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宋豐豐顧不上去追人,立刻飚過去先把喻冬抱着,急吼吼大叫一聲:“喻冬!”
那瓶凍成了冰塊的礦泉水原本殺傷力很大,但沒砸對位置,先砸中了喻冬的肩膀,随後反彈才撞上他後腦勺。但喻冬的後腦勺疼得厲害,宋豐豐見他連話都說不出來,連忙扒拉開頭發,果然是流血了。
他又急又怒,罵了兩句,臉都白了,心裏就盤桓着一句話:砸傻了怎麽辦?
“送醫院啊!”開小賣部的女人把電話從地上撿起來,“還是打120?現在下班高峰,救護車來不了那麽快。”
宋豐豐猛地清醒過來,把電話一把搶過:“阿姨我先打個電話!”
他立刻撥了張敬家的座機號碼。
張敬剛好回到家,接到了宋豐豐電話:“又叫我去吃什麽?”
宋豐豐急急忙忙跟他說了喻冬的情況,張敬也吓了一跳,問清楚位置之後讓他們立刻到自己家來。
“我們去張敬家診所。”宋豐豐把喻冬背在背後,不敢大聲說話,“很快就到了,你不要怕。”
喻冬沒說話,模糊地嘆了一口氣。那女人沒要宋豐豐的錢,催促他趕緊把同學送過去,宋豐豐恨不能立刻飛到張敬家裏,又怕跑得太快颠簸了喻冬,連等紅綠燈的時間都覺得異常漫長,幾分鐘後,終于在輝煌街街口看到了張敬。
張敬的父親是醫生,母親是護士,家裏開了個小診所,就在輝煌街的巷子裏。
巷子周圍密布着許多發廊和洗腳店,診所賣得最火的東西是避孕套和避孕藥,暗地裏還經營着口碑不錯的打胎生意。張敬父母希望他好好學習,考上省醫科大,一路本碩博讀過去,再回來繼承家業。
張敬敬謝不敏。
“沒事沒事,小問題小問題。”張敬嘴角還沾着半粒白飯,是吃飯吃到中途跑出來的。他在前面給宋豐豐開路,一面回頭安慰他倆:“就流一點兒血,沒什麽的。”
喻冬被宋豐豐背着,一張臉疼得煞白,雖然因為本來已經夠白,變化實在不明顯,可他連嘴唇血色都沒了,是疼得厲害。
“……腦震蕩了。”喻冬慢吞吞說出了遇襲之後的第一句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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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豐豐沒聽懂:“腦?你腦子怎麽了?!”
他怕極了,如果喻冬真的傻了,那他怎麽都賠不起。
“不至于不至于。”張敬哈哈一笑,“就一水瓶子,沒事沒事。”
他說得篤定,等到了診所門口,自己反倒先抖着聲音先沖他爸喊了一句:“爸!怎麽辦……喻冬腦震蕩了!”
診所裏坐着幾個輸液的人,齊齊擡起頭看着沖進來的三個學生。喻冬受不了這注目禮一樣的場面,悄悄閉了眼睛,把腦袋埋到宋豐豐肩膀上。
張格給喻冬做了一些初步的檢查,發現只是皮外傷,遠遠不到腦震蕩的程度。
實際上腦袋都還是小事,肩膀上的傷比較嚴重。雖然沒有破皮,但已經紅腫了一大塊,喻冬的右肩無法擡起,連帶着整條右手臂都麻木了。
“要是擔心的話明天再去醫院拍個片。”張格說,“注意不要劇烈活動右臂和右肩,不能騎自行車,不能搬重物,寫字嘛,也不要寫太多了。”
喻冬很震驚:“我讀初三。”
張格:“我知道你們都讀初三,你上次模拟考總分還比張敬多12分,對不對?你能堅持一個月,肯定全好了。”
喻冬不吭聲了,他對張格的醫術充滿懷疑。
“那他腦袋呢?”宋豐豐在一旁問,“腦子沒事吧?”
“沒事。”張格說,“就是十月這次模拟考可能考不過張敬了。你寫不了太多字。”
張敬:“爸爸!”
喻冬:“那我全都用最簡潔的算法和表述,不用寫很多。”
宋豐豐:“能考上市三中吧?”
