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從十六中的門口騎自行車大概十五分鐘,穿過幾條街,一個廣場,就可以到達城市裏最大的一條夜市街。

輝煌街不長,白天比較冷清,夜晚則熱鬧非凡。

喻冬和宋豐豐抵達輝煌街街口的時候才五點半,做生意的人正推着車子或者行李箱,從輝煌街的各個巷口湧進不寬的街面上,準備擺攤。燒烤攤點倒是已經擺出了各類食物,羊肉串還是生的,生蚝已經開好了殼子,玉米和韭菜被竹簽子穿起來,又黃又綠地擺在最顯眼的地方,是招徕客人的新鮮招牌。

宋豐豐帶着喻冬穿過輝煌街的街口,走向對面的龍行網吧。

龍行網吧是小城裏最大的網吧,三層樓,招牌又大又顯眼,晚上還會閃動各種光線,是一個頗大的光污染源頭。

宋豐豐把自己的破自行車停在門口,回頭看喻冬。喻冬把手縮進校服的衣兜裏,脖子也縮着,正看着龍行網吧外牆上寫的各種小廣告。通下水道的,維修電器的,賣成人用品的,還有開假發票的。紙上用很大的字體寫着座機和小靈通號碼,一個個黑乎乎的。

“你怎麽幫我贏回來?”宋豐豐問。

“對戰。”喻冬抽了抽鼻子,他感覺自己似乎有些着涼了,鼻腔裏酸酸的,“我打得比你好。”

喻冬沒帶電腦來這邊,宋豐豐家裏那臺是真的被宋英雄砸了,張敬倒是有,配置還不錯。他倆去張敬家裏玩過,宋豐豐知道喻冬和張敬都比自己厲害。張敬難得遇到一個對手,激動壞了,幾乎每周末都要約喻冬和宋豐豐去網吧聯機對戰。

他撓撓頭:“但龍哥真的很會打。”

龍行網吧的老板叫龍哥,一個二十出頭的年輕人,似乎有些不清不白的背景,在這一帶是個分量不小的人物。

他在自己的網吧裏設了賭局,就用魔獸對戰來賭錢,兩個人對戰,再找兩個人觀戰。對戰的人各掏50塊押金,也算是公平公正,願賭服輸。

“那兩千塊是你這個月的夥食費、補課費和生活費,還有電費水費。”喻冬忍不住回頭,“你怎麽輸的?你輸了40局?!”

宋豐豐把喻冬拉到一邊:“一開始是每局50,我三天輸了大概五百塊。後來龍哥找上我,問我想不想翻盤,翻盤的話就要下100塊的注。”

說實在話,一局50塊錢對學生來說已經非常昂貴,這并不是一般人能消費得起的方式。喻冬心想,這根本就不是讓學生參與的賭局,宋豐豐是瘋了吧,自己去鑽套子。

喻冬的臉色很不好看:“你這就上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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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拒絕了。”宋豐豐的手在暗暗使勁,“他們不讓我走,直到我把剩下的1500塊全都輸光。”

他一向活得沒心沒肺,這時候卻罕見地認真起來,任喻冬怎麽掙紮都不放手。

“喻冬,龍哥跟我們平時遇到的人不一樣,我們走吧。”

喻冬不肯:“都到這裏了,走什麽走。”

“我沒想過讓你幫我贏回來。”宋豐豐看着喻冬,“你以為我為什麽現在還天天往這裏跑?因為每天都有人在網吧裏跟龍哥賭。他也是有輸有贏的。我想找一個能贏他的人,我可以雇他,幫我把錢贏回來。”

喻冬也看着他:“那你雇我。”

“你贏不了!”宋豐豐很着急。

喻冬真心誠意給他出主意:“我不行的話,你再找張敬。”

“你倆我誰都不想麻煩!”宋豐豐攥緊了喻冬手腕,“你們都要考試,別攪進這種事情。喻冬,我知道你不到這裏看一看你不會甘心。你回家吧。周媽在等你吃飯。我們是朋友,你為我好,我知道。我也是為你好,你別進這種地方來。”

“你爸讓我看着你!”喻冬提高了聲音,“你要想我別進這種地方,你自己也不要進!”

