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番外 南方(1)
一
市中心的商場裏開了一個游樂場,靠牆擺着一溜十幾臺抓娃娃機。
宋揚去過一次之後就深深沉迷上這種賭博游戲,有事沒事就在家打滾踢腿,要宋豐豐帶他去玩。
宋豐豐帶他去玩過很多次,煩得要死,一見他打滾就沖喻冬使眼色。
喻冬也沖他使眼色:那是你弟弟,你自己解決。
宋揚:“哥哥,你又長針眼了?”
宋豐豐無可奈何,把他抱起來:“明天帶你去抓。”
五歲的宋揚已經像是個沉甸甸的小沙袋了。
宋豐豐看了桌上的稿紙一眼,擡頭沖喻冬露出懇求神情:“我帶他去玩,你幫我寫這個發言稿好不好?”
宋揚立刻吼一聲:“好!”
喻冬:“你知道是什麽嗎就說好,你來寫。”
宋揚二話不說,拿起筆就在紙上畫了兩個大圈。
宋豐豐任由他亂畫,可憐巴巴地看着喻冬。
喻冬敗下陣來:“好吧,等宋揚吃完飯我幫你看看。”
此時正是八月,暑氣最重的時候。
宋豐豐放了假,每天不是盯着足球隊練習就是在各個高中裏搞巡回演講,演講內容是:我是如何管理冠軍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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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三中的足球隊終于拿下了一次華南地區聯賽的冠軍,創造了本校和本市的歷史。
聽衆是各個中學的體育老師和足球隊教練、隊員。有時候連籃球隊田徑隊排球隊羽毛球隊的人也要過來湊湊熱鬧,一個個親熱地握着他的手,一口一聲“宋指導”。
宋豐豐的演講稿是學校的語文組組長幫忙潤色過的,雖然基本都是大白話,但他覺得沒什麽不好,自己讀得順利,下面的聽衆也聽得認真。偶爾有幾個打瞌睡的學生,宋豐豐甚至還很同情他們:三十多度的天氣在哪裏睡不比在沒空調只有吊扇的階梯教室裏睡舒服?
今天白天他在華觀中學介紹經驗的時候,華觀的教導主任正在學校裏值班。他在階梯教室門後探頭探腦,回到辦公室之後就跟等他下棋的三中校長說了一些這樣那樣的話。
“校長肯定是被取笑了。”宋豐豐跟喻冬說,垂頭喪氣,“他說我的演講稿寫得不好,重新搞一份。”
喻冬很同情他,但忙于應付在家中寄住的宋揚,沒管他。
宋英雄出海了,宋揚的媽媽跟朋友出門旅游,宋揚無處可去,在宋豐豐和喻冬家裏一住就是好幾天。
他有一個自己的房間,地毯上堆滿了宋豐豐和喻冬和他出去玩的時候給他抓的娃娃。每天晚上宋揚睡覺之前都會坐在床上,以皇上翻牌子的莊重心情,挑選着可以與他共度一夜的娃娃。
喻冬催促宋揚吃飯,此時突然想起一件事:“下周是張敬小孩生日,要不要回個禮?”
宋豐豐看着他沒吭聲。
我生日你都不見這麽上心。他心想,一個小屁孩子……算什麽。
二.
喻冬的生日好記,宋豐豐每年都記得住。
但今年喻冬沒給他正經過生日,只是在談生意的間隙,忽然想起來似的來了個電話:“生日快樂。”
宋豐豐也沒能跟他多說幾句話。那天宋揚表示哥哥過生日沒人陪很可憐,他決定陪哥哥去游樂場抓娃娃。
隔天,宋豐豐還問了自己繼母:“家裏有白事的話是不是沒過一年不能過生日?”
繼母:“沒聽過這種傳統……”
宋豐豐半信半疑。
喻冬沒給他好好過生日,他一直想在喻冬身上讨回來。
把宋揚哄到床上睡覺之後,宋豐豐去客廳把他的娃娃全都收拾回房間。經過書房時,他看到喻冬正皺眉對着自己的稿紙發呆。
“很難寫?”宋豐豐湊過去問。
他看了一眼,發現稿紙寫了一半。
都是官話套話。
喻冬看着他:“太難了。”
宋豐豐低頭吻他:“難的話就算了吧。你這腦子其實也不該幹這個。”
喻冬狐疑地看着他:“不是你讓我幫你寫麽?”
