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27
我那天站在公司的樓下等了他好久,他才姍姍來遲,看到我像個傻缺一樣地等着他,他神色有一絲緩和。
“這麽冷的天,誰讓你在這兒等的?”雖然他大吼大叫,氣勢洶洶的,但我卻莫名地覺得溫暖。
我說:“是我自己要在這兒等你的。在公司有些事情問起來比較突兀,我又不知道該去哪裏找你,如果我約你的話,你也不見得同意。所以我就只能在這兒碰碰運氣了。”
“然後,你就算冷得要死也要堅持着等到我出來?”他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
“不然呢。你這麽神龍不見尾的,我要是去商場轉轉,肯定就會錯過你了。我好不容易逮着了這麽一個機會,說不定明天你就不來上班了。你不跟我道別,我還不能死乞白賴地先下手為強嗎?”我牙齒凍得直打架,但也拼着一口氣搶白了他。
他的臉色看起來蒼白極了,他的眼睛也因此瞪得更大,好像我是個讓人反感的追蹤狂,他說:“那你也不用跟程門立雪似的站在雪地裏苦巴巴地等我這麽久吧。”
“不等你這麽久,我就見不到你啦。”
他的嘴角抽了抽:“你這話有歧義。說得好像我馬上要死了一樣。”他微微正色,“你要問我什麽?”
“為什麽突然要辭職?”
“我辭職對你影響很大嗎?”他反問我,甚至帶了揶揄。
我:“……”
是啊,他辭職其實跟我沒有任何關系,我只是換了個可以跟随的上司而已,我這麽大張旗鼓地來問,非常不妥啊。
“你是我見過最沒有默契的搭檔了。”他說,“不過,你要堅持在這條路上走下去,未來還是有希望的。凡事要懂得自己出頭,別老想着依靠別人。你自己想想,你跟我出項目的這一段時間,你給我惹了多少麻煩。如果你今天來找我,只是想口頭闡述一些感激的話,那還是不要說了。你有空來絞盡腦汁地對我感恩戴德,倒不如琢磨一下怎麽讓自己早點獨擋一面。”
我:“……”我的小心思難道就這麽容易被別人窺透嗎?真是好失敗啊。
他拍拍我的發頂,而我感動的淚水已經醞釀着馬上就要奪眶而出了,尤其是他拍上我發頂的那一剎那,他讓我想到了良師和益友。
當然,我其實更多的是花癡他那張臉,并且深深地感動在有這麽一個大帥哥對我悉心教導的美好幻想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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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後他震驚的聲音從我的頭頂瀉了下來,還夾着驚恐,“哇,你是不是好幾天沒洗頭了。”
我:“……閉嘴,昨天才洗的。”
“那你是不是得罪什麽人了,所以才被人潑了一頭的油水?”
我:“……你去死吧。”
我伸手死命地推他。他哈哈笑着被我推進了拐角的一輛私家車,我說:“你家小峰峰都等你好久了。趕緊滾吧。”
他搖下車窗,向我揮了揮手,“有緣下次再見。”
我慎重地點了點頭。轉過身的時候,被撲面而來的寒風吹得一臉冰涼。我真的挺舍不得的,好像失去了一堵可以抵擋風雨的圍牆。
賀經理的玻璃矮桌上擱了一杯冒着熱氣的咖啡,糖包放在一旁,我聽給賀經理端茶倒水的同事們說起過,賀經理喜歡甜得膩人的咖啡,而且糖的多少,是由賀經理自己決定的,她們只能把糖包準備在那裏,而不能擅自主張傾倒足夠的糖進入盛滿咖啡的杯子,否則賀經理會大發雷霆。
我注意到桌上憑空多出來的那杯咖啡後,怔怔地看了看我手裏端着的那個玩意兒,推門的手縮了縮。然後在心底深深地鄙夷了自己,我真是把她當天仙在供奉着啊,當初晏铮都沒這待遇,到底是她太強了,還是我太弱了?
賀經理就像是一朵帶刺的美麗玫瑰,當然,也像是一只興風作浪的醜陋海妖,野心勃勃地觊觎着過往船只上水手們鮮活的生命。她可以溫柔地指導你在業務上的不熟練,當然也能夠在你犯下第一次錯誤的時候把你的能力全盤否決,并且吐出她的毒信子,讓你懷疑自己是公司的累贅,甚至讓你覺得一旦離開公司,你将徹底失業。
長卷發的美麗女人在沙發上擡起頭,優雅,但又矯情。她似乎看上去很疲憊,“你是孟谖吧?”