診所裏鬧嚷一陣,張格給張敬清洗了後腦勺的傷口,貼了塊紗布。血早就停了,只是個小傷口,宋豐豐看着喻冬腦後的紗布,驚魂未定:“真的沒事?”
喻冬正為月底的模拟考心煩,見他這樣問,突然想起一件事來。
“誰砸的我?”
宋豐豐沉默片刻,沒有回答。那跑開的兩個小青年,他認得一個,是龍哥身邊的人。
龍哥這個人之所以能在輝煌街地頭上做個邊緣大佬,是因為他基本上說一不二,很講信用。宋豐豐憑着對他的一點兒貧瘠了解,認為不會是龍哥下令去砸喻冬的,更大的可能,是龍哥的小弟看不慣龍哥在這麽多人面前被小年輕人打臉,所以要替他出氣。
“是龍哥吧?”喻冬又問。
宋豐豐艱難地笑了笑,半天才憋出一句話:“對不起。”
喻冬正盤腿坐在病床上,吃着張敬拿過來的一碟水果。張敬和父母都在外頭忙活,一會兒取藥,一會兒換藥水,這裏就剩他和宋豐豐兩個人。咀嚼蘋果讓他後腦勺傷口一跳一跳地疼,他最終選擇了專心吃葡萄。
“對不起什麽?”喻冬沒理解宋豐豐的話,“又不是你砸我。”
“你是幫我出氣,才惹上了那些人。”宋豐豐坐在病床邊上,給喻冬遞葡萄,又伸手去接喻冬吐出來的籽。
喻冬自己扯了紙巾接着,把宋豐豐的手推到一邊。他又吃了兩顆葡萄,心想光是跟宋豐豐說“你別去招惹那些人”,宋豐豐是不會聽的。他得給宋豐豐一點兒教訓。
“其實我剛剛沒說。”喻冬手裏的葡萄吃了半顆,突然咽不下去了似的垂下手,狠狠抽了抽鼻子,弄出一些模糊不清的鼻音,“我耳朵……”
他聲音很低,宋豐豐有些聽不清,連忙湊近:“啊?”
“我右耳聽不到了。”喻冬眉頭聳起,眼角下耷,嘴角随着肌肉抽動一抖一抖的,做出了一個強忍心酸的表情,“我不敢說。”
宋豐豐:“啊?”
喻冬有些氣惱:“你說什麽?聲音大點兒!我聽不到了!”
宋豐豐仍舊端着碟子,碟裏的蘋果切成了塊兒,果肉在空氣裏暴露的時間有點久了,呈現出一層鏽色。半紫不紅的葡萄在碟子滾來滾去,喻冬看了一會兒才意識到,這是宋豐豐的手在抖。
喻冬從他手裏拿過碟子,瞥了宋豐豐一眼。
宋豐豐眼睛睜圓了,呆呆看着喻冬,看久了,看得眼睛都酸了,眼淚也快要出來了,才慢慢低下頭。
小隔間裏一時間靜下來,只能聽到外頭的各種聲音,器皿碰撞,小孩大哭,還有不遠處輝煌街上的各種吆喝。
喻冬推了推宋豐豐:“你別告訴我外婆。”
“不可能。”宋豐豐擦了擦鼻子,“你耳朵都聾了為什麽不告訴她。”
“我不想讓我爸知道!”喻冬提高了聲音,“我不想讓他知道!”