“這種地方是什麽地方?”

一句問話從旁邊飄過來,說話的人似乎是笑着的,但又有些隐隐的不高興。

宋豐豐連忙把喻冬拉到自己身後,朝着還坐在摩托上的青年咧嘴笑了:“龍哥。”

龍哥留着長頭發,腦後紮了小揪揪,也沖着宋豐豐笑。他嘴裏咬着一根煙,先點燃了,然後長腿一跨,從自己噌亮的改裝摩托上下來,目光從宋豐豐臉上移到了喻冬臉上。

“喲。”他的笑意濃厚起來,“帶朋友來玩啊?”

“不,不是玩。”宋豐豐的手背在身後,仍舊攥着喻冬手腕,“他聽我說這裏可以觀戰,龍哥又是最厲害的,所以來看看。”

龍行網吧裏尚算整潔,沒有喻冬想象中的煙霧缭繞和滿地煙頭。這棟三層的小樓全是屬于龍行網吧的,龍哥直接将兩人帶到了VIP廂,早已有人等在那裏,看到他進來紛紛起身打招呼。

喻冬掃了一眼,發現這兒的所有人中,果然只有他和宋豐豐是稚嫩的學生臉。

龍哥玩魔獸玩得好,這一帶小有名氣,設的賭局也不是沖着學生去的,宋豐豐本來不在他的坑騙範圍裏。

但宋豐豐露財了。十六中的學生家境都一般,像他這樣能連續賭三局的少之又少。雖然宋豐豐看着不像是什麽有錢人家的孩子,但龍哥以為他是真人不露相,便想了個辦法诓他幾局。

誰料他就真的只有兩千塊,還是一個月所有的生活費。

龍哥跟宋豐豐說,今年內來龍行網吧上網都不用錢。能給出這種承諾與寬待,他感覺自己已經非常慈悲,幾乎是一個可以受到表彰的五好市民了。

喻冬和宋豐豐在VIP廂裏看龍哥打了兩局。都是他贏,與他對戰的青年似乎也不惱,随手就掏出一百塊給了他,臨走時還約他晚上一起吃燒烤。

喻冬忍不住,瞪了宋豐豐一眼:這就不是你能玩的東西!

宋豐豐認為自己讀懂了喻冬的眼神:“你尿急?廁所在那邊。”

喻冬低頭看了眼手表。現在已經快六點了。他們要在七點左右回家,正好趕上吃晚飯。

擡頭時發現龍哥正在瞅他——瞅他的手表。

“好貨。”龍哥笑着說,“你什麽人?我好像從來沒見過。”

喻冬坐到了龍哥身邊的位置上。

“龍哥,我跟你玩一局。”

龍哥饒有興味地挑了挑眉:“你跟我玩?怎麽玩?”

喻冬:“?”

龍哥笑着打量他:“不用你給押金,你任我玩,怎麽樣?”

他的小弟們笑起來,喻冬和宋豐豐都沒聽懂,莫名其妙地對視一眼。“我不押50。”喻冬指了指自己的手表,“這個八百多塊,我暑假買的,折舊之後就算它五百塊吧。我就押500,你敢不敢賭?”

龍哥臉上笑意消失了。他詫異地看着喻冬,又看了看宋豐豐。在這個唯他獨尊的網吧裏,還從沒有人出這樣的天價跟他對戰過。

“你很厲害?”龍哥半信半疑地上下打量喻冬,可怎麽瞧他都只是一個白臉的清秀孩子,衣衫整齊,指甲平整,頭發柔軟幹淨,就是個規矩的中學生而已。

喻冬跟他說實話:“我最近只跟我同學對戰過。”

張敬應該算挺厲害的吧。喻冬心裏暗想,我比張敬厲害多一點點。

龍哥放下了煙,舔舔牙齒:“五百就五百,打呗。”

這一局打了足足半個小時。

結束的時候喻冬下意識看了眼手表,六點半了。他和宋豐豐還剩半小時。

“我輸了。”喻冬解了手表,遞給龍哥。

龍哥沒接,只是用看傻子的眼神看喻冬。“你同學都是什麽水平?”他指着宋豐豐對喻冬說,“什麽屎技術,你比他還屎!”

