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分別
藍衣向前兩步,走到腳下虛浮、身體微微搖晃的沈遙跟前,一把揪住了他的衣襟。
沈遙迷離着雙眼,五彩缤紛的光,如綢如鍛,如幔如紗,曼妙變幻,似遠在天邊,又似近在眼前,充滿他整個視線,掩去其他一切。
一種本能在向他叫嚣“危險、危險”,可全身卻沉浸在一種輕飄飄軟綿綿的感覺中,根本不聽大腦的號令。
沈遙眼中,自己如同被蝶翼環繞,胸口的衣襟被一群蝴蝶牽引,他幾乎要跟着向上飄起來,俗世的一切都忘卻腦後,只留歡愉占據身心,讓人翩然欲舞。
看着沉浸于藥物的幻象、毫無反抗之力的沈遙,藍衣蛾眉倒蹙、眼眶發紅,右手握起一把明晃晃的匕首。
她的聲音帶着恨意、悲傷和痛苦,拽着沈遙衣襟的手越攥越緊,斥道,“他曾對醫術也是一腔癡迷,只可惜懷才不遇,屈居人下,做的全是管理內務的工作……他說過,這次成功以後,權力、地位、武功、醫術,一切都會得到……董郎多年苦心布局,被你一朝盡毀,我恨……我恨你……!”
藍衣将手中的匕首高高舉起,對準沈遙的心口用力紮下!
耳邊的聲音像隔着一層膜,不知從哪兒傳來,聽起來好不真切。
誰?貪戀權力、地位,是有什麽陰謀麽?
董郎……是誰?有些熟悉,卻想不起來了。
在如夢似幻的光芒中,沈遙覺得寒意襲上胸口,牽引衣襟的蝴蝶被寒意冰封,冰尖逐漸延伸,刺入自己的胸口,寸寸深入,胸口染上瑰麗的紅色,如同惡魔賜予的問候。
腦中忽然出現一絲的清明,沈遙猛地伸手,攥住了藍衣持刀的手腕。
“!!!”藍衣始料未及,心中大驚,卻發現沈遙眼神仍無聚焦,并無太大抵擋之力。她迅速拔起匕首,沈遙胸口立刻濺出朵朵血花,藍衣再次擡手用力刺下——
“住手!”一聲大喝從背後傳來,幾道淩厲的寒光已然先至,直射藍衣握刀的手腕和周身要害,藍衣反手便擋,同時轉身騰挪閃避,匕首彈開暗器,發出“叮當”的聲音。
電光火石間,一道黑影已逼至身側,與她擦身而過。藍衣還在揮動的手突然停了下來,她面色凝固,猛地睜大了眼睛,血從她的喉間噴湧而出,濺向高處和四周。
匕首“哐啷”掉地,藍衣艱難的用手捂住喉嚨,血繼續從她的指縫間大量淌下,她喉中發出幾聲古怪的回響,怨憤和不甘的表情在她臉上定格,她身體一軟,倒向了地上。
玄七扔下手中的短匕,一步沖到倒在地上的沈遙身旁。
沈遙閉着眼睛,臉上已沒了血色,胸口被血浸透。
玄七把沈遙扶入懷裏,快速點住他胸口幾處大穴,手不受控制的顫抖起來。
“公子!公子!”他不停的在沈遙耳邊喚着,而那一直以來嬉笑鮮活的俊美容顏,仿佛陷入了永久的沉睡,毫無反應。
玄七一時間肝膽俱裂,只覺此生所受的痛苦都不及此刻天塌地陷。
他喘息急促,喉中發出低低的哀嚎,終于想起伸手試探沈遙的鼻息,探得微弱的呼吸後,玄七微微緩下喘息,立刻托着沈遙的肩背和腿彎将他抱起,縱身躍向藥堂醫廬。
……
第二天上午。
山莊門口停着一輛精致的木質馬車,拉車的是兩匹高頭大馬,車輪包着皮革,一看就有很好的緩震效果。
藥堂的藥童将最後幾罐藥材搬上馬車,垂首退到一邊。
陸藏名、君莫患站在馬車旁,和石安道別。
“藥堂在藍衣的住處,搜到了一小罐淡粉色的迷藥,經驗證,和當日在後山劫持我的人所用的迷藥藥效一致,再結合玄七的證詞,可見藍衣正是董栖丘的幫兇、殺害施伯仲的真兇。為了幫董栖丘報仇,才對沈公子下手。”陸藏名嘆了口氣,面上有歉意有感慨,“沈公子在我山莊遇襲,陸某愧疚萬分啊。”
“陸莊主言重!”石安對陸藏名、君莫患抱拳道,“此次多虧陸莊主、君堂主鼎力相救,我家公子才能度過險關,石安再次謝過二位!”說完,石安躬身行了大禮。
“慚愧慚愧!”陸藏名伸手扶起他,道,“陸某的書信煩請石伯交給沈莊主,再幫忙轉告沈莊主,待日後有機會,陸某必親自登門拜訪。”
“一定一定,請陸莊主放心。”
“石伯,沈公子身上的麻藥還有幾個時辰的藥效,待藥效過去,便會轉醒,這一路務必要仔細照料他的傷勢。”君莫患在一旁叮囑,他嘆了口氣,道“如果時間上不急的話,最好還是讓沈公子在藏名山莊多靜養幾日。”
石安面色微動,剛想推辭,陸莊主已開口道,“哎,既然流雲山莊那邊有所安排,只能請石伯一路多多擔待了。剛才搬上車的一些補藥,記得路上讓沈公子服用。這一路務必多加小心。”
石安點頭稱是,與陸、君二人又寒暄了兩句,便坐上馬車,他撩起車簾向內看了一眼,車內鋪滿軟墊,看起來非常舒适,沈遙平躺在墊子上,胸口紮着厚厚的繃帶,心口處滲着些血跡。他閉着雙眼,整個人睡得很是沉靜,只有眉頭會偶爾微微一蹙。