我點頭說是,不知是出于敬畏還是對她的排斥,我和她待在一個空間裏時時刻刻都能感受到那一陣高過一陣的壓抑。
我第一天報道到她門下的時候,她看我的眼神,我至今記憶猶新,她審視的目光真不下于南北戰争時那群貴族在挑選牙口好的奴隸。
光鮮豔麗的人理應得到他人的祟拜,我對賀經理的第一印象還稱得上是不錯的,盡管她打量我的目光讓我分分鐘想跟她大戰三百回合。
“你好像很怕我啊。”她示意我把手上的咖啡遞給她,而我卻盯着桌上擺好的咖啡出神。稍不留意,就慢了半拍。
“用不着這麽怕我的,我又不會把你怎麽樣?你之前的上司可比我暴躁多了,我看你還是活得好好的啊。”她輕輕地啜了一口咖啡,那股子低眉順眼的神情簡直就是席湘的盜版。
我:“……我并沒有怕你,只是太尊重你了。”
“尊重?有意思。你這尊重很讓我受寵若驚。”她放下杯子,指甲上是如寶石般光彩奪目的鑲鑽,她揉着額角,說:“如果你長期保持着這類尊重,我實在是很難想像你将來站在金字塔上的那一天,哦不對,你壓根就不會有那麽一天。知道我什麽意思嗎?”
我交握着雙手,手心裏滾出了熱汗,好一會才擠出一句話,我說:“我知道你什麽意思。”
“呵,知道我什麽意思,那你是不是要稍微改變一下。我不希望我的下屬整天給我帶來若幹的麻煩,而是想着怎麽給我解決問題,讓我高枕無憂。我可不是晏铮,對待下屬就跟鬧着玩兒似的。你太差勁了。是晏铮沒有教好你嗎?”
“不關他的事,是我自己的原因。”
“你自己的原因?”她冷冷發笑,“你知道你都有些什麽原因嗎?不是我說你,你也二十好幾了,都畢業了半年的人了,你的業務能力還不如一個實習生。算了,埋汰你也沒什麽意思,你好自為之。如果實在不行,辭職吧。”
我不知道我是怎麽從她高貴典雅的辦公室裏走出來的,周圍都是同事們忙碌的身影,而我走在其中,格格不入,我看上去像一個走錯了片場的群演。我忍着眼淚奪眶而出的酸楚,頭腦發昏地來到洗手間,才就着冷水洗臉。
我知道自己一直以來都很差勁,如果沒有晏铮的包容,我不可能在畢業後的半年裏過着勉強的上班生活,更不可能讓我的人生繼續多姿多彩。
我沒有天賦,我只是一個普通人,選擇的專業也沒有突出我的優勢,反而讓我像行屍走肉一樣地穿梭在活人的世界。
我沒有我媽呼風喚雨的能力,我在底層活着,就算被她罩着一同雞犬升天,也依然改變不了我是一個沒有仙術的凡人的事實。
我有各種各樣的悲哀,別看我平時過的日子人模狗樣的,但真相是,我每天過的不是日子,但我又無法給它下一個确切的定義,因為我實在是太無能了,所以才生活在社會的最底層。
鏡子裏反映出我慘無人色的面孔。翻湧在身體內部的惡心感像被人用火星點燃,我在鏡子裏再一次看到目光堅定的自己,灰敗得如同一堵年老失修的圍牆,我扯出一個微笑,讓裏面的自己看上去更難堪。
包裏的手機在振動,我翻出手機,在看見手機屏幕上的來電顯示時,捂着嘴“嗚”地哭出了聲。
我的好朋友聞令約我下班後在附近的一家餐館共進晚餐,這些日子,她格外地反常,每天定時定點地邀請我,盡管我無數次的拒絕,她也依然保持着這種頻率,甚至讓我一度以為她是要追我。
我在放着過時音樂的餐館見到了她,她神采奕奕的,似乎有什麽大喜事要發生,讓我想想,會不會就是那位把她掰直了的哥們向她求婚了?