喻冬咬了咬嘴唇,臉上微紅:“我只是運氣不好!”

“丢!有你這麽攻塔的嗎?你知道什麽叫策略嗎!”龍哥急了,心裏一邊想着這小孩臉紅起來真他媽耐看,一邊卻怒火滔天,“我跟你玩我他媽是浪費時間!丢!”

他罵罵咧咧,在小弟們和圍觀學生的哄笑聲裏,喻冬的臉越來越紅。

“我就是運氣不好!”喻冬大叫,“你敢不敢再來一局!”

龍哥氣到笑了。他感覺自己成了被侮辱的那一個,就仿佛是丐幫九袋弟子跑到少林寺去找掃地僧挑戰,等掃地僧拿出架勢做好準備,丐幫小乞丐掏出來的,卻是已經折斷的打狗棒。

宋豐豐急急忙忙跟龍哥道歉,拽着喻冬要走。龍哥身後的小弟笑得停不下來,拔高嗓門問:“還賭?你拿什麽賭啊?你還有五百塊?”

“我有兩千塊。”喻冬抓住電腦桌的隔板,抵抗宋豐豐拉自己走的力量,“龍哥,我跟你賭兩千塊的!就一局!”

這天價的數字一吼出來,周圍都靜了。龍哥正在有滋有味地喝汽水,不小心嗆了個滿臉,VIP廂裏頓時只能聽到龍哥嗆咳不停的聲音。

“……我明白了。”龍哥扯過小弟的衣服擦嘴巴,“你幫同學出氣來的。可你技術不濟,沒辦法啊。”

喻冬絲毫不懼:“再來一局,你可以看看我是真的不行,還是剛才故意騙你。”

龍哥向來自诩脾氣好,十月以來不過用酒瓶砸了兩個人的腦袋,現在已經是一個溫和善良的邊緣大佬,但他也被喻冬激起了一絲怒氣。

“騙我?”他把可樂瓶子重重放到桌上,起身在喻冬臉上摸了一把,但喻冬閃得快,沒碰到,“靓仔,賭就賭。你贏了,兩千塊和手表都還你,剛剛的五百塊我也可以給你。但要是我贏了呢?我不要你的錢,但你今晚得跟我們一起去喝酒。”

宋豐豐連忙攔在了喻冬和龍哥之間:“龍哥,我去……我、我能喝酒,我會喝,你們找我就對了。”

喻冬驚訝極了:“宋豐豐,你還會喝酒?”

宋豐豐:“你別說話!”

龍哥一下沒推開宋豐豐,于是亮出一根手指,戳了戳喻冬額頭:“我不要你,黑炭。我就要跟你這個小白臉同學喝。”

喻冬擡了擡下巴:“那也要先看你能不能贏我吧。”

宋豐豐急壞了,喻冬平時不是這樣的。他話少,更不會故意去惹別人生氣,最多也不過是沉默無聲地瞅自己,那就已經是他情緒外露的極限了。

“喻冬……”

喻冬捏了捏他手,沒說一句話,轉身坐了下來。

這一次開局很快,喻冬的打法跟之前完全不一樣。觀戰者的電腦在倆人背後,宋豐豐一直注意着不讓龍哥的小弟跟龍哥通風報信,他只能聽到身後觀戰人偶爾發出的驚嘆聲音。

龍哥的陣營中,建築一個接一個地崩潰了。

二十分鐘後,龍哥認輸,打出了GG。游戲至此結束。

喻冬平靜地看着屏幕,又捋起袖口瞥了一眼手表。距離七點還有十分鐘,他們還是沒辦法準時回家,得跟周蘭打個電話說一聲。

“……我丢。”龍哥笑了一聲,聽起來也不像是生氣,“你好嘢,剛剛果然是裝的。”

