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前塵22

事情要從那日我在東流殿偶遇蘇瀾說起。

其實那時他是在等我。

确切地說,他也不知他在等誰來。他只知道有個埋伏在宮裏許久的刺客要倒黴了,暗衛給他的消息是:“此人好吃懶做,常躲在東流殿避人耳目”。

秦國奸細弊患已久,他想是時候抓住一條漏網之魚,嚴加審訊,斬草除根了。

所以他在殿外站了許久,直到天上開始下起窸窸窣窣的小雨。他擡起頭望着天,皺着眉開始懷疑這消息是否屬實,沒想到殺個人也如此麻煩。

然後他便等來了自投羅網的我。

面前的人還是濕漉漉的,仿佛剛在泥水裏滾過一遭。

他将我提起來,在感受到手臂輕飄飄的重量時由衷地冷笑一聲,心想這昭國果真是沒人了,竟抓了這麽一只弱不禁風的兔子作卧底。

而我顯然受了驚,恐慌地看着他,不知所措。

也就是那麽一瞬間。他突然改主意了。

他想,諒這麽個小細作也掀不起什麽風浪,興許留着觀察也不錯。

由此,我便不明不白地從鬼門關上走了一趟。

初時幾個月,他冷眼旁觀,只覺得我有些呆傻,對什麽都漠不關心,對什麽也不明白,輕而易舉便能叫歹人害了去。這也曾使他匪夷所思,一度以為抓錯了人,否則我是如何能在這風雲詭谲的宮廷裏茍活至今的?

後來長宮大火,他殺了持正殿的掌事,牽連着一舉又拔除了不少卧底。

可漸漸地,他似乎不再想殺掉我了。

為君者向來寂寞,我是闖入他世界裏的頭一個。

有時他批奏折時走神,悄然側眼睨我,試圖揣摩我在想什麽,為何他卻總是看不透?

但他不想在身邊埋下弊患。養虎為患的典故他已看了太多,他是要青史留名的帝王。

于是他命人在我枕下放了紙條,命令言簡意赅,便是讓我殺了他。

他倒是要看看,我是不是真的僞裝得這麽好,能取走他的性命。

只可惜令他意外的是,我不僅沒有動手,甚至連他安排了人假意刺殺時,也一心求死。

大約他平生從未見過這般廢柴之人,再忍無可忍,終于禁不住出身救我,還因此中了自己親手設下的暗刀。

作繭自縛,大抵如此了。

我決定逃跑。

聽說北國的皇帝最喜歡拉着妃子殉葬,我還年輕,我不想死。

今日我在大殿裏呆坐了數個時辰,陸陸續續想通了許多事。

譬如他大概早就察覺了我是昭國的奸細。

他見過我身上曾佩戴過的前代刺客的配囊,知道我與昭國那一行人脫不了幹系。

于是他安排了靜儀成為“衛姜公主”,又親手策劃了婚禮大典,等着獵物一步步落入陷阱。

我只是不明白。

窗外熙熙攘攘,是晚朝散了,大約再有半柱香的時間,蘇瀾便會回殿。不可避免的,今夜定不會有什麽好事發生。

我窸窸窣窣将僅有的一點私物打包好,門口連把守的侍衛也無,像是蘇瀾壓根沒有想到我會決定跑路。

窗外幾只貓獺提着草燈巡游至此,舉起爪子在窗外晃了晃朦胧的燈影,向我示意它們要回洞睡了。

奇怪的是,已過了半個時辰,蘇瀾卻依舊遲遲未歸。我心知,定是朝中又有大事發生了。

夜黑風高,當下正是個逃命的好時機。

于是我鬼鬼祟祟地溜出了寝殿,繞開重重守衛,沿着漆黑的甬道一路前行。

憑着多年來在長宮的經驗,很快我便成功繞開幾個大殿的守備。越過了夜清池,便離宮門不遠了。

我心中一陣竊喜,加快了步伐,正欲穿過夜清池時,卻見一個人伫立在夜清池畔。

糟了!我立刻警覺起來,心想定是哪個摸魚打瞌睡的守衛。我迅速環顧一圈,慌不擇路地躲藏進一旁的草叢,暗中觀察那人的動向。

那身影竟有幾分熟識。他正盯着夜清池裏的東西,一動不動。

我有些好奇,遂将目光移向池水中央:發着瑩瑩藍光的池水上,飄着一枚金燦燦的紙舟。那紙舟做工粗劣,歪歪扭扭,被水打濕了,卻沒有沉沒,而是悠然游蕩在空澄明澈的水面上,仿佛要載着千載光陰飄向遠方。

四周一片寂靜。

然後我聽見那人自言自語般,冷笑了一聲,向湖裏随意投了枚石子,将那紙船擊沉了,随後轉過身來。

看清那人的面容,我險些沒背過氣去。

冤家路窄,怎麽會是蘇瀾!

他卻輕笑一聲:“晞兒,出來。”

這黑燈瞎火的,他定是眼花認錯了人。

我屏住呼吸,一動不動,縮在草叢裏不出聲。

蘇瀾臉色鐵青:“出來。”

我将臉憋成了紫色,假裝只是一只胖貓經過。

他卻向我的藏身之處走來。眼見他離我越來越近,我終于忍不住了,拔腿便跑。

卻被他一把抓住了手腕。

他咬牙切齒道:你跑什麽?

我有些慌張:“不要殺我……”

他冷笑:“誰說要殺你了?”