“不寫了。”宋豐豐認真說,“睡覺。”
喻冬眉毛一挑:“哦?”
宋豐豐舔舔嘴巴:“來嘛,一起好好睡一覺。”
然後他就看到喻冬笑了起來。
距離他們住進這個房子已經過去了五年。喻冬長了五年,他也是。
五年挺短的。宋豐豐心想,它還未來得及在喻冬的眼睛裏刻下任何滄桑的印記。
笑着注視他的,仍舊是十七八歲年紀時的那個男孩。
三.
第二天,宋豐豐很早就把宋揚叫醒了。
宋揚選擇侍寝的娃娃有五只,幾乎占據了他腦袋旁邊的所有空間。
宋豐豐掀開空調被去咯吱他,宋揚被他鬧醒了,在床上打滾。
他懷裏抱着一只穿裙子的小熊。
宋豐豐一下就認出來,這是周蘭送給宋揚的。
而且它是宋揚的第一只娃娃。
周蘭是去年年底走的。
她出門旅游回來,還沒來得及把帶回來的特産分給親戚,晚上就靜悄悄地走了。
那天是宋豐豐和喻冬開車去接的她。兩人在二樓喻冬的舊房間裏休息,第二日卻不見周蘭起床。
宋豐豐至今還記得自己跑下樓時從周蘭房間裏沖出來的喻冬是什麽樣子。
他臉色蒼白,卻仍舊十分鎮靜,拿着手機說要叫救護車。
但電話半天都撥不出去。
宋豐豐接過了他的手機,喻冬立刻又跑回了周蘭的房間裏。
在門外打電話的時候,他看到喻冬跪在床邊,一直緊緊抓着周蘭的手。
宋英雄說無病無災地走,不受苦不受累,這是喜事。
烏頭山上原本就多墳墓。墓碑長年累月地伫立着,一年又一年,春草結了秋籽,濕潤角落裏長出新的蕨類。
佛寺有了新業務,給山後墓園裏往生者的骨灰盒護佑念經。
周蘭就在那樣的一個地方歇着。
從墓園那裏可以看到海和半個城市,天氣晴好的話,海天間的漁船也能看得一清二楚。
“你是不是男孩子?”宋豐豐作勢要搶宋揚懷裏的小熊,“這只熊是穿裙子的,你也要穿裙子?”
宋揚不給他,抱着小熊縮進床裏。
“給我。”
“不給。”宋揚噘嘴,“這是我最喜歡的一個。”
宋豐豐心中一動:“你記得這是誰給你的嗎?”
“周嫲。”宋揚側頭看着宋豐豐,“喻冬哥哥的阿嫲。”
宋豐豐想了想,又問:“你知道周嫲去了哪裏嗎?”
宋揚抱着小熊翻身,明亮眼睛看着宋豐豐。
他和宋豐豐小時候很像,濃眉大眼,但沒有那麽黑,少了一些讓人頭疼的調皮,多出幾分憨來。
“周嫲走了。”宋揚說,“她變成美人魚回大海了。”
宋豐豐:“……什麽?誰說的?”
宋揚正了正小熊胸前的蝴蝶結:“喻冬哥哥說的。”
宋豐豐:“世界上沒有美人魚。”
宋揚:“我知道。”
宋豐豐:“……那你還信?”
