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前塵9
自我從書裏聽說秦人好養禁脔,對此很是豔羨,也總期盼着能撿來一個半個,放在院子裏。
聽周圍的人說,在我住處不遠的地方,住着一個小郎君,聽聞人長得驚為天人,只是足不出戶,因此極少有人見過。
我高興極了,心想是哪個俊俏的小郎君,正好抓來給我作禁脔!因此也顧不得父君以前曾告誡我不得踏足那裏,翻了牆便溜了進去。
姜國自古以來便是永夜之國。一日十二個時辰只有兩個時辰是為白晝。
我雖翻進了院子,眼前卻是一團漆黑,四下靜悄悄的,我屏住呼吸,這才看清亭廊處那個人影。
他在樹影下阖眸而眠。
我正發愁看不清他的容貌,一縷月光卻透過雲層渺渺而下,映出眉目清俊的一張臉。
我心裏一驚,他的臉觸目驚心,竟全是累累傷痕。
我愣愣地站在原地,一時不知作何反應。晚風吹拂,門廊前懸着的一連串繁紅色的燈籠忽而依次亮了起來,綴綴螢火般,在黑夜中暧暧暈開昏黃的光。
他似有所感,終于睜開了眼睛,站起身來,仿佛是注意到了不遠處的我,卻漠然側目,只面無表情地看了我一眼,便轉身回了房間。
我大驚:如此貌美的小郎君,怎麽卻是個瞎子!
看他臉上全是傷,怎也沒請個大夫,這怎麽行!我一時心急,本欲翻牆回去叫幾個大夫來替他看上一看,沒想很快卻被聞訊趕來的夫子抓了個正着。
可憐我不僅被捉拿回去,還被夫子向父君告了狀,惹得他勃然大怒,将我禁足了大半個月。
憶起這些殘存的往事,我的腦海裏又是一陣忽浮忽沉。一陣溺水般的窒息感過後,我猛然驚醒,始才發覺自己又是做了一個冗長的夢。
夜正深,四周依稀一片暗色,空蕩蕩的長宮仿佛只剩下我一人。一陣寒意襲來,我抱着膝打了個寒顫,孤零零地坐在持正殿門前的石階上。
身後的持正殿燈火如晝。蘇瀾還在裏頭同幾個文官議事。
茫茫黑暗中,我又見到星星零零的螢火隐沒在無邊的暗色中。
它們是在哀悼死去的月兔。
善事房得知青娴沒能按時交上牌令,當日便帶了一隊人來到青娴房中。
青娴面如土灰,本欲辯解,卻聽領頭的執令史冷冷道:“聽說你這裏藏了陛下被竊走的浮世珠,我等奉命搜查。”
青娴瞪大了眼睛,顫抖着嗓音道:“大人說笑了,普天之下,誰人曾見過那等傳說裏的寶物?見都沒見過的東西,又怎可能被人偷去了?連陛下都未曾提起過失竊……”
她的話已然被一陣器物落地的粉碎聲打斷。
沒有人理會她。房中的東西不出片刻便被砸了個精光。
執令史陰鸷的目光一掃,落到臺面上,一把抓過那只月兔,陰陽怪氣道:“既然到處都尋不到,就該是藏在這畜生體內了。”
未及她反應,那月兔便被□□一挑,撕開了髒腑。
血濺得四處都是,那兔子掙紮了許久,才終于斷了氣。等到狼藉一地,執令史一行人終于揚長而去。
此後青娴便自缢了。
我有些恍惚。
空曠的持正殿外夜色清寒,更深俱靜。
我也不知為何要來這裏。大概只是偏室太冷了,冷得我寧願在宮裏漫無目的地徘徊,也不想再回去。
我已有幾日沒見過蘇瀾了。聽人說,他這兩日皆宿在持正殿。
我抱着膝,眼睛被風刮得生疼,使我忍不住伸手去擦,可才剛剛垂下頭,突然的沉悶便潮水般湧來,頃刻将我淹沒,讓我喘不過氣來。
殿門便在這時突然開了。
幾個傅卿談笑而道從殿裏出來,瞥見石階上的我,皆是一愣,放緩了腳步。
後續跟上來的傅卿們也接二連三擁堵在門口,直到蘇瀾最後穿過他們走上來。
“怎麽睡在這裏?”
