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崇安帝原名蘇衍之,旁庶而出,亦非長子,更是親眼見證到了一次奪嫡之争,從此行事越發低調,他故作養尊處優般的年幼無知,小心翼翼的護着自己和母妃,松懈旁人心房,直到那年黎達佛國的高僧東渡而來……

懷仁和尚雖然目盲,卻當真長的一表人才。大楚民風開放,有些達官貴人家的千金小姐僅是為了見他一面而來聽枯燥無味的講經,偶爾甚至出言調戲……年輕姑娘們天真浪漫又不存壞心,懷仁和尚也不計較。

就這樣在大楚皇城裏住了兩個多月,一日,和尚在院子裏打坐,聽見了女子的哭泣聲,斷斷續續綿綿不絕,他六根不淨,從來見不得人哭,便尋着聲一路摸了過去。祖皇帝器重他,與他論經相處皆很愉快,又見他是個瞎眼和尚,便許他後宮行走,這一走,就走到了寂寥落寞的冷宮。

祖皇帝有大将之風,殺伐決斷一時俊傑,但本性好色且易怒,後宮二十六苑,填的滿滿當當,自然也有年老珠黃或其他原因下放到冷宮中的。

“阿彌陀佛”懷仁和尚止步在院外三步遠,低聲問,“裏面的施主,為何如此傷心?”

冷宮裏住着三個女子,有兩位年輕貌美正當年華,不過是被娘家所累,連皇上的面都沒怎麽見,忽然就遭了抛棄,丢到這“不可說”的院落裏來了。

“自入宮後,小女子便無父無母更無夫君,天下偌大,竟無安身之處。”裏面的女子答。

“阿彌陀佛”懷仁和尚便一撩僧袍,在錦繡宮門前盤腿而坐,“施主聽我講經嗎?”

于是,這筆生意就強買強賣的做了起來。

懷仁和尚在講經堂結束功課,就到錦繡宮門口替裏頭的姑娘們排解心憂,他的腳步始終停在門前三步遠,刮風下雨未敢絲毫逾矩。

出家人心無挂礙,卻始終要顧念女子名節。

風言風語在人多眼雜的宮廷裏發酵,等忙于朝政的宏昌帝反應過來,妖僧穢亂後宮的事已經傳的有模有樣了,在有心人的營造下,牽扯到的不只錦繡宮,還有一幹衆臣之女,乃至官階幾品的後宮嫔妃……

“……魔主說枯井之下,皆是女子和孩童屍骨,想必就是那個時候留下的?”故事并未說完,蘇恒忽然長長的吐出一口氣,打斷了慚愧大師。

她根本無需考證這段陳年往事是真是假,單以老臣諱莫如深的态度來說,恐怕八九不離十。

至于崇安先帝在裏面起了什麽作用,蘇恒得繼大統,不可能不明白其中兇險——就算大楚皇室子弟皆摸骨記載有好有壞,但若前頭阻礙其路的所有蘇姓皆已亡故,皇權不能旁落,只要布局精巧,全身而退,這位子終究只能是蘇衍之的。

“抱歉,”慚愧大師低垂着眼睛道,“那些井下故人都是無辜的,還請您放下芥蒂,渡他們往生。”

往事已過數十載,再去追究誰對誰錯實在沒有必要,更何況蘇恒心裏一清二楚,真要掘墓挖墳似的去查,理恐怕不站在她這邊。

更何況慚愧大師雖然為人坦率,經常多話,但這個秘密卻至今未有絲毫洩露,被妥善的壓在了心底,直到現在方□□裸的撕開外面一層表皮,讓蘇恒這個有能力解決的人,看到了裏面鮮血淋漓的東西。

“既是無辜,又關系大楚龍脈,此事我會善加處理……當務之急,還是要等皇兄将傷養好。”蘇恒不等慚愧大師繼續慈悲為懷,又道,“皇兄養傷期間,我會拜托國師與魔主将龍脈之上安家落戶的人面蜘蛛全部凍鎖住。此事稍有不慎,将會累積大楚百萬臣民,我不可冒險,也望大師理解。”

慚愧大師對此并無太多異議,倘若這件事好解決,他自己但可一試,也不必拖延至今了。

他說的這個故事其實并不算完整……慚愧大師是梨達來的高僧,牽扯兩國友交,就算有什麽錯漏的地方,也必須五花大綁的遣回梨達方能論罪。

可最終,慚愧大師卻死在大楚國內,屍身墜于枯井之下,三魂七魄全數附着于蛛網,消磨的只剩這一魂——倘若想投胎轉世,還得比別人慢上二十載。

世間嗜血殺人的方堕魔道,入魔道便永世不可步入輪回,一旦被修道人斬殺,魂魄便歸泰山府君統轄,要受諸般苦楚,最終消弭殆盡,但只要不沾生人之血,終歸還有機會重新來過。

慚愧大師自殺而亡,将一身佛氣散盡,一部分放在這些人面蜘蛛的身上,磋磨怨念和殺氣,另一部分則用來強行封印,若非今年中元節後,宮中遭逢巨變,恐怕人面蜘蛛們仍然處于昏睡狀态,也挖不出這一段前塵密辛。更甚者,當年宮中有涉之人皆得他一份庇護,一般妖魔無法近身。

