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如晏如霜所說,蘇忏結結實實躺滿了五天,方才能從床上坐起來了,這五天裏莫說大動,連翻個身蘇忏都恨不得嚷嚷上半天。
他肩頭是個貫穿形的傷口,失血量巨大,但還不及肺腑所遭的反噬來的沉重,初幾天咳嗽還會出血,生活不能自理似的任由人擺布。
原本喂飯換藥這種事,就算蘇忏不能自給自足,宮裏也不乏專人伺候,可謝長臨卻偏偏堅持自己來,一開始半抱着,讓蘇忏挨着自己吃飯,後來人漸漸有了精神,另一只手也能自己用勺子了……謝長臨還是仗着身體優勢,非要給喂,甚至總結出了一套歪理邪說。
“阿忏曾經喂過我餃子,就算是我還恩了。”
是什麽恩,喂了多少餃子,過這麽多天還還不完?!
然而過了這五天,蘇忏的身體卻突飛猛進似的康複起來,魔主沒了上下其手的機會,甚至還因此生過一場悶氣。
這世間興許沒有救人性命的法寶,多多少少給了天底下的大夫一條活路,但加速傷口愈合的卻不在少數,按價錢分割,鬼市外的治标不治本,鬼市裏的治本治标,而瑤光的肚子裏正藏着這一件。
是塊千年不化的寒冰,配合謝長臨送給他的螢火蟲相得益彰,不過才九天,他肩頭已經結痂待落,又癢又麻了。
天下間的寶貝,只要不是消耗品,進了蘇忏的口袋,就休想再掏出來,所以不管這對玉雕螢火蟲是不是所謂的定情信物,既然已經送了一只給自己,蘇忏也就堂而皇之,毫不歉疚地收下了。
至于蘇恒,她這幾天忙的可謂焦頭爛額,人面蜘蛛的來歷自然不足與外人道,但畢竟是一些能傷人的怪物,皇城中又多是重臣,能防還是要防着,所以卓月門信口雌黃謅了個來由,将所有的黑鍋全送給蘇忏背着——說是中元節後,屍氣未除,才孕育出了此等妖孽。
先不說三個月間,得多少殘存的屍氣才能凝聚成如此龐大的蜘蛛群,就是真有其法,那數萬陰兵尚且近不得蘇忏的身,就這些遺留之物能将他傷到這般地步?
可偏偏就是讓人信了。
卓月門雖說看起來十分輕浮,舉止浪蕩,衣服也不好好穿,但他道術之高,曾有人見其行雲布雨,天地造化都能操縱,這張嘴裏說出來的話自然有其威信。
由于蘇忏這次受傷沉重,就連徐子清也稍稍消停了點,推說年邁病痛纏身,宅在家誰也不見,蘇恒耳邊好容易清淨了一段時間,結果今早剛一退朝,李如海便小聲道,“陛下,老太傅在禦書房等您。”
“……他在禦書房?”蘇恒的臉色一變,兩道狹長的劍眉向中間一蹙,“事前并未通知我,一個大臣,在後宮竟然通行無阻?真是越發膽大包天了。”
李如海自然也覺得徐子清這般作為十分不妥,可他清楚自己的身份,再受寵的太監也只是個太監,沒有資格同重臣說什麽。
也幸而蘇恒透過表層看到了更裏頭的東西,又道,“查查是誰放老太傅進禦書房的……此人不能再用,找個理由遣返回鄉吧。”
連李如海這麽個大太監都不敢擅做主張的事,竟有人只聽徐子清的吩咐而不顧大楚真正的帝王,這樣牆頭草如何能留?
“那陛下還去見老太傅嗎?”李如海踱着腳追上蘇恒,前頭的人大步流星,沒有一點停下來等一等的意思。
“來都來了,還能冷落他不成!”
至禦書房門口,蘇恒方才緩了下來,收整好心緒,雖不見的高興,但也消了怒容。
徐子清在裏頭站着,連炭盆都沒點……禦書房遠比尋常人家整間茅屋還大,生人又少,所以關不住暖,時值秋末冬初,蘇恒年紀輕輕心火旺盛有時候尚覺得寒氣入體,更何況徐子清這把老骨頭。
他老人家雖說不上為國為民,但這朝廷卻是徐子清心裏一座高高在上的神壇,這些年也算盡了力,所以蘇恒即便知道他越發位高權重,倚老賣老,表面上仍是未動徐子清一分一毫。
“陛下……”徐子清攬袖于身前,臉色看起來不是很好,灰敗且蒼白,倒真像剛剛大病一場,精神似乎更差,眼皮子腫脹着使目光渙散無神,頭上白發多了不少,顯出超乎尋常的老态來。
“王爺一到宮裏,又出了這麽大的事,您還是讓他去往邊境小城吧。”
徐子清轟然一跪,膝蓋磕在石板的地面上“咚”了一聲,聽得蘇恒有些擔心他的老寒腿。
“哦?原來老師拖着病體在禦書房等候良久,就是為了彈劾皇兄,當真锲而不舍啊。”蘇恒淡漠的應着,她揮退了左右,連李如海都沒留下,冷冷的目光盯着徐子清的後背,又道,“老師心中積怨已久,是否已經到了動手殺人的地步?”