宋揚一下從床上爬起來:“我五歲了!我知道世界上沒有美人魚了。但是喻冬哥哥這樣說,我就裝作相信的樣子聽一聽。”
他擡起頭,十分神氣。
“喻冬哥哥那麽傷心,我就安慰安慰他。”宋揚笑起來的樣子跟宋豐豐也很像,“他以為我信了,所以他後來就不難過了。”
宋豐豐把他抱在懷裏揉腦袋,吧唧在他頭頂親了一口。
喻冬這傻子。宋豐豐心想,還能找點兒別的說辭麽?更便于小孩子理解的,長大也不至于破滅的。
他随後又覺得喻冬果然不如自己這個正牌哥哥更懂宋揚。他早就知道宋揚懂得很多東西,那些小孩子的玩意兒根本騙不了。
“起床刷牙吃飯。”宋豐豐說,“你那個蜘蛛俠的牙刷我洗幹淨了,你自己刷。”
宋揚小心把昨夜侍寝的娃娃和穿裙子的小熊擺在床頭,跳了下來。
“我,我刷三遍吧。”宋揚跟在宋豐豐身後走出房間,“我要保護牙齒,蜘蛛俠就沒有蛀牙。”
他站上小板凳的時候還樂颠颠的:“等以後見到了蜘蛛俠他一定會誇我。”
在旁邊洗臉的宋豐豐轉頭提醒:“世界上也沒有蜘蛛俠。”
宋揚:“有的,我在電視裏看到了。他會飛。”
宋豐豐:“跟美人魚一樣都是假的。蜘蛛俠就是個演員,他的故事完全是編的。”
被擠到蜘蛛俠牙刷上的牙膏晃了幾下,啪嗒掉下來。宋揚扁着嘴巴,把牙刷一扔,邊哭邊往外跑,去找喻冬評理。
四.
“他知道美人魚是假的,但是不相信蜘蛛俠是假的。”宋豐豐皺着眉頭,一臉困惑,“為什麽?”
張敬緊張地四處看,最後發現自己女兒在別處,沒聽到宋豐豐的話。
他的女兒極其熱愛美人魚,并且相信美人魚一定是存在的。
“不要戳破小孩子的幻夢。”張敬壓低聲音,“你多學一些兒童心理學。”
“喻冬看了很多。”宋豐豐說。
他和喻冬帶宋揚出門玩,順便給張敬的女兒買生日禮物。
小姑娘今年三歲,小下巴尖俏,似極關初陽,但五官卻圓乎乎的,跟張敬一樣。
在宋揚的指揮下,喻冬和宋豐豐使用抓娃娃賭博機給他抓了三個娃娃。宋揚拎着仨娃娃來到張敬家裏,一見到小姑娘就挪不動腳了。
平日裏珍寶似的娃娃們,一個接一個地被他送到了小姑娘面前。
關初陽跟兩個小孩在陽臺上玩,喻冬打完電話過來,旁觀片刻之後問宋豐豐:“你小時候是不是也這樣?見到好看小姑娘就呆了?”
宋豐豐:“怎麽可能。”
張敬:“他一般會選擇跟好看小姑娘打一架,搶走人家的玩具。”
喻冬大笑,和張敬擊掌。
宋豐豐郁悶極了,拿起一罐菠蘿啤就灌。
那一頭,小姑娘已經攤開自己的美人魚繪本,正兒八經地給宋揚講起故事來。
宋揚這回沒再說這故事是假的,他聽得很認真。
“是真的吧。”他說,“喻冬哥哥說美人魚在丹麥,一個很遠很遠的地方。”
這地方超出了小姑娘目前的知識儲備。她愣了一下說:“我沒去過。”
宋揚:“我也沒去過。”
兩人的友誼再次迅速增進。
因為戳破了宋揚的蜘蛛俠之夢,喻冬批評了宋豐豐好幾次。
宋豐豐已經想不起自己小時候相信過什麽了。
大概是孫悟空,大概是變形金剛,或者“鷹的眼睛,狼的耳朵,豹的速度,熊的力量”。
最後這部喻冬沒看過,宋豐豐解釋的時候還上網給他找來看,兩人差點忘了正經事。
“他以後總會知道的。”宋豐豐看着屏幕上的變形金剛說,“現在五歲半快六歲,九月就要上學前班了,最多半年之後就知道了。”
“那就以後再說。”喻冬看他一眼,“既然總會知道,為什麽一定要提前?你注意一下自己說的話。”
宋豐豐看了看書桌上的育兒書籍。
他和喻冬不會有孩子,但一個宋揚就足夠他們兩個人折騰的了。
有煩惱的時候,也有快樂的時候。
宋豐豐沒有跟喻冬說過,他其實很喜歡三個工人一起在這間租來的房子裏吃飯看電視的時光。
今年年底他們買的房子就能住進去了,那是個比這處大許多的複式公寓。
宋豐豐沒住過那麽大的房子,他覺得現在已經足夠好了。
小的空間,和稍稍吵鬧的講話聲,這是宋豐豐印象之中的家。
喻冬沒有這種體會,但他确實也很喜歡。
安靜的時刻很好,熱鬧當然也很好,這些事情就像一場美夢,他沉溺其中,竭盡全力去維持,不願意醒來。
所以他很理解宋揚。
夢多做一刻都是好的。
五.
