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重逢
影衛營西北角。
墨淩聞聲來到寒潭洞口時,正看到兩個刑官一左一右架着一人而來,那人身材瘦削修長,低垂着頭,看不出意識是否清醒,整個人幾乎挂在架着他的人身上,被一路拖着前行,赤/裸而勁瘦的上身布滿一條條腫脹破裂的傷口,猩紅觸目,衣料覆蓋的腰臀和大腿處,黑色布料已完全濕透,和皮肉黏在一起。洞外白霜覆蓋的地上,蜿蜒着兩道長長的血印。
“莊主允了這小子離莊,他選擇了‘金木水火’四刑,針刑一日、杖刑三百都已結束,下面的水刑就交給你了!”一個刑官手舉腰牌,向墨淩道,另一人配合的抓起受刑之人的頭發,用力向上一提,露出一張蒼白的臉,那人阖着眼睛,臉畔粘着頭發,嘴唇已被咬得破破爛爛,下巴上沾着血跡,顯得無比狼狽虛弱。
“!!!”墨淩看清那人面容,瞳孔微微一縮,臉上卻未動聲色,道,“把他帶過來吧。”
兩個刑官架着那人,跟着墨淩穿過寒潭山洞,來到了洞的另一頭,便見到了水刑的刑具——
一架水車伫在一潭池水之上,池水離寒潭數米之遙,水溫可想而知。水車半沒在池水中,中間和四角各有幾個活扣,正好可将一人四肢拉開固定在上面。
刑官把那人拖到水車前捆好,兩人甩了甩被池水浸濕的胳膊,一人不由搓了搓手。
墨淩見狀道,“池邊寒冷,二位請去邊上監刑吧。”
待刑官走到一邊,墨淩伸手摸上水車右上角的活扣,像是要檢查它是否捆緊一般,實則暗自将一道勁氣打入了被縛之人的手腕。
那人眉頭蹙起,眼皮顫動起來。
墨淩站在一個巧妙的位置,用背擋住了刑官的視線,他壓低聲音喚道,“玄七!玄七!”
“墨淩……師傅……”玄七微微張嘴回應,氣若游絲,眼睛一直無力睜開。
“別說話,聽我說!”墨淩忙道,“你現在立刻求刑官帶你回影堂,服下失憶藥,免去後續刑罰。”
“……”玄七緩慢而堅定的搖了搖頭。
“好不容易可以離莊,你不要命了麽!”墨淩急了起來,“之前的針刑把你內傷全牽起來了,你現在外傷又重,如果在水刑中昏厥,很可能就被淹死了,更何況後面還要受下莊主的‘熾煉掌’!到底有什麽原因,你非要保住記憶?!”
“……”玄七的嘴動了動,最終緊抿成一條線。
“墨淩師傅,可以用刑了嗎?”這時,一邊的刑官催促了起來。
“玄七!”墨淩又叫了他一聲。
“請您……用刑……”玄七睜開了眼睛,他看着墨淩,眼神有些失焦,卻帶着孤注一擲的堅決。
墨淩輕嘆了一聲。
……
“你猜這圈下來他還有命嗎?”
“難說,這小子命硬得狠,這都第五十六圈了。”
“還有幾十圈,要不咱們賭賭他能撐到多少圈吧?”
“行啊,賭!”
兩個刑官在岸上議論着,說話間,已經靜止了一段時間的水車轉了起來,頭朝下浸在水裏的玄七被轉了出來。他渾身濕透,上半身腫破的皮膚紅中泛紫,臉色凍得青白。他緊閉雙眼猛烈的咳嗽着,灌入胸肺的水被他嗆咳出來,鮮血從他的口鼻流了下來。
痛苦循環往複,玄七再次頭朝下沒入水中,沒過多久,他的身體開始痙攣,露在水面上的雙腿抽搐起來。
一旁用刑的墨淩皺緊了眉頭,瞥了眼計時漏刻上隐約欲現的刻度,直接轉起了水車。
玄七的頭露出水面,他咳到開始幹嘔,就在即将被再次轉入水中時,他忽然扭頭,狠狠一口咬上自己的肩頭,血水順着他的肩頭流下,玄七睜開了一下眼睛,眸中恢複些許清明,下一瞬,冰冷的池水再次将他淹沒……
……
一百圈水刑結束。
玄七被解下拖上岸,一動不動的趴在地上,不止口鼻,連他耳中也湧出了血。
一個刑官上前探了探他頸側的脈搏,對另一人道,“他還活着,咱們誰也沒贏誰!”
“……行吧,”那人有些動容,上前道,“把他拖回影堂複命,喊莊主來施最後一道‘火刑’。”
……
影堂內火把凄凄,影堂外屋檐的陰影從左向右轉動了一小截。
陸藏名來到影堂時,夕陽已沒入山峰,淺白色的月牙出現在天邊。
昨天得知玄七選擇了何種方式離莊時,他有一種意料之中的感覺,可當看到影堂上的那人時,眼角不免還是一跳。
只不過過了兩天一夜,原本沉靜而倔強的青年就像被抽去了所有的活力,他低垂着頭,上身暴露在外面的皮膚慘不忍睹,腫脹淤紫的傷痕向外滲着絲絲縷縷的血跡,他整個人說是跪在地上,其實是被左右兩邊的刑官用刑棍挑着雙臂架起上身,只怕刑棍一撤,他便會一頭栽向地上。
陸藏名走近玄七,跟在他身後的薛封對一旁候着的人使了個眼色,那人上前将早已準備好的一桶鹽水從玄七頭上澆了下去。
玄七猛地繃緊身體,繼而全身顫抖抽搐起來,兩邊的刑官用力架住刑棍,壓制他的顫動,玄七高仰起頭,脖子上凸起粗粗的青筋,他睜大了眼睛,卻毫無聚焦,張開的嘴裏發出了一聲破碎嘶啞的呻/吟。
薛封微微皺了下眉,道,“玄七,莊主來了!”
