽做,若是稍有差池,施法者便會魂飛魄散,屆時怕是連個渣都不剩。我雖希望無幽複活,然卻不希望伊人用這種一命換一命的糟糕法子,這便捏了咒欲阻。豈料,一抹青影以雷霆般的速度閃過我的眼,我還未反應過來,‘砰’的一聲,水柱忽而拔面而起。

紛紛落落的水花中,我瞧見了祁宋。

“你瘋了不成?”

他這一句沉重的聲調湧入我耳廓,讓我對水中的祁宋生出一點兒陌生之感。記憶中他是網羅弱水三千,瘋魔三界少女的悠然閑君,一貫說話和善無比,卻未曾料到他竟也會說這樣呵斥的話語。

果然,情愛這個事兒可以改變人,祈宋的那些情緒,只是我不知道罷了。

我嘆息歸來,水中的祁宋右手已拽住伊人的臂膀,迫使她将指尖的術法熄滅。伊人凄涼的話語響在洞中:“你讓我救他,這是最後一次,最……最後一次。”

祁宋拽住她的手并沒有落下,只是沉沉道:“伊人,你當真以為,你還有多少個最後一次呢?”

伊人沒有說話。

滾滾仙澤中,祁宋的手緩緩從伊人僵硬的肩膀上移開,與她十指相扣。霎時,仙氣彌漫的水面之上,浮現一個素色的半球仙罩,伊人意識到祁宋接下來的動作,抵着最後一絲氣力推開祁宋,結果腳下一深,踉踉跄跄地跌靠在泉邊的石壁上。

“這樣你會跟我一起灰飛煙滅的,你快放手!”

伊人言語未落,祁宋便拽着她掙紮在半空的雙手。水花四濺中,兩人貼得極緊,祁宋把伊人定在水中,重新斂起半圓仙障,并将赤色元神珠子放在兩人合并的掌心之中。

伊人嘴角輕掀,一滴眼淚滑落:“你……為什麽?”

祁宋掠起一個弧度,發出一個低啞的音調:“孤注一擲你可以?我為什麽不可以?你問我為什麽,或許只是因為我想,便做了,又或許是因為我覺得,你的幸福,從來就是我的幸福。”

此話說得這樣認真,讓我有點動容,這難道真的是留戀花叢,縱橫情場的祁宋所言?沒有柔情蜜意的虛假,沒有甜言蜜語的矯情,只有一絲不茍的誠懇。

此時此刻,我才曉得,原來就在我不知道的時候,這一段看似漫不經心的愛情已經變得這麽深刻。誠如開在黑夜中的昙花,朝死夜生,就在我們看不見的時候,默默地孤注一擲,悄然綻放。

一陣涼風掠過我的身後,倏地腦子啪的一聲,失去了所有的神識。

**

當我醒過來時,是躺在一片清幽的月輝下,雨已停,眼前場景十分清晰,像被洗滌過的一般明淨。幽幽碧草在我周身搖曳,玄衣袍君負手背對着我,剪剪月影将他周身裹得明亮,我細細打量着這魁梧的身板,落寞的背影,竟然生出幾分熟悉。

我拾掇拾掇周身的塵土,友好道:“英雄,你是?”

他負手轉身:“司蓁,多年不見,你竟然連我都不認得了?”

眼前這一張俊朗的臉讓我一驚。無幽。

我這廂一高興免不了拍一拍他,可手卻不慎在半空撈了個空。我訝然,無幽他現在竟然只是一個無實體的魄?

他仰頭望月,目光悠遠。

我聽着他慢慢道來,這才曉得原來當年魔族之亂中,無幽拼死把伊人護出魔界,再次回歸之時,雷諾祭出鐮魔盞,将無幽的肉身毀滅殆盡,弄得無幽只餘一縷魂魄蕩在天地之間。

之後,在無幽的魂魄飄蕩之時,遇見了個倒黴鬼,這人便是于歷火劫飛升上神時,突然靈力不足跌入人世的清池神君。無幽見被火劫整得一命嗚呼的清池神君便心生一念,借其肉身重修魂魄,飛升上神。

這在天界一呆,便呆了三千五百年。

直到偲宸宮一戰,天帝才曉得他的存在,于是才使計引他與饕餮一戰。但一戰,魂飛魄散的也只得是清池那個倒黴神君的肉體,反倒是讓無幽将錯就錯脫離天界,但由于他無宿體可附,遂只能留在人間,無法重返魔界。

可弄清楚這樁事兒後,我心生疑惑,便問道:“剛剛為何會眼前一黑,醒來卻在這個地方?”

無幽神色變得十分凝重哀傷:“不過是借你身軀滅了伊人的執念。”

這四萬年的執念,兩次的舍命相救,換來的就只是一個滅字,是個人都覺得眼前的無幽實在太過于狠心。

如果無幽沒給我一個合理解釋的話,我保不準下一秒就把拳頭掄上他的臉。

“你可知,她入瑤池是為你,闖仙林是為你,如今日甘願舍命也是為你。你以前不曉得便罷,如今你既然曉得,為何還要這麽做?試問,你怎麽忍心?”