“說吧,你有什麽大喜事。”
我似乎已經習慣讓我的情緒不過于外露了,就算是負能量疊加到讓我扯着頭皮一個人躲在房間裏痛哭流涕,我也不會在微信上對我的好朋友們狂倒苦水,更別說要我把她們約出來,點上酒水,一邊哭得面部扭曲,一邊把自己灌成一個借酒澆愁的醉漢。
聞令鮮少在我面前笑得像個傻子,今天她坐在我的對面,嘴角越咧越大,我感覺她的心花都快要開得漫山遍野了,這實在是太不尋常了。
我說:“到底是什麽喜事,讓您老都快變成白癡了。別光顧着笑,說出來,讓我也高興高興。”
我本來還想順帶提一下我最近過的非人日子,但話到嘴邊,我又咬了下來,我反常地沉默了一會。
她笑得更開心了,羞澀的模樣讓我懷疑她新婚了。而事實是,目前通知我參加婚禮的除了謝擇遠和席湘,暫時還沒有別人。
我拿勺子敲她的碗,“喂,有話快說。別賣關子了。你要是再這樣,我可得報警了。”
“孟谖,我得跟你介紹一下,我的男朋友。”
她閉着眼睛,美滋滋的,右手翻開托起,然後我順着她的這只手向上看,看到了站在她旁邊的穿着很是講究的男子,西裝革履,氣度非凡。
他對上我的視線,朝我點了點頭,順勢坐了下來。
“先自我介紹一下,我叫何玺。你好。”他伸手向我,這讓我很尴尬地同他微微一握聊表心意。
“孟谖,這位是我男朋友。”
聞令居然少女心地滿臉通紅,仿若一個沒有談過戀愛的小女生,當然這還不是讓我足夠震驚到懷疑她腦子的人,下一秒,她咬着下嘴唇非常羞澀地說:“何玺,這位是我女朋友。”
我:“!!!!”
何玺:“……”
他用眼神示意我解釋這是怎麽一回事,盡管我認為他應該質問的對象是聞令,但轉念一想,聞令八成是多年沒動過凡心,突然一興奮給整斷片了,無奈之下,我只好出來打圓場。
我非常蹩腳地說:“呃,她的意思其實是閨蜜那一類的措辭。但女性朋友,簡稱為女朋友,也沒什麽不對吧。那個何律師,你是不是進補了一些不好的東西?”
“你怎麽知道我是律師。”他警覺地抓錯了重點。
我:“……之前聞令有跟我提起過。”
何玺震驚:“我和她昨天才認識的。”
我:“!!”
這明确關系的速度還挺快啊,都敢跑我這兒來炫耀了是吧。我用眼神捅聞令,無聲地控訴:你該不是是效仿我和張綿陽吧,說,這是上哪給相中的。
聞令一邊淡定地往嘴裏塞着土豆絲,一邊以眼神回敬我:你以為誰都跟你一樣呢,那麽忠實于一見鐘情啊。我其實暗地裏追他好久了,他不知道而已。
我:!!!!看不出來,你這麽英勇無畏,連女追男都用上了。
聞令:過獎過獎,只是在真愛面前無敵了一點,再說了,我以前又不是沒有追過人。
何玺手握成拳,抵在唇邊,耳上緋紅,似乎難以啓齒,最後還是豁出去了,他說:“你們要眉來眼去到什麽時候。我們張開嘴說話不好嗎?”
我:“……”
聞令:“……不好意思啊,嘴巴拿來吃飯了。”
在一個地方待得久了,就會厭倦,厭倦一層不變的麻木生活,厭倦命運軌道上的林林總總,渴望新鮮,于是想要突破,于是想要追求另一種生活。
辭職後的我在家裏待了兩天,便自作主張買了去鄉下的機票。今年的冬天特別冷,往年去鄉下我幾乎都是輕裝上陣,今年我不得不選擇了幾件羽絨服和我一同上路。
于是,小巧易提的行李箱便被我塞爆了,我連給我爸買的用的吃的都放不下。
我媽見我在卧室收拾行李,氣得翻白眼,“你什麽時候把工作給辭了的?你能不能不要這麽任性?從小到大,我真是慣壞你了。什麽事情都不跟我商量,你當你媽我是擺設嗎?你這是要去哪?回你爸那嗎?”
“我在前一個公司待得很難受,我想換個工作。我又不是不去上班了。再說了,我也好久沒見着我爸了,趁機回去看看他。”
“你在前一個公司待得很難受?”我媽簡直要把眼珠子瞪出來了,因為她不敢相信勇躍在職場上那股子仿佛要打下江山般幹勁的我居然就這麽不聲不響地退場了。
其實不僅她不敢相信,我也不敢相信,但我的确是在那家公司受夠了,我絲毫不懷疑我再待下去我會直接自殺。
“是的,特別難受。”我篤定地點頭。
“你才工作多久,你就難受了。小谖,不是媽媽要說你,你這麽大的事,為什麽不跟媽媽先商量。還有,為什麽要去你爸那?”