玄七被架在刑棍上的手慢慢攥緊,他像條脫水的魚兒般費力的呼吸,胸口劇烈的起伏着,漸漸低下頭來,挺直了脊背,身體仍在微微顫抖。
“屬下……呃……見過……莊主……”短短幾個字,玄七說的幾乎一字一頓,聲音像陳年鏽鐵一般沙啞。
一雙緞面的鎏金黑靴踏着地上的水跡,走到了玄七眼前。靴子的主人俯下身來,玄七聽到陸藏名的聲音貼着他的耳畔低低響起,“後悔了嗎?如果你選擇洗去記憶,本不用吃那麽多苦。”
玄七沒有說話,淩亂濕透的頭發遮住了他的臉,看不清他的表情。
“我可以再給你一次機會,只此一次,想好了就告訴我。”
陸藏名沒有說是什麽樣的機會,是讓玄七重新選擇留下或離開,還是重新選擇以什麽樣的方式離開,不得而知。他直起身子,居高臨下的看着玄七。
玄七仍然低着頭,他壓抑着淩亂粗重的喘息,雙拳攥緊,帶動繃緊的手臂肌肉。
這最後一關“火刑”,乃是要承受莊主純陽內力下的一掌“熾煉掌”。當日陸藏名與董栖丘對戰,掌下威力如何,毋庸置疑。山莊設立這樣最後一關,謂之“還恩斷義”,實則對影衛的生殺予奪的威懾,可想而知。
玄七咬破舌尖,勉強維持清醒,內憂外患的傷痛瘋狂叫嚣,撕扯着他的神經,他明顯感到身體的折損太大,對能否接下莊主這掌,心中毫無把握。
他曾經不怕死,在影堂的這些年,他甚至已經分不太清生與死的區別;他也曾經失去過記憶,進入影堂前的幼年記憶早已被藥物洗去。而現在,生命和記憶,舍棄其一,他便可以得到解脫。但是,如果失去了和沈遙之間共同的記憶,那他和過往那個不知生死的自己還有什麽區別?
“請……莊主賜刑……”玄七給出了回應。
“!!!”陸藏名咬了下牙,輕嘆一聲,對兩邊下令道,“把他架起來!”
刑官手上用力,刑棍被往高處挑起,玄七整個人被架着雙臂和肩膀挑了起來,腳下無法用力,小腿以下半拖在地上。
他擡起頭來,眼簾半阖,雙眸幽深,臉上不知是殘留的水漬還是布滿的冷汗,眼底卻仍餘有一點星芒。
“屬下玄七,謝……莊主……賜刑。”
陸藏名盯着玄七看了片刻,身側的手握起又松開,終是擡起右手,朝着玄七心口揮下一掌。
掌風如火龍噴焰,呼嘯而至,玄七忍受着內傷的折磨,調動起全身的勁氣,閉上眼睛等待這掌落下。
那一瞬,一個念頭忽然冒入了他的腦海,如果自己就這樣死去,沈遙會不會傷心?這個想法讓他的心口強烈的酸澀發痛起來。
電光火石間,玄七耳邊聽到兩聲悶響,夾持他的刑棍陡然松開,他猛地向地上栽去,卻在一瞬間被人大力摟入懷中、天旋地轉,緊接着,就聽背後“砰”的一聲,摟住他的人發出一記悶哼,他們被一股強大的推力震飛出去,玄七這才來得及睜開眼睛,眼角的餘光看到一個熟悉而俊俏的側臉。
眼見着兩人就要撞上影堂大殿的立柱,側臉的主人在空中翻身一轉,将玄七護在身前,自己的後背重重撞上立柱,胸腔發出苦痛的悶響,落地時他卻仍不忘把玄七護在懷裏,自己充當人肉墊子摔在地上。
變化來的太過突然,懷抱的溫度太過真切,一時間,震驚的感覺與多種情緒混合,襲上玄七心頭,讓他感到一陣眩暈。
“沈公子,你瘋了嗎?!”薛封的聲音在大殿上響起。
玄七掙紮着想要起身回頭,卻被沈遙伸手遮住了眼睛。沈遙捂住他的眼睛不放,帶他慢慢坐起,扶他靠坐到立柱旁,手腕被沈遙的另一只手捉住,一股真氣輸進了他的經脈,稍微緩解了玄七體內全面發作的內傷,這個動作沒有持續太久,沈遙在他耳邊小聲說了句“在這裏等我”,離開了玄七身邊。
遮住眼睛的手被拿開了,玄七睜開眼睛時,沈遙已站在他身前,只留了一個背影給他。
那背影挺拔高挑,一身淺白刺繡衣衫,衣擺有些褶皺灰塵,卻無損他俊秀翩翩的身姿。
玄七想擡起手揉一揉眼睛,卻已沒有力氣,緊繃的神經似乎已到了極限,眼前的景象變得越來越是模糊。在他完全阖上眼睛之前,聽到沈遙的聲音在大殿上響起——
“我來帶走我的玄七。”
作者有話要說:
這幾周忙于适應新工作,親們久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