太醫院中,蘇忏正在半夢半醒之間,耳邊的暖玉籠罩一層淡藍色的熒光,将禦書房裏的話傳達的一字不差。

此玉受謝長臨的感召,只與蘇忏一人同心,所以縱使晏如霜就坐在他的咫尺範圍內,又是擦汗又是喂水的,卻絲毫沒有察覺到。

被強行灌注了一大堆的煩心事,導致蘇忏第二次醒的很快,耳邊仿佛還響着慚愧和尚的聲音,他生無可戀的看了看頭頂帷幔,沙啞着嗓音問,“如霜,什麽時辰了?”

晏如霜沒料到他醒的如此之快,打盹的時候猛然吓了一跳,瞪着一雙大而無神的眼睛,茫茫然定了定神,“大概隅中了……蘇大哥是否餓了?”

他正是長身體的時候,食量越來越大,一天恨不得吃六頓,醫者仁心,總也覺得蘇忏一日夜未進食,大概也餓了。

“可大哥肺腑裏有傷,只能進些流食,我已經讓人去準備了。”晏如霜的少年音都還沒褪幹淨,帶着點奶腔。

在大楚中,成婚年紀并無早晚之分,除非家中另有安排,通常都在二十上下,男子未滿十八,更不可僞造年紀,接受朝廷征召參軍……更何況晏如霜生活環境單純,一心泡在醫書當中,所以他的人情世故只能算個大一點的孩子。

蘇忏忍不住伸出手,揉了揉他乖順的頭頂,“多謝你了……那不知蘇大哥什麽時候才能下床走動啊?”

“……”昨晚還身受重傷,疼的只剩一息尚存,現下就能笑眯眯的開始幻想“下床走動”,晏如霜不知是自己醫術太過高超,竟似大羅神仙能醫死人、藥白骨,還是蘇忏其實腦子裏也有重症,盡會異想天開。

“不行!”晏如霜藏在琉璃鏡後的眼睛瞪得銅鈴大,非但不顯的威懾,反而似個貓崽子,因為又氣又急,臉漲得有些紅,怒道,“至少五天不能亂動!”

“也就是說五天之後能亂動喽?”蘇忏瞧着他笑。

“不……也不是……”晏如霜被他一嗆,說話都磕巴起來,“亂動也不行,就是只能偶爾走一走……”

“那五天之後不能亂動,五天之內總能亂動了吧?”蘇忏看着全身炸毛一樣的晏如霜,又挪揄他,“大夫的話可等同聖旨,不能信口開河中途變卦哦。”

晏如霜整個人像掉進了陷阱裏,總覺得這邏輯哪裏有誤,但塞滿中草藥和針灸穴道的腦子轉不動,說不出個所以然來,只能瞪着蘇忏,等他自己良心發現。

蘇忏的傷還在疼,一鈍一鈍的似有人在往裏頭釘釘子,肺腑也有些沉悶,呼吸時得輕點,稍微牽扯就喉嚨發癢,免不得一陣咳嗽。

正生悶氣的人聽見了,立馬端來一碗深棕色的湯藥,尚未近前,蘇忏便聞到了一股甘草味,想來應當是晏如霜一開始就預料到了這種情況,給他備下的潤喉湯。

“多謝。”蘇忏習慣使然的一飲而盡,這藥并不如聞起來那麽苦,因為加了甘草的緣故,回味還有點甜。只是這甜再怎麽難得,蘇忏也只想吃兩顆蜜餞,壓下那古古怪怪的味道。

“方才是逗你的,”蘇忏終于正色道,“我的傷,我心裏也有點數,倘若我是你見過最好的病患……最早最早我能在何時行動自如?”

想必太醫院以往收治的各色皇親國戚都十分難伺候,導致晏如霜到現在都有些心理陰影——他的醫術雖然很好,但在人才雲集的太醫院中也不能算是特別拔尖,前頭尚有幾位資歷高的老先生在手把手的教導他。

只不過晏如霜的年紀很輕,受的了一驚一乍的威脅,而且耿直不懂迂回,倘若逼急了他也能甩臉色,說不治就不治,所以這些年他出診的幾率相當高。

這些病患中,有不愛喝藥的,堅持不要剜肉放血的,畏懼針灸的,更有甚者,看見大夫就恨不得哭爹喊娘的,還真沒什麽特別乖巧,謹遵醫囑的……

因而晏如霜一邊感動,一邊毫不留情道,“五天可下地,行動自如至少也要二十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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