聞言,徐子清全身一震,挺直的脊梁仍然趴伏在地上,頭也不擡的顫聲道,“陛下可是聽聞什麽閑言碎語……”
“老師,我今年二十有五,已離年幼無知相差甚遠……幼時早慧,少時孤寡,既是正人君子也會不擇手段,您當真覺得如此低劣手段可以瞞過我?”蘇恒整個人忽然變的可畏而不可親,腳步停在徐子清的眼前,又道,“我仍尊稱您一聲老師,是我依然顧念當年之情,這已犯了君王大忌,望您愛惜羽毛,好自為之。”
“陛下!臣沒有……”徐子清張口欲辯,臉上連最後一點血色都褪盡了,帶着寒氣的呼吸吹在地面上,掀起薄薄灰塵,又全入了他自己的肺腑。
“閉嘴!”蘇恒勃然大怒,“皇兄與國師去錦繡宮的那天,倘若不是老師過來,忽然提及年底由鑒天署主辦的各項事宜,我不會讓李公公傳旨召回國師,皇兄便不會孤身一人陷入枯井之下……”
“臣……”
“還有,當日你推說有事,未見到國師一面就提前離開,你去了哪裏,幹了什麽?!”蘇恒冷笑一聲,“井蓋就是老師阖上的吧?”
徐子清匍匐在地上沒了動靜,倘若不是雙肩猶在上下抖動,蘇恒便要懷疑是否言辭過于激烈,竟将脾氣大臉皮薄的太傅大人活活氣死了。
“老師,你要清楚記住,我有兩塊逆鱗碰不得——大楚江山,與我皇兄。”蘇恒頓了頓,這才輕輕嘆了口氣,“但現在皇兄到底沒出大事,我也不與老師計較了,倘若您再得寸進尺……”
蘇恒俯身于徐子清耳邊,又道,“我說過,我也會不擇手段。”
“好了,起來吧。”蘇恒就着這個姿勢,直接将徐子清托了起來,年邁的老太傅滿身虛汗,卻還挺着背,不晃不搖的站住了。
“咳咳……陛下果然長大了,有治國之才亦有治國之能,臣終于可以安心了。”徐子清苦笑着,說不出是真的老懷欣慰,還是迫于壓力認清了眼前的現實,“但陛下,臣鬥膽,還是想問一件事……你可知我不惜聲譽,出此下策的原因?”
“為保我大楚皇室的尊嚴。”蘇恒淡淡地接了徐子清的話,“倘若不是如此,我第一次将此事聯系到你身上時,你便罪該萬死了。”
“那陛下還是……”
“難道在太傅看來,我大楚皇室一個個皆是敢做不敢當的草包?亦或我真的是個意氣用事,不知輕重的愣小子?”蘇恒嘆息着搖了搖頭,真不知道這些所謂的“良苦用心”是建立在怎樣的以己度人之上,才造成了如此大的誤解。
“臣不敢……”這時候徐子清倒真的放棄了一直強撐的驕傲,雙肩一頹,整個人老态龍鐘,“是臣考慮不周全,臣自請告老還鄉。”
蘇恒氣極反笑,“一出事就想告老還鄉?老師啊,你真的太讓我失望了……你的才學就算不是無人能及,在大楚之內也定然數一數二,趁現在辭去官職,只在京中留教,無需十年,必然桃李遍布。更何況我信你識人之才,育人之能,而你卻只想一走了之?”
“臣……”徐子清一時無話可說,之能垂手立在一旁,良久方才心悅誠服的嘆道,“臣一直将陛下當成個孩子,原來歲月不饒人,只有我停滞不前啊。”
“老師回去好好想想吧……”蘇恒目送着徐子清心事重重的離開禦書房,這位老人的腳下終于踉跄起來,跟裴常遠似的,微有些佝偻,待人走遠了,蘇恒方才不擡眼的對着房梁上又道,“聽夠了?下來吧。”
一根金紅色的鳳凰尾羽應聲而落,至中途化為人形,卓月門輕浮的臉上帶着淡淡笑意,看蘇恒的眼神有點像“吾家有女初長成”。
蘇恒被他盯的汗毛倒豎,更不想從此多出個“爹”來,不得已只好先問,“國師大人找我有何貴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