石安拉好簾子,再次和車下抱拳行禮道別,然後揚起馬鞭,“駕”了一聲,馬兒邁起不快的步子,馬車便悠悠的向山下行去。
與此同時,藏名山莊刑堂水牢。
陰暗的牢室散發着潮濕發黴的味道,外界的陽光一點兒也透不進來,只有幾根照明的火把在幽暗的水面上投下影影綽綽的殘光。
水牢中央有一根石柱,一個身影被鐵鏈牢牢纏在石柱上,水面的高度經過精确的調試,看上去剛好淹到他的鼻下。那身影被剝去了上衣,赤/身緊貼着石柱,水面下,他足尖點地,渾身繃緊,在鐵鏈捆綁的縫隙中奮力向上擡高身體,水面上,他的頭用力上仰,脖子拉出修長的弧線,後腦抵住石柱,唯有這樣,才能将鼻子微微露在水面之上,求得一絲呼吸,但凡渾身有一絲松懈,口鼻将立刻被水淹沒,下場便是溺斃。
玄七不知自己已經堅持了多久,有幾次他意識有些恍惚,沉了下去,冰冷污濁的水立刻嗆入他的鼻腔、肺部,他痛苦的咳起,再次掙紮着繃緊身體,渾身肌肉已開始痙攣抽搐,在水下顫抖起來。
身為莊主的貼身影衛,在當值時擅離職守,這是應有的懲罰。
按照規矩,擅離職守即使未出大事,這般水牢之刑,須得站足一天一夜,出水後再受上二百鞭,懲罰方算結束。
對玄七來說,身體的痛苦卻遠比不上內心的煎熬。
一想到他将沈遙帶去醫廬時,那人氣息微弱的樣子,他的心便緊緊絞起。他記得自己放下沈遙的一瞬,心中的無限惶恐,也記得自己叩首哀求藥堂的無措模樣。後來君堂主來了,薛堂主來了,陸莊主也來了,陸莊主下令全力搶救,影堂聽了自己斷斷續續的解釋,最終以“擅離職守”的罪名将自己交給了刑堂。
他恨自己來得太晚,竟讓沈遙受到如此重創,恨自己不能時時守在沈遙身邊,護他周全,恨自己身不由己,連留下照顧沈遙都成奢望。
如果這諸身痛苦,是對自己的懲罰,他甘之如饴。他不停的在心中祈禱,沈遙不能有事、不會有事,得不到沈遙獲救的消息,他內心的煎熬像滾雪球一樣越滾越大……
“吱扭”一聲,水牢的木門被人推開。
兩個刑官将玄七帶出水牢,玄七的手還被鎖鏈捆着,他一時脫力,狼狽的栽在地上,他一邊壓抑着悶咳,一邊掙紮着撐起身體,焦急的問着刑官,“沈公子……咳,沈公子是否已經無事?”
“嗯?”兩個刑官對視了一眼,一人挑起嘴角道,“哪個沈公子?老子只管給你們這種不聽話的影衛行刑,誰關心你的沈公子?”
“!!!”玄七暗暗攥起拳頭,如果他現在反抗逃刑,出去便可探聽到沈遙的情況,但山莊至此便不會再放過他,想要和沈遙在一起的願望,将更難上加難……可如果再不知道沈遙的生死,他真的快要瘋了!
指甲嵌入掌心,小臂的肌肉也繃緊了起來,就在玄七準備蓄勢而起的時候,又一人走了進來。
來人手持莊主腰牌,對兩個刑官道,“莊主有令,玄七救人有功,鞭刑減至三十,刑畢放人。”
“得令!”兩個刑官回道,拽着鎖鏈将玄七拖向一旁的刑架,一人道,“莊主開恩,你小子真是走運了。”
玄七扭回頭,對傳令的影衛喊道,“冥五,沈公子怎麽樣了?”
冥五看向他,表情有些古怪,沒有立刻回答。
玄七聲音都抖了起來,帶着哀求道,“冥五,求你告訴我!”
“你有完沒完!”刑官拉過玄七,一手掐住他的琵琶骨,用力一按,把他往刑架上推過去。
玄七肩上吃痛,額角瞬間冒出冷汗,眼睛卻仍哀求的盯着冥五。
冥五抿了下嘴,道,“沈公子已經得救,方才他家老仆已帶他離莊回家了。”
“……”壓下心中出現的種種疑惑,玄七任由刑官将自己綁上刑架,對冥五道了聲“多謝”。
冥五垂下眼簾,轉身離開,身後傳來鞭打的聲音,不用回頭,他也能想象那副場景,鞭子咬上玄七的胸膛、腰腹,撕裂皮肉,濺起血珠,玄七咬緊牙關,不發一聲,将一切的痛苦咽入腹中……
三十鞭刑畢,新傷疊着舊傷,血珠混雜着污水、汗水順着玄七赤/裸的上身流下。
刑官解下他身上的束縛,他喘息着站穩身體,走向牆邊去拿自己的上衣。
穿上衣服,攏起衣襟時,他在衣服裏摸到了一件東西——
寶藍色的錦囊,在孤身一人時,帶給過自己無限安慰的護身符……
沈遙曾叮囑自己,“莫要随便打開,也莫要随便給人看到。如果……”
如果什麽呢?沈公子當時想說的是什麽,為什麽稱這個錦囊為護身符?
玄七的手還因受刑在微微顫抖,他慢慢拉開了錦囊的封口——
裏面有一張信紙……
“玄七求見莊主!”陸藏名的書房外,玄七跪地行禮,聲音緊張卻堅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