“跟你商量什麽?跟你商量我怎麽繼續堅持下去嗎?媽,你是成功人士,但我不一樣,我算什麽,我老是活在你的光環下面,我長這麽大以來,我哪件事不是拼了命地去做好,就是怕你拿我去和別的小孩比。我不敢給你丢臉,你要我做什麽,我就做什麽,我努力去做,我只想着越做得好,你就越開心。至于為什麽要去我爸那,當然是因為我想他了啊。媽,你別忘了,我很長一段時間是跟着爸爸的。”
眼睛有些模糊,我拿手背去擦,才發覺流了一臉的淚。我哽咽了一下,繼續說:“媽,其實我也有我想過的生活,我喜歡寫東西,你是怎麽跟我說的,興趣和工作不能混為一談,我就照着你說的去做,我選擇了我不喜歡的專業,一學就是這麽多年,你看我現在快樂嗎?我痛苦死了,我根本就不喜歡這個專業,卻要不停地應付它。”
“我這都是為了你好。”
我媽一臉看我不知好歹的樣子,連聲音都抖得壓了幾階,眼眶也脹得通紅,她泛了淚光的眼睛裏似乎仍寫着不可置信,因為我從小到大沒有忤逆過她,甚至連同她的争吵都顯得小孩子氣,而不會像今天這樣厲聲質問,讓她受到了仿佛天塌下來的窘境。
“是,你是為了我好。你怕是沒看見我是多麽難受地把一件自己不喜歡的事情搞到得心應手的。讀大學的時候,我要拿它應付考試,現在工作了,我就得拿它應付工作。”
“好,好,好,是媽媽的錯。媽媽不該讓你為了遵循我的意見去選擇專業,去選擇工作。但是小谖,你難道不想想,如果沒有媽媽,你跟着你爸爸,會是個什麽下場嗎?”
“我不知道。”我是真的不知道,或許我會比現在過得更難受。但是誰知道呢,這只是假設性的問題。
我轉過頭,重重地呼出一口氣,“媽,我今年就在鄉下過春節了,不回來了。”
“行,我知道了。”
我逆光看過去,她的背影顯得落莫,在她快要掩上門的那一剎那,我沒忍住,叫住了她:“祝你和謝叔叔今年新春的法國周游,愉快。”
她點了點頭,卻沒有回頭再對我說什麽,然後門被輕輕地關上。我止了眼淚,将最後一件衣服疊起來慎重地放進行李箱裏,那是我在商場轉了好久才給我爸爸買下的。
回鄉下的過程是漫長的,我每次回去一趟,都好像把骨頭拆卸了重裝,到目的地的時候,人像是散了架似的。
我靠着客車,刷着手機,等我爸來接我,今年好不容易來他家過一次年,他高興得如同中了大彩票,整張臉都喜氣洋洋的,說實話,越看到他這樣,我心裏越難受。
他老遠就看到我了,揮揮手,便快步走到了我跟前,拎起我的行李,問我:“肚子餓不餓?是不是又像以前那樣,怕暈車沒敢吃東西?”
我點了點頭,跟上他,說:“早上出門的時候有墊了點東西,現在不是特別餓。”
“那就好。”我爸笑得格外開心,聲音特別洪亮。可是,他不再挺拔的背影留給我,讓我眼眶裏直泛酸。
我多麽想他能像小時候那樣揉揉我的發頂,或者是牽着我走,我已經好久沒有和他這麽慢慢地走過一條路了。
鄉下似乎是前天下過雪,略顯泥濘的馬路上不是容易穿行,我爸一面扛着行李箱在前頭悶頭走,一面又時不時地回過頭來叮囑我,叫我小心水沆,別把鞋子弄髒弄濕了。
“爸,你有沒有想我啊。”
我避開一個又一個的小泥沆,不知是觸景生情,還是想到了我這次的目的,我的心情很是沉重,但我又不想讓我們少之又少的相處時光終結在沉默裏,我盡量挑些話題,雖然矯情了點,但對于我爸那樣不善言辭的人來說,我就應該這樣地跟他開聊。
“想肯定是想的。”我爸不好意思地說,“但你在你媽那過得比跟着爸爸好,爸爸其實又不想你。你啊,以後還是要多回來看看。”
“嗯,我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