輸了之後他立刻就清醒過來了,頓時意識到這個十幾歲的小孩子從進門開始也許就在觀察自己的打法。他在小孩面前和別人對戰了兩局,又跟他對戰了一局,這三局已經足夠眼前的白臉小孩看懂自己的打法了。

“你叫什麽?”龍哥讓小弟去收銀臺取了兩千塊錢,連同自己兜裏的五百,一起給了喻冬,“下次再來玩啊,我認識很多高手。”

喻冬低頭數錢,把兩千塊塞到宋豐豐的書包裏,剩下五百塊自己揣着,沒回答龍哥的話。

龍哥的小弟怒了,認為自家大佬這回丢人丢得徹底,立刻舉起拳頭兇巴巴地吼:“問你話!啞了還是聾了!”

眼看拳頭就要砸下來,宋豐豐連忙擋着:“不能打不能打……龍哥,我這個同學學習很好的,上個月模拟考還是市裏的前三名,不能打不能打。”

龍哥挑了挑眉:“哦?”

宋豐豐聽到喻冬站在自己身後,極其不耐煩地低聲悶哼一句:“說這麽多幹什麽,快走。”

是了——他心想,這才是喻冬,常常對他不耐煩,但其實很溫柔的喻冬。

圍觀的學生裏有人認出了喻冬,邀功一般對龍哥介紹:“他是十六中初三1班的,學習特別特別好,今年才轉學過來……”

龍哥又挑了挑眉:“哦……”

沒人攔着兩個學生,宋豐豐沖龍哥拱拱手,龍哥又點起了一支煙,高聲對着跨出網吧的兩個人說:“不要玩游戲了,好好學習啊!”

站到涼飕飕的空氣裏,喻冬頓時咳嗽起來。“臭死了。”他皺着眉在鼻子前扇了又扇,“宋豐豐,你千萬別學人抽煙。我最讨厭人抽煙。”

“還沒學會。”宋豐豐說。

喻冬:“……你真的抽煙?!”

“沒有!”宋豐豐連忙辯解,“從沒學過!你、你別跟我爸說。”

他開了車鎖才剛推出來,立刻發覺不對勁。低頭一瞧,後輪被人放氣了。

“我靠。”

宋豐豐知道肯定是龍哥的小弟幹的,也沒辦法去理論,只能自認吃虧,先修了再說。

“我去修車。”他說,“你等等我。”

“我給外婆打個電話。”喻冬指着一旁的小賣部。

修車鋪就在小賣部旁邊,宋豐豐的兩千塊錢回到了兜裏,感覺自己又變成了財大氣粗的人,決定一會兒請喻冬喝個飲料,以感謝喻冬的仗義。

喻冬掏出五毛錢,開始撥號。

宋豐豐打了個呵欠,他感覺到餓和冷了。兩千塊錢,得給周蘭八百塊,因為現在自己的午餐和晚餐都在喻冬家裏解決。補課費和資料費兩百,家裏的水費和電費也得兩百,冬天的衣服還沒買,又得花兩三百。剩下的要給奶奶寄去,他數着手指,心想這兩千塊,其實也沒多少。

喻冬剛剛就像是在做戲。宋豐豐此時慢慢回過神來了,只覺得喻冬厲害,從各種意義上說都很厲害。

修車鋪裏的收音機開着,主持人正在說某位吐字不清的歌手十一月份準備發新專輯的事情。

這是2005年十月尋常無比的一天。

他能延續《七裏香》的成績嗎?他才剛剛辦完無與倫比巡回演唱會耶!拿捏着臺灣腔的主持人興奮地哼起了某首代表作,宋豐豐也會唱,于是一邊盯着修車鋪換胎,一邊跟着哼了兩句。

不遠處忽然砰地一聲悶響。一個礦泉水瓶滾到宋豐豐腳下,裏面是凍得硬邦邦的冰。

宋豐豐擡起頭,正好看到兩個小青年從身邊拔腿跑開。喻冬抱着腦袋,慢慢地蹲在了地上。

作者有話要說: 你好嘢=行啊你/你有種/哈哈哈……等等內容。

以及,還記得輝煌街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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