我不吭聲。

“至少不是今天。”大概他自己也覺得這話有失偏頗,難以令人信服,随即又改口。

我的手被他拽得有些疼了,他的視線卻淩厲一掃,瞥至我背在身後的小包裹。

我打了個哆嗦。

他的臉色瞬間覆上一層陰霾,冰冷的眼眸仿佛結了一層寒霜。

我自知情況不妙,試圖岔開話題,于是睜大了眼睛,無辜地看着他:“陛下為何獨自在這池邊排遣寂寞?”

他的表情抖了抖,聲音低沉道:“下朝路上經過而已。”

我将拎着包裹的手背在身後,賠笑道:“陛下好興致。”

他的視線若有若無瞥至我鬼鬼祟祟的雙手,最終咬牙切齒道:“随我回殿。”

我如釋重負,忙連連應是,耷拉着腦袋跟在他身後。

池水映着星疏月朗。今夜景色倒很好。

我卻始終提不起興致來。

大概是因為我終于意識到自己是一只甕中之鼈。

回殿後,蘇瀾卻并沒有輕易放過我。

我的包袱被他慘無人道地抖了個幹淨。露出裏面各色糕點時,他的表情僵了僵。

我大氣不敢出。

過了一會兒,他像是終于消氣,開口道:“晞兒,你想要逃到哪去?”

見我不說話,他冷笑一聲,輕飄飄地問:“你以為你出了長宮,還能活得下去麽?”

我自以為,這些糕點夠我茍活個一日兩日了。

他的語氣冷靜:“今夜邊關傳信來。衛泱告訴姜國的軍隊,靜儀不是真的衛姜,你才是。”

“從現在起,一步也不要離開我。”

我驟然擡頭,錯愕地收緊了手心裏的盤纏:“……什麽?”

他挑了眉,唇角閃過一抹諷刺:“你究竟是誰,已經不重要了,我也并不在乎。”

“但利用你,他得以調動姜國萬人大軍,憑此複國。”

“如今天下人皆知我與你——“衛姜公主”大婚,你便是秦國的皇後。”

他的眸色逐漸暗沉,深淵一般狠戾無光:“牢牢抓住你的人,只能是我。”

他的語氣淡然,仿佛一切都是這般理所當然,水到渠成。

“所以你才沒有殺我麽?”我的目光有些茫然。

他沒有否認,只微微側了頭,道:“你現在自然還不能死。姜國舊部只聽從衛泱的命令,有你在,衛泱不敢亂動。”

他的話鋒輕描淡寫地一轉:“——但殺你,因為你是細作。”

當日大婚時,沐沐的死曾一度令他很滿意。

大婚一事是他與衛泱早已計劃好的。當年衛泱流亡至秦,與他締結盟約,率領姜國舊部推翻昭國。而他給了衛泱身份,讓他不招致懷疑,又能暗中籠絡舊部。

他本以為掃除卧底一事就此畫上句點,而我不必死,他很高興。

事情到了這裏,應該值得有個好結局。

——如果不是他被來歷不明的冷刀刺傷,他本以為再也不用猜忌到我頭上。

我努力搖着頭,試圖解釋:“我沒有傷過你……”

他卻平靜得很:“我知道。”

只可惜,為君者向來多疑,他不能允許任何事成為他的軟肋。

在他第一次替我擋刀時,便生出了這樣的念頭。

自古君王多薄情,應是生殺予奪。成大業者,他本不應當犯這樣的錯誤。

也正因如此,當初我放在枕底那些紙條早已被他暗中攔截下來了。

從掌事死後,那些紙條便都是他命人寫上的了。

有時蘇瀾在大殿裏,哭笑不得看着我那大筆一揮寫下的一張又一張“穩如泰山”,似乎也是想不通這般不中用的刺客是如何存活至今的。

“從一開始,你便知道……我是被派來殺你的……”我抖着嗓子,不可置信地看着他。

他的面色并無半分波瀾,目光冷冷淡淡地看着我。

我最是受不了他這般的目光。

仿佛一切僅僅只是我的一廂情願。

我的胸口炸裂般難耐的疼痛。

“你既已看過了那些紙條,你明明知道我什麽也沒有做。”我的眼中漸漸蓄起委屈與氣憤。

“是。我知道。”他看着我,眉眼間又是那種熟悉的,駭人的冷靜。

“那為什麽……為什麽還要殺了我……”我顫抖着嗓音,這是一個我明知道答案的問題。

他一字一句回答我:

“蘇尋是名良将。”

我的臉色霎時蒼白。

只這短短六個字,再言簡意赅不過。

他早就知道了。

是我在沐沐的遺物裏下了水見之毒,交給長羨,送到蘇尋手上的。

水見之毒,無色無味,足以殺人于無形。

“如果不是你殺了蘇尋,我興許還能留你多活一陣。”他陰森冷笑,“晞兒,只你是昭國的奸細這一條,就夠我将你剮個幾日幾夜了。”

“更遑論你殺了蘇尋。”

我咬着牙,本來想說:他殺了沐沐。

但我搖了搖頭,牙關發緊,死死吞回了肚子裏。

最後我聽到我的聲音:“但我喜歡你,我不想殺你。”

我想問,你是不是也喜歡我。可我的牙齒怕得發抖,一個完整的字也發不出來。

但他已看穿了我的心思。

僅僅這一刻,我有些期待他的答案,卻又害怕得無以複加。

但他那雙漆黑無瀾的眼眸看着我,最終道:

“談什麽喜歡?不過若真要論個清楚,晞兒,你未免有些自作多情。”

仿佛有什麽驟然穿透我的身體。我的眼瞳微微放大。

現實與回憶時光交錯,重疊在這樣一個時刻。

這句話,小郎君也曾對我說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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