三中開學的這天,喻冬還沒回總公司那邊。
龍哥最近的生意越做越大了,現在還和政府一起給周圍城鎮裏農閑的年輕人做了一個勞動力輸出的雙向選擇平臺。只是平臺需要精準的宣傳,龍哥那邊找不到可以做的人,于是很快想到了喻冬。
喻冬自己都覺得很神奇。
龍哥現在基本就相當于洗白了。他底子最黑的一塊也無非是年輕時有過一些案底,但都不嚴重。梁設計師的父母那邊有一些盤根錯節的人情關系,一來二往的,龍哥也俨然是個正兒八經的青年創業家了。
平時穿起西裝還是似模似樣的。
宋豐豐有一次極為好奇,見面的時候問他紋身還在不在。龍哥二話不說,立刻亮了出來,還附帶一句:你們梁哥喜歡死我的紋身了!
梁設計師當時先是笑了一下,随即臉色一沉,十分可怕。
世界真奇妙。喻冬一邊想着,一邊給龍哥回複信息,約好見面的時間。
“我在高速上,還要一個半小時。”龍哥很快給他回複,“定個地方吃海鮮,你們梁哥沒跟我過來,我們可以好好吃一頓。”
訂好包廂之後,喻冬看了看時間,發現快到要去接宋揚的點了。
宋揚上周就開始去上學前班了,頭一兩天還不樂意去,後來不知道跟誰打了不大不小的一架,反而開始熱愛上學,每天出門時都是最積極的一個。
小區門口有追尾事件,看情況一時半刻沒辦法解決,喻冬幹脆選擇步行,回來的時候拉着宋揚一起坐公車就行。
走出去不遠,眼角餘光看到路上有個騎自行車的老頭頻頻側頭看他。
喻冬站定了:“孫老師?”
孫舞陽立刻停下來,又驚又喜:“真的是你啊喻冬。”
喻冬特別不好意思。他沒回過學校,也沒想過要去見一見以前的老師。
當時的高考太尴尬了,他一聲不吭就跑了,學校裏餘下的所有手續都是喻喬山和喻唯英處理的。孫舞陽只知道自己高一帶過的這個學生出國去了,具體因為什麽,他也問不出來。
他這時候正巧剛剛下課,提前離校去買菜做飯,看到喻冬的時候還怕自己認錯了人,辨認了大半天。
“你住這個小區啊?”孫舞陽樂壞了,把自行車扶上人行道,和喻冬面對面,“回來多久了?怎麽一直沒見過你?”
孫舞陽的話匣子關不上,絮絮叨叨地說了很久。他問喻冬還記不記得宋豐豐,以前跟他特別好的那個宋豐豐。
“黑豐現在是三中足球隊的指導老師了!他還是學校裏很受歡迎的體育老師,男孩女孩都喜歡他。”孫舞陽興高采烈,“我高一教你,高二高三教他,緣分啊!他也住這個小區裏你知道麽?”
喻冬只跟他說自己的工作不在這裏,只回來逗留一段時間而已。孫舞陽和他一路走一路說,又是感慨又是笑:“哎呀,哎呀,好像沒什麽變化,但是确實又成熟了。喻冬,你以後不打算回來嗎?家在哪裏呀?”
喻冬:“會回來。家在這裏的。”
孫舞陽:“你現在跟宋豐豐還有聯系嗎?”