他沉沉的嗓音從頭頂傳來。
我擡起頭,對上那雙幽深薄涼的眼睛。
蘇瀾皺着眉看我,身上還是未褪的蒼青常袍,似是不滿,語氣淡淡的:“成何體統。”
兩日未見,他的氣勢更加冷冽。可我知道,他沒有生氣。
我看向他,那雙幽冷的黑眸向旁側不經意地一瞥,幾個傅卿便迅速低了腦袋匆匆離去。
我低下頭,微微哽住,憋了許久,才終于出聲道:“在等陛下。”
他向我伸來的手聞言一頓。袖子擦過我的臉頰,散着清冷的香氣,令我安心極了,忍不住蹭了蹭他的手臂。
他僵了僵,仿佛眉皺得更緊了,接着便無情地抽回了手臂。
我瑟縮了一下,拖着濃重的鼻音:“好冷。”
一陣靜默之後,蘇瀾終于嘆了口氣,俯下身,向我妥協。
“冷還不趕緊起來。”
他用微涼的指尖輕輕擦去我眼睛下的淚痕,語調不自覺地柔和下來:“哭什麽。”
我閉着眼睛,想要告訴他月兔的故事,又想問他是不是在生我的氣,想對他說偏室很冷,想要說的話有很多,可我知道,這些都是注定無法出口的話。于是我最終只能搖了搖頭,帶着濃重的鼻音微弱地開口:
“是太久沒見到陛下,喜極而泣。”
蘇瀾:“……”
作為我在寒風中靜坐了數個時辰的回報,蘇瀾看上去似乎很是愉悅。過去他時常嫌棄我有太多問題,盡管他從不回應。我得不到答案,便總是自言自語着。
今日卻大不相同了。
我始翻開一冊書的封皮,便聽得他沉沉開口,語調甚是漫不經心:“聽聞永安城內興起了大股叛亂,要扶持安樂王燕孫的小兒子歧樂登位,更國號為楚。”
我一愣,下意識地擡了頭,對上他的視線。
他的眸色深湛,那雙冷峭的眉眼裏滿是漠不關心,肆意之極。
我張了張口:“以陛下的鐵騎軍……平亂定是輕而易舉……”
他卻眉梢一揚,言簡意赅道:“他們是來殺我的。”
我的心口不知為何倏地一緊,臉色微微發白,雙唇一時合了又張,半晌吐不出一個字。
蘇瀾見我像是被吓傻了,于是湊近輕笑,嗓音低啞沉沉:“晞兒,你是在擔心我麽。”
他溫熱的吐息落在耳畔,湊得極近,我的臉便“砰”的一聲如熟透的蒸籠般燒開了。
他這才滿意似的轉身解了外袍,向床榻走去。
我看不見他的表情,卻再也不敢擡頭望他,只好慌亂地低下頭胡亂翻着手裏的書冊。
殿內一時極靜。
只可惜這樣的靜默很快便被我打破了。我雖深刻地認識到了蘇瀾嫌我聒噪,奈何每次看書時都将這些忘得一幹二淨。
譬如今日這本《北國佳人傳》,大抵是出自某位老學究之手,委實令人困惑。我忍不住皺起了眉,擡起頭問蘇瀾道:“聽說北國男子可以娶許多個女子,這是真的麽?”
“那北國的女子也可以嫁給很多個男子麽?”
蘇瀾聽了我的問題,亦皺起了眉,只道:“晞兒,別去想那些莫須有的了。你只需知曉,秦國男子,一生只可娶一位女子便好了。”
我想了想,又問道:“若是日後失蹤的衛姜公主回來了,你會娶她做你的妻子麽?”
蘇瀾瞥了我一眼,大概是鄙夷我聽了太多捕風捉影的八卦。但他沒有回答我的問題,一如往常那樣,只從榻上站起來,收走了我桌上的那卷書冊,又拿它敲了下我的腦袋,冷冷道:“這一冊以後不準你再讀。”
我只好悻悻嘆息道:真是可憐了衛姜公主,要同身有隐疾的皇帝陛下一生一世一雙人了。
沐沐對我說,蘇尋酒醉後告訴她,浮世珠就藏在清明殿。
她滿懷憧憬地對我道,拿到浮世珠,說不定就可以受賞,同我一起回昭國了。
我卻有些猶豫,總擔心其中有詐。
清明殿是從來沒有宮女去過的地方。沐沐是第一個。
哪怕是我們這樣從昭國來的奸細,收到的命令裏也從來不曾涉足那裏。
更何況這消息還是敵國将領放出來的。
對此,沐沐當然也有所顧慮,但她說,蘇将軍對我很好。他給我唱歌,看我跳舞,還給我講了許多沙場上的舊事。
講到這裏,她的臉頰泛起了紅暈,那雙眸子如同湛藍的湖泊浸沒了萬千星辰,閃耀着永不褪色的光輝。
過去我從未見過她那樣的眼神。
在我的印象裏,沐沐從來都是極鎮定的。
此刻我見到她那生動的眼神,連我自己仿佛都随她一起沉浸去了那莫須有的快樂中。
她還道:蘇将軍醉酒時曾拉着她到殿外看星星。他還曾許諾,燕國的夜星更漂亮。若有來日,定要帶她也一起去賞星。
諸如種種,她越講越暢快,仿佛一提到蘇将軍,她便有無窮無盡的溢美之詞。
我想:沐沐這是中了美人計。
但她語氣篤定,十分堅決地發誓要帶我一起回昭國。我便不好意思将她從這場春秋大夢中拽出來了,只好含混其詞地提醒她小心行事,切莫大意。
然而她走神得厲害,大約依舊沉浸在對蘇将軍的愛慕之中,也不知是否聽見了我的話。
想到這裏,我沉沉嘆了口氣,黑夜裏望着頭頂的帷帳出神,躺在床榻上卻如何都睡不着了。
這般翻來覆去一通,我突然察覺到枕下似乎有什麽不對。
我将手伸到枕下一摸,果然摸到了久違的傳令紙。
只是今日這紙條有些特殊。以往都是薄薄一張,寥寥幾筆,今日卻卷得嚴密。
我狐疑地打開那卷紙條,看清了上面的內容,眼皮跳了跳。
它和過去我收到過的所有紙條內容都甚不一樣。
我的呼吸一滞。須臾後揉了揉眼睛,确認自己不是老眼昏花了,愣愣地望着上面的字。
上面寫着:
殺秦君。
作者有話要說:
長,槍做錯了什麽!又被和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