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夜談
據李霞說,樂仙樓後山有一眼活泉,泉水清冽,她們樓裏自釀的“醉流霞”便是取此活泉之水釀制。
約莫在一個月前,兩個釀酒師傅從後山取水時,一人順便喝了幾口,沒想到喝下之後,就覺頭腦發輕,心中興奮,有種飄然入夢的感覺,竟在泉邊手舞足蹈起來,另一人見着奇怪,忙去喊人,人來之時,喝水那人已基本恢複了清醒,身體并無什麽不适。
樓裏平時給姑娘們看病的大夫,年輕時走江湖見過不少旁門左道,被叫來研究泉水,認為這泉水裏出現了能讓人上瘾的成分。李霞和大夫一合計,覺得可以将泉水稀釋成合适的比例兌入酒中,用來留住大批回頭客。同時他們還發現,泉水裏這種成分的含量并不是穩定的,就像它突然出現一樣,不知什麽時候就會消失,所以樓裏前段時間趕忙存了不少帶“料”的泉水,以備使用。
李霞帶着沈遙、玄七來到後山,把活泉指給他二人看。
後山此處被簡單修葺過,幾人穿過挂着燈籠的九曲廊檐,來到一處不大不小的潭邊,泉眼在潭水正中央,汩汩噴湧,翻着水花。
沈遙看着李霞,玄七走近潭水,半蹲下伸手掬起一些水,放在鼻尖唇邊辨別了一會,對沈遙點了點頭。
李霞見狀,忙繼續為自己辯解道,“二位公子,我真的沒有騙你們,這泉水的異樣是我們偶然發現的,沒有什麽人背後指使,怪只怪我豬油蒙了心,用這水兌酒害人,但我們樓裏大夫說了,這藥只要不是長期大量服用,對人沒什麽害處,最多讓人嘴饞上瘾,我再也不敢了,你們就饒了我吧!”說着就往地上一癱,一副捶胸頓足悔不當初狀。
“你怎麽看?”沈遙對迎面走回來的玄七問道。
玄七想了下道,“樓裏打手只是一群雜魚,并無一個高手。”言下之意,也認為李霞所言合理,此處并無“幕後黑手”。
“嗯,”沈遙點頭,對癱在地上的李霞道,“我便信你所言,但從現在起,你必須把所有摻了藥的酒銷毀,停止害人的行為,如果有人因你們此前行為身體受損,你也得負責幫人醫治。”
李霞舒了口氣,連忙道,“全依公子所言,二位公子真是行俠仗義,奴家再不敢做這黑心生意,奴家這就去前面讓人把‘醉流霞’都撤下來。”說着,便起身要走,沈遙見她說話間眼珠滴溜溜的轉,也不挑明,未再阻攔,李霞見狀,忙不疊的爬起身往回跑去。
潭邊只剩沈遙、玄七二人,玄七問,“公子信她會去讓人撤酒?”
“信與不信沒有關系,明日我們去找官府前來監管。”
玄七眨了下眼,點頭不再多問。
一陣晚風吹過,燈移影斜,草木輕搖,夜空中的星光點點落在潭水上,那燈紅酒綠、鼓樂喧嚣的樓閣似乎已相去甚遠。
玄七見沈遙盯着自己,眼角眉梢微微彎起,他有些奇怪的問,“公子在看什麽?”
“看星星。”沈遙盯着他的眼睛道。
玄七忽覺心中亂跳,沈遙的眉眼在星光下俊美如畫,他微微側開目光,卻又忍不住用餘光瞥向沈遙,他問,“我們接下來去哪?”
“回客棧休息。”沈遙把玄七的樣子盡收眼底,眉眼彎得愈發厲害,回答他道。
兩人傍晚的時候在鎮上一間客棧訂了兩個房間。
回到客棧時已是深夜。
沈遙進到自己房裏,懶得點燈,便一頭撲到了床上,剛一閉眼,幾對幽幽發光的眼睛、帶着細毛和肢節的觸爪便在腦海中浮現,他趕忙睜開眼睛,用力眨了幾下,呼吸加快,兩手不知不覺攥住了被褥。
就在這時,門外響起了輕輕的敲門聲,玄七在門口小聲問道,“沈公子,您睡了嗎?”
屋內沒有回應,玄七在門口靜靜站了一會兒,正準備離開,沈遙的聲音傳來,“還沒睡。”
緊接着是輕微的窸窣聲,然後沈遙打開了門,微微笑着問玄七,“有什麽事嗎?”
發現玄七在仔細的盯瞧自己的臉,沈遙有些不自在的錯開目光,低頭就見玄七手裏端着個餐盤,上面放了白粥、饅頭和幾碟小菜。
“這是?”