喻冬點點頭,心想黑豐在學校這麽受歡迎,我可是從來沒聽他說過哪怕一句。
“你知道他對象是誰嗎?”孫舞陽說,“每年我們都問,他就是不肯說。你如果知道悄悄告訴老師,老師打賭就有把握了。黑豐這裏總戴着戒指,那就是訂婚了嘛……”
喻冬心中一跳,立刻下意識地掩住了自己的戒指。
但孫舞陽已經說了出來:“跟你這個特別像,也是中指……”
兩人大眼瞪小眼,一時間都沒說話。
喻冬意識到自己這個動作是欲蓋彌彰,連忙将手放下,笑了一聲:“我不知道。”
孫舞陽臉上的笑容消失了。
他像是恍然大悟,又像是吃驚得過了頭。
“你們……”孫舞陽選擇了一個更容易被接受的說法,“住在一起?”
六
宋豐豐下班回家,先跟喻冬說說足球隊裏那些不太服管教的學生,然後趴在地上跟宋揚玩積木,玩得不亦樂乎。
他跟宋揚差了十幾載的年歲,但是居然也能玩到一起,而且很沉迷。
喻冬總說他長不大。
等到吃飯的時候,宋豐豐忽然發現,喻冬手上的戒指不見了。
“掉了?”他看着喻冬的左手,“還是壞了?”
怎麽可能這麽容易壞。宋揚埋頭吃飯,漸漸也覺得兩個哥哥之間氣氛怪異,擡起了頭。
喻冬把手藏在桌子底下:“暫時不戴。”
宋豐豐沒吭聲,轉頭去催促宋揚繼續吃飯。
把宋揚安頓好之後,宋豐豐打開了書房的門。喻冬仍在工作,看到他進來,擡了擡眼。
“戒指怎麽了?”宋豐豐問他。
喻冬只好把今天見到孫舞陽的事情告訴了他。
宋豐豐也挺吃驚的,他沒想到孫舞陽眼睛這麽毒。
喻冬和他雖然就住在學校對面的小區裏,但小區正門并不朝着三中,出出入入,與三中老師碰面的機會并不多。況且喻冬一年之中,有将近半年零零散散的時間是在異地處理工作,這樣一來,能碰上的概率就更少了。
也因此喻冬和他同居五年,一直都沒有被學校裏的老師發現。
老師們只知道宋豐豐戴着個戒指,對外的口徑是“已經有戀人,但是在異地”。
孫舞陽當然是敏銳的,他年長這些小年輕人幾十歲,很多事情即便沒看過也聽講過。
宋豐豐坐在喻冬的書桌面前看着他:“他知道了,所以你就不戴了?”
“……對你不好。”喻冬猶豫片刻,終于說出了心中的憂慮。
七
在坦白告訴孫舞陽自己和宋豐豐關系之後,孫舞陽并沒有批評喻冬,或是大驚小怪。
老頭就是長長嘆了一口氣,看向喻冬的眼神非常複雜。
那是長輩看着晚輩的神情,憐惜,通透。
世上有無數通往美滿終點的路,他們選擇了那麽難的一條。
“張敬和關初陽結婚的時候把我也請了過去,還讓我上臺講話。”孫舞陽回憶起五年前的事情,“我記得我那時候說,人這一輩子,難得遇到知心人。如果這知心人是朋友,是愛人,那就是天底下不得了的幸運了。”
喻冬緊張壞了。他面對喻喬山和喻唯英的時候,甚至都沒有這樣緊張過。
孫舞陽很愛他們,他知道。孫舞陽現在是宋豐豐的同事,喻冬害怕的是這一點。
他結結巴巴:“我、我們是朋友,也是知己。”
“那很幸運。”孫舞陽笑了笑,“是幸事,你害怕老師說什麽閑話麽?”
喻冬确實是怕。
他知道未來,宋豐豐一定會遇上這樣的困境。他沒有結婚,沒有孩子,除了會招致各種各樣的流言之外,只怕連事業也會遭受影響。
這一刻來得太早太早了,他甚至沒想好任何應對的措施。
八.