宋豐豐聽周蘭說過,喻冬和他爸爸關系非常糟糕,他一直不知道糟糕到什麽程度,現在反倒稍微有了些了解。
對喻冬的要求,宋豐豐沒應聲,也沒有繼續追問。實際上接下來的時間裏他都異常沉默,甚至去取回自行車、付了打電話的五毛錢、和喻冬一起回家之後,他拒絕了周蘭挽留他吃飯的請求,一個人推着自行車慢吞吞回家了。
對于肩膀和腦袋上的傷,喻冬對周蘭撒了謊。他說是踢球的時候摔的,周蘭半信半疑,但喻冬說起謊來太過真實,連帶過程也描述得非常具體,周蘭問了幾遍之後就停了。
周蘭年紀大了,晚上睡得早,喻冬每天晚上都要學到很晚,家裏沒人看電視,兩層半的小樓房靜悄悄的。等喻冬艱難地洗了澡,周蘭又問了他幾句,才将他放回房間。
“早點休息,不要太晚了。”周蘭很不放心,給喻冬又煮了一碗雞蛋糖水,“宋豐豐今晚吃什麽呢?他家又沒人做飯。”
喻冬心想沒人做飯,他揣着兩千塊錢,在外面吃什麽都行。
鎮痛藥的藥效漸漸消失了,喻冬坐在書桌前,被肩膀和後腦勺的痛折磨得只能趴在桌上喘氣。
他開始後悔了。為什麽要給宋豐豐出頭呢?他被人诓了就诓了,和他喻冬有什麽關系?宋豐豐傻,他喻冬又不傻,這些人是能随便招惹的嗎?
疼痛讓他開始漫無邊際地亂想,一會兒怨宋豐豐,一會兒怨龍哥和襲擊他的人,最後把自己也怨恨上了。
今晚不知道能不能睡着。他現在開始怨張敬沒有在他們離開診所之前給他兩顆鎮痛藥,等将一圈人都埋怨完了,又開始厭惡無能為力的自己。
以後再也不幫宋豐豐出頭了。喻冬擦了擦眼睛,心想。宋豐豐人不壞,而且對自己很好,可是自己也要清醒些,這樣的朋友是不能交的——想到這裏,喻冬突然一頓,皺着眉頭慢慢坐直身。
“交朋友講地位,講有沒有用,那些沒用處的朋友是不能交的”——他被自己惡心壞了。
這是父親常常挂在嘴邊的話,不知什麽時候居然已經死死在他腦子裏紮了根。
喻冬呸了幾聲,終于放棄做習題,轉身滾到床上準備趴着睡一下。雖然是秋季,但秋老虎兇猛,蚊蟲仍舊一茬接一茬地繁衍。他趴了幾分鐘,起身準備關窗,忽然看見不遠處的玉河橋上有個人騎着自行車過來。
那人下了玉河橋,拐個彎,從周蘭家門前經過,徑直往前去。
喻冬大喊了一聲:“宋豐豐!”
宋豐豐立刻剎車,調轉車頭來到喻冬樓下:“你還沒睡?”
“睡不着,疼死了。”喻冬跳下床,跑到陽臺上,“你去哪裏?都一點鐘了。”
路燈照亮了宋豐豐憂慮的眼睛。夜色沉重,燈光明亮,宋豐豐的黝黑膚色不顯眼了,濃眉大眼的臉上是清清楚楚的愧疚和擔憂。
“喻冬,我對不起你。”他認認真真地說,“我去找龍哥,我知道他們在哪裏。我幫你報仇。他們讓你聾了,我也要讓他們……”
喻冬大吃一驚,急急忙忙打斷他的話:“別去!”
夜燈中的宋豐豐看起來有種莽撞的堅毅。
“我走了。”他不是來征求喻冬意見的,只是被喻冬發現,跟喻冬談起了自己的打算而已。沖喻冬揮揮手,宋豐豐跨上了自行車,繼續往前去。一根鐵棍懸在他車頭搖晃,碰撞出悶響。
喻冬恨不得立刻從二樓跳下去:“宋豐豐!!!”
他急壞了,張口就吼:“你先別走!我疼死了!”
疼倒是真的疼,這不是假話。他是真的快忍不住了,一說到這件事,立刻有千百種委屈湧上來,讓他的哭腔頓時自然萬分:“你先給我找鎮痛藥!”
宋豐豐果然停下來,急急忙忙回轉,又跑到路燈下沖二樓的喻冬揚起頭:“你忍忍,我去買。”
喻冬心想我都疼成這樣了你他媽還不肯聽我的話?!他急急忙忙擦了眼淚,轉頭就跑下樓。
輕手輕腳開了門一看,宋豐豐還是站在路燈底下,縮脖子縮腦袋地等着他。“我去找張敬吧,太晚了藥店不開門。”他小聲說,“下雨了,你別走出來。”
喻冬沖到他面前,先一把按住了車頭不讓他走:“我沒聾。我騙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