清幽的月色下,無幽一張冷峻的臉頓然一白,幽長的睫毛徐徐阖上:“倘能選擇,若能改變……我們一定不會是現在這個樣子,可司蓁,我和她,沒有如果。”

話落,無幽像是陷入昔日的回憶之中。

良久,他續道:“ 當日我以萬雷天火與饕餮同歸于盡之時,伊人便已知曉清池乃世間唯一适合我的宿體,只要将稣鳳花注入清池神元之中,再以靈岐泉水為引,後用仙力啓動上古秘術,清池的軀殼便會重塑,而我的魂魄也會被稣鳳花、靈岐水的靈力引入軀殼,屆時便能重生。”

無幽默了默:“但,啓動上古秘術何其霸道,即便重生成功,施法之人也必将神形俱滅。”

我上前一步:“好,就當你是為了伊人才會這麽做,但我問你,這三千五百年來,你為何日夜守護在她身側,卻裝作什麽事情都沒有發生過一樣,一瞞再瞞,你可知她一直在找你,連活下來的唯一理由都是你,你為何不說?”

他搖了搖頭,眉宇蹙得要緊。

“你可知伊人乃神女瑤姬散落的精魄所彙聚的瑤草所化,承着神女瑤姬的靈澤,因還未成仙故而這種靈澤暫時隐在體中,可倘若一旦成仙,靈澤便會借由仙體散發而出,且因天地之中相生相克的法則,瑤姬靈澤無法與濁氣相互共存,一旦兩種靈澤相互碰撞,瑤姬的精魄便會消散,同時無精魄支撐的瑤草伊人也會消散。”

我詫然一頓:“難道無幽你?”

無幽嘆了一口氣:“你想得沒錯。我魔族乃身聚濁氣一族,若與她在一處,最終只能是害了她。當初我狠心把她拒之門外,則是不想她泥足深陷。而後我雖宿在清池軀殼之中,但魔族濁氣卻不可消逝,是以即便換了一個軀殼,我也不能保證她在我身邊能安然無恙。”

他話語一罷,我緊握的拳頭緩緩松開。

此刻,我覺得這世間其實最絕望的情感,莫過于死生無望。雖然我和重止之間,即便緣淺,但起碼還有那麽一丁點兒緣分讓我去争取,可伊人和無幽一開始便已注定,結局只能是陌路。

三千五百年來,無幽其實并非是不想相識,而是不該,不可,不能,所以他只能選擇隐藏苦楚,默默守護。想來,衆仙只道清池神君鮮少露面,卻又每日去往雲騰之上觀看十裏煙霞是一種愛好,殊不知,那些我們世人自以為的愛好,卻是一個魔的守護和信仰。

月色冷清,風聲獵獵。

無幽回頭看我,聲音雖低啞卻堅定:“司蓁,你可知,伊人願意傾其所有換我再度重生,千世萬世,永生不滅。我也願意為她舍棄重生,淪為荒魂,永堕人間。我以法術将她關于我的記憶全數抹去,今夜之後,一切都會結束。這一段緣裏,她能為我做的,我也可以。”

此刻無幽卸去了昔日魔族霸君的桀骜,通紅的雙眼中只剩下無盡的蒼涼。

回首這一段情愛,三千五百年前他的拼死一搏,三千五百年裏他的無言守護,如今的舍棄重生,這之間的種種到此時都只能歸于彼此相忘,其實是最令人絕望的。

我不由嗟嘆:“這三千五百年的相守歲月,你真的舍得?”

無幽苦澀一笑:“結局早就注定,放手是最好的選擇,更何況我看重的從來都只是她的未來。我知道,現如今已經有一個比我更好的人守着她,護着她,讓她永世地活着,這對于我來說,就已經足夠。”

世間的情愛有千百種形态,卻唯獨沒有一種形态比這樣的割舍來得無奈,但誰又能說無幽的放棄不是一種極致的成全,祁宋的成全不是一種極致的放棄。

一縷冷風掠過,腳下的碧草紛紛揚揚地搖曳着。

無幽凝重地伸出右手,皎潔的餘晖下,我清楚地看到一滴晶瑩如玉的淚安靜地躺在他碩大的掌心之中。

我怔了怔:“這是?”

“這是死之淚,是伊人最後一滴眼淚。”

“最後一滴?”我接過他掌心的淚,擡眸卻見他一副暗淡無光的眸子微微垂着,冰雕似的唇角一阖一起:“自此以後,無幽已死,她跟着他,怕是永遠都不會落淚了吧。”

一念生,一念滅。

無幽之于她,若如潤沐同我,一段有緣無分的愛情,終究會淹沒在時間的縫隙之中,待到漸漸釋懷之後,再滋養出另一份屬于自己的奇跡。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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