“孫老師沒說閑話啊。”宋豐豐說,“他後來回學校交文件,見到我了,也什麽都沒講。”
喻冬卻還在為宋豐豐沒有理解自己的憂慮而焦急。
“不單單是孫老師,只要我們在一起,就總有一天會被……會被你的同事發現。”喻冬看着他,“到時候你怎麽講。”
“照實講。”宋豐豐說。
喻冬:“……你好好思考了再說。”
宋豐豐:“這就是我思考的結果。”
喻冬煩惱不已,一把将面前電腦合上:“宋豐豐!”
“我說真的。”宋豐豐探身過去,抓住了喻冬微涼的手。書房的空調開得有點兒低了,他攥住喻冬手腕的時候,能察覺喻冬輕微的顫抖,和皮膚上略略冒起的細小疙瘩。
“實在呆不下去我就辭職,足球學校那邊想挖我,他們的人事科長周周都約我去喝早茶。”宋豐豐笑嘻嘻地說,“我沒理。”
見喻冬仍舊不吭聲,他又繼續往下說:“要是我不想當老師了,我當私人教練也是可以的啊。私人教練掙得比老師多太多了。或者還是不行,那我就自己開店做生意,門路我都想好了,跟龍哥一樣,做品牌手機經銷商就挺好的。最後最後,如果真的是什麽都做不了,我還可以跟我爸那樣,出海打漁啊。天天給你帶海鮮回來吃,好不好?”
喻冬被他說得沒脾氣了。
“怎麽可能這麽順利!”
“可能的可能的。”宋豐豐見他語氣變了,知道他的氣已經消了大半,臉上的嬉笑表情更盛,“你黑豐出馬,什麽都會順利的。”
喻冬瞥他一眼,像是有一堆反駁的話想說,但最後,一個字也沒吐露。
宋豐豐讓他把戒指拿出來,自己要給他再戴一次。
銀兩的戒環順着手指推入,最後有些艱難,才終于抵達手指根部。
“你胖了?”宋豐豐大驚小怪,“還是骨架又大了?”
喻冬看着他認真神情,心底一片說不出的溫柔。
“你一直都挺傻的。”他突然說,“從認識你的時候開始。”
宋豐豐擡頭看他,咧嘴一笑。
他笑起來的神情,也跟以前幾乎一模一樣。
歲月的痕跡在面貌與皮膚上留了印記,在靈魂之中篆刻下刀痕。少年稚氣早就褪去了,時光将他們從裏到外,打磨成足以面對人生巨浪的成人。
喻冬不明白的是,為什麽他總能在宋豐豐的眼神找到當年的影子。
那個直爽的黝黑少年,似乎從未有過一絲改變。那不變的一部分,是只向着他袒露的。
“你以為你不傻?”宋豐豐就勢捏着他的手,“當時像是犧牲自己來保護我一樣,一聲不吭就跑了……”
他又說起了那件事,喻冬不由得郁悶起來:“別說了,每次我做了些什麽不妥的事情你就要拿出來講一次,煩不煩。”
“不煩,我喜歡講。”宋豐豐親親熱熱地問了他手指一下。
喻冬摸了摸他的臉。下巴上有粗糙的胡茬,用指腹摩挲,能聽到細細的聲音。
“我就是不希望你為我犧牲這麽多。”
宋豐豐搖搖頭,在他手心吻了一吻。
“只是選擇而已。”他低聲說,“在所有的備選項裏頭,我唯一不能放棄的就是你。”
喻冬的臉突然就熱了。他這個歲數了,依然不習慣宋豐豐有時候頭腦一熱,脫口而出的表白。
仍能被表白打動,只能說明一件事:他始終愛着這個傻氣,魯莽,勇敢的男人。
九
小區裏和宋揚上同一個學前班的還有幾個小孩,假日一大早,喻冬帶着宋揚下樓,立刻碰到了那幾個孩子。
他們叽叽喳喳開始講話,喻冬放了手,讓宋揚跟他們一起玩。
宋英雄昨天回了家,他和宋豐豐今日一早就打算将宋揚送回去。
宋揚住在家裏這段時間,用宋豐豐的話來說,是“床都上得不好了”。
宋豐豐到車庫裏取車,喻冬看了看時間,招呼宋揚跟着自己走到小區門口。
在一堆小孩子裏,宋揚個子比同齡的男孩要高一些,顯得很打眼。
他正認認真真,一板一眼地争辯着什麽。
“你哥哥的老婆是男的!”有孩子尖聲大喊,随即一幫人都笑起來。
他們未必知道自己在說什麽,宋揚也一樣。
他正兒八經地搖頭,伸出兩根肉嘟嘟的手指:“我有兩個哥哥,一個是黑豐哥哥,一個是喻冬哥哥。”
他神情過分認真了,在一圈嬉笑的小孩子中,竟然有種稚嫩的悲壯。
“喻冬也是我哥哥!”他大喊,“他好厲害的,你們都不懂!”