“公子剛才沒吃晚飯,客棧廚房就剩些白粥小菜了,玄七端了些來,想問問您是否需要。”
雖然沒有胃口,但頓覺心底一陣溫暖,沈遙道,“快端進來,正好覺得餓了。”
點了燈,擺好盤,玄七被沈遙拉着一起坐下。
沈遙見玄七只拿了一雙碗筷,便問,“你吃過了嗎?”
玄七垂眸點頭,幫他盛好粥,遞給他道,“公子請用。”
沈遙一看玄七的樣子,便料定他必然暗守尊卑之分,不會在他之前用飯。
他拿起一個饅頭,遞給玄七道,“陪我再吃一點呗。”
“公子……這不合規矩。”玄七伸手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挺直了身子道。
“早跟你說了不必和我講什麽規矩,” 沈遙假意皺眉,道,“要是真講規矩,你騙我說吃過飯了,不是早就觸犯了規矩?”
“……”玄七眼睫微眨,低頭道,“玄七知錯。”
“噗……”沈遙忍不住輕笑起來,“你一直都是這麽可愛嗎?”
玄七擡頭,看到沈遙一副促狹的表情。
“公子莫要捉弄玄七……”玄七覺得耳後有點發燙。
“好!”沈遙爽快答應,“陪我一起吃飯,我就不再捉弄你。”
“……”玄七恭敬的接過饅頭。
沈遙吃了兩口,胃裏有些堵悶,見玄七正拘謹的小口小口揪着饅頭往嘴裏送,便将菜碟往玄七面前推了推,又把筷頭倒轉過來遞給玄七道,“夾點菜吃。”
玄七看向沈遙,從剛進門的時候他就發現,沈遙明亮的眼睛裏掩着一絲惶沮,一向迷人的笑容中也藏了些許疲憊,頭一次,他不想這麽一直看着沈遙的笑臉。
“蜘蛛……很可怕。”玄七躊躇良久,開口道。
沈遙的神情瞬間變了,他摸了摸鼻子,露出自嘲的表情道,“啊……是啊,今天多虧你了。”他見玄七一直看着自己,沉靜的眸子裏透出擔憂,不由把頭側開,語氣帶上戲谑道,“恩公,可否為沈某今日的窘态保密,不然的話……”他扭回頭來,盯着玄七的眼眸,挑高了眉尾,“沈某只能以身相許,充當封口費了。”
玄七猛地瞪大了眼睛,臉頰泛起明顯的紅暈。他張了張嘴,一時說不出話來。
沈遙徹底笑了,一手托腮,道,“我吃好了,你慢慢吃。”
玄七低頭,把饅頭放回桌上,低聲道,“沈公子放心,玄七不會将今日之事說出。我也吃好了,您早點休息吧。”說完,他起身站起,開始收拾餐盤。
沈遙從下方去看玄七的臉,見他表情淡然,看不出情緒,但不知為什麽,沈遙突然覺得很心虛。玄七平時總是一本正經的,會不會覺得自己說話太輕佻呢?這麽快就走了,會不會是生氣了呢?
一時間,數個念頭泛起,沈遙後悔懊惱起來。
等他回過神來,玄七已經向他告了辭,出了屋子。
沈遙吹滅了燈,重新躺回床上。
屋外風聲漸起,随後響起滴滴答答的雨聲,并很快變得淅淅瀝瀝密集起來。
身上變得涼飕飕的,黑暗将多愁善感放大。
不想閉上眼睛,唯恐噩夢再入。
沈遙翻來覆去,剛才和玄七燈下共餐的情景反複浮現,他想到玄七當時說的那句“蜘蛛很可怕”是肯定的語氣,而不是疑問,這個做事肅煞冷冽卻又對自己恭敬內斂的男子,剛才那麽認真而主動的一句關心,自己怎麽就那麽随意的調笑而過了呢。
沈遙啊沈遙,你幹嘛總要和玄七開玩笑,他責怪着自己,刻意去忽略一個呼之即出的答案……玩笑,可以掩飾內心越來越清晰的某種念想。
“唉,玄七……”沈遙嘆了口氣,嘴裏輕聲念了下玄七的名字。
下一刻,房間的窗戶被輕敲了兩下,玄七的聲音在窗外響起,“公子?”
“啊!”沈遙驚得坐了起來,看向窗外,窗紙上映出一截人影,明顯是從屋頂倒垂下來的。
“玄七,你在幹什麽?”沈遙快步走到窗前,打開窗戶,探頭向上看去,瞬間便被雨滴砸到了臉上,而那人正伏在屋頂,腦袋從屋檐探出,眼睛在雨夜中亮晶晶的,看到沈遙探出頭,還想伸手幫他擋雨。
“快進來。”沈遙道。
那人乖乖的使了招“蝴蝶穿花”,從屋頂一下翻入了窗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