喻冬連忙沖他招手。
宋揚朝着他跑過來,一把抱住他大腿。自己的認真聲明沒能得到重視,他有點兒傷心:“你很厲害的對不對?”
“對。噓……”喻冬把他抱起,示意他小聲說話,“這是我們家的秘密,不讓他們知道。”
得到一個秘密的宋揚立刻精神了,爬上車子的時候還神秘兮兮地跟宋豐豐分享:“我跟喻冬哥哥有了一個秘密。”
宋豐豐:“什麽秘密?”
宋揚:“他好厲害的。”
宋豐豐:“嗯,所以是什麽秘密?”
宋揚:“就是,就是很厲害!”
宋豐豐一頭霧水:“聽不懂。”
坐在後排兒童座椅上的宋揚手舞足蹈,開始唱歌。宋豐豐和喻冬換了位置,坐到後排陪着宋揚。他不知道想起了什麽,一臉壞笑地朝着後視鏡看喻冬:“揚揚,喻冬不是哥哥,你要叫他阿嫂。”
喻冬正好踩下剎車等待綠燈,聞言扭過頭,涼涼地瞥他一眼。
宋揚:“喻冬阿嫂。”
宋豐豐樂得不行了,一直沖喻冬甩眼色:“等送完這個祖宗我們就回家,好吧?”
喻冬平靜地轉過頭:“你下車自己走。”
宋豐豐:“你不會這樣對我的。”
喻冬:“發言稿我也不寫了,你自己搞定。”
宋豐豐立刻認輸,趴在喻冬的座位後面哀求:“我錯啦,我口無遮攔。冬哥,我錯啦,真系知錯啦,唔該你,發言稿我真系搞唔掂……”*
喻冬笑了一下,很快又收斂神色,滿臉肅然。
“冬哥。”宋揚已經跟着宋豐豐喊了出來。
宋豐豐:“冬哥,唔好咁樣。我愛你啊,你到底愛唔愛我?一份發言稿……”*
宋揚有樣學樣:“冬哥,我愛你。”
由于車內小小的争執和混亂表白,喻冬差點沒注意綠燈已經亮起。
“坐好!”
後排的一大一小兩個人頓時坐好。
一路上宋豐豐沒敢再跟喻冬開玩笑,連跟宋揚分吃一個果凍都小心翼翼,生怕發出任何喻冬不喜歡聽的聲音。
宋揚吃飽了,打着飽嗝,又沖喻冬後腦勺甜滋滋地喊了一聲:“冬哥,我愛你。”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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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系知錯啦,唔該你,發言稿我真系搞唔掂:真的知錯了,麻煩你,發言稿我真的搞不定
冬哥,唔好咁樣:冬哥,不要這樣
你到底愛唔愛我:你到底愛不愛我(不由自主唱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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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謝打賞的旁友,麽麽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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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白浪邊的最後一個番外了,故事也要正式跟各位說再見啦。
寫到後面我确實也已經很疲乏,趴地。幾次三番在腦中大吼“不要寫老年生活!就算你很想寫一個人走了一個人留着的那段故事也不要寫!不許寫!”——好嘛,那就繼續寫一個甜滋滋的番外好了,把夢做到底。
因為感冒了精神也不太好,可能也是因為這一次真的完全透支了糖分,我覺得番外寫得好艱難好艱難(知了知了大哭)。所以就這樣吧,就到這裏啦。多謝各位的陪伴,祝大家新年快樂,萬事如意,健康平安,自由幸福。
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