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視角
江聲順着周川的目光看去,對上李夢羽還沒來得及收回的視線,用手掩了口型:“我覺得李夢羽和我扮演的這個玩家關系應該不淺。”
頓了一下又道:“但是應該不是談戀愛,眼神不像。只是具體是什麽,我說不上來。”
周川把唇抿緊了,猜測道:“靈魂伴侶吧。”
江聲合筆蓋的動作頓住:“什麽?”感覺自己的耳朵聽到了一個不得了的詞。
周川敘述着自己的猜想:“大概就是那種無關乎□□,但是卻能在這麽一個壓抑的環境裏給彼此安慰與認同的存在吧。”
江聲默然:“所以在那個女人貼完成績單之後她第一件事就是找我哭訴。”他的話裏染上點無奈,“可是她并沒能從我這得到安慰。”
“而她可能也并沒有把你當成真正的徐漾。”周川說,“如果說她開場的那幾句真的是在找你訴苦的話,那麽她後面對你說的那些話更像是告訴你解題思路,好讓你活下去。”
周川看着李夢羽的背影說:“或許她和其他的NPC不一樣,她是有獨立于游戲之外的自我意識的。她知道她周圍的這些人在改變。”
江聲低着頭沒說話,想着放學後要去找她聊聊。結果卻被告知了這個班晚上要在小階梯教室分批次地開家長會的消息。
以至于他不得不在學校門口等他的家長,好把他們順利地領去指定的教室。
當晚來的是他那個略顯年輕的‘媽媽’,她從車子上下來,親熱地管他叫“漾漾”。那一刻江聲在原地僵住,感覺自己身上的雞皮疙瘩掉了一地。
這還是他第一次切實地感受到在游戲裏取假名的好處。
她大概也意識到了江聲的反應有些尴尬,沒有再叫。只給他塞了一書包的進口零食,叫他拿着分給同學吃。
然後興高采烈地跟着江聲進了階梯教室,看着他排在倒數的姓名也似乎并不生氣。像是一個來代開家長會的阿姨,而不是媽媽。
江聲則拎着那沉甸甸的書包陷入沉默,更加深刻地意識到了橫在大人和孩子之間的一道鴻溝。
那些家長大概還在天真地以為十七八歲的學生還能像幼稚園的小朋友一樣,被幾塊巧克力和餅幹收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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殊不知這個年紀的孩子的心機和複雜程度不一定比大人少。在那不過四五十人的班級裏,社會的羅網已經初具雛形。
但江聲看着她有些欣喜的樣子最終還是沒有把這話說出口。只在成功完成導游任務之後默默地離開了,結果意外地在拐角的樓梯口看見了坐在地上背書的李夢羽和她的媽媽。
她的媽媽往她拿着書的手邊放了個裝着肥宅餐的袋子。沒忘了教育她要在學校裏好好學習,不要當着別人的面說老師壞話。
李夢羽梗着脖子嗆聲:“這個班誰不讨厭那個女人,我就是實話實說怎麽了?再說了,我又不和別人說,我就和幾個關系好的朋友說怎麽了……”
她的媽媽一臉恨鐵不成鋼的表情。語氣有些生硬地打斷她:“你這個孩子怎麽說不聽!”
“你以為你和她要好,可以當着她的面說幾句老師的壞話,以為她當着你的面她點頭附和就是贊同你,卻不知道知人知面不知心,說不定她轉頭就告訴老師說你說她壞話去了!”
“而我活了這麽大半輩子了,什麽兩面三刀的人沒見過?你就是還小,不懂事。”
……
兩個人之間的争吵逐漸激烈起來,只是都各持己見,誰也說服不了誰。
最後是以李夢羽賭氣說的一句“我懶得和你說話”終結了這場沒有硝煙的戰争。
她的媽媽嘆了口氣,搬出了家長慣用的套話,她說:“等你長大了,就知道那些社會上的人情世故了。”
隐藏在那聲嘆氣背後的話大概是“你也就明白,有些時候就是得牙打碎了往肚子裏咽的”。不過礙于李夢羽當下情緒,忍住了沒說。
其實李夢羽也并不是真的不懂那些所謂的社會法則,只是不想懂得罷了。不想在尚好的青春裏就戴上虛僞的面具去假意迎合別人,空留一顆脆弱的心暴露在空氣之中卻無所依托。
于是她沒接話,只是沉默着吃着手裏還溫熱着的漢堡,重新翻開了歷史書背,開始小聲地背誦。
只是在她的媽媽一個短暫道別的時間,一個轉身的距離,兩個人彼此回望了一眼,剛才争吵的氣氛就消解了。
兩個人都開始悄悄抹眼淚。那不過短短兩道樓梯的距離,她們卻相互揮了三次手,說了四句再見。
江聲看着那個場面,莫名覺得那個有些矮小瘦弱的背影有些熟悉,卻不知道究竟是在哪兒見過她。直到李夢羽的媽媽走近了,和他沉默地在樓梯底下打了個照面之後,他看着她的正臉,突然想起來了。
他把時鐘的指針撥回今天中午。他在和周川、陸衍還有唐易四個人同桌吃完飯溜達回教室的路上,看見了他們的那個班主任正板着一張臉在訓斥一個家長。
那個女人尖着嗓子,叉着腰,像個潑婦似的劈頭蓋臉就把那個家長一頓罵,仿佛就是在罵自己的學生,而絕不是一個已經有了皺紋的媽媽。
她說:“你知道嗎,你的孩子天天在班級裏說我的壞話,說我收學生禮物?我收了嗎?你知道這對于我們公職人員影響多不好!”
“你說說我收了你什麽了?就一點水果,還是你非要塞給我的!再說了,我是沒錢還是怎麽的,貪你這點小便宜?我花錢問你買還不行嗎?”
然後那個家長低頭認着錯,最後在你推我搡之間象征性地拿了五塊錢,就算做是那個老師給的果籃錢了。
那個女人還罵罵咧咧地說了一堆話,期間不斷有學生和老師從旁邊路過或者駐足觀看,而她就像是一個有重度表演癖的人,圍觀的人越多,她就說越起勁。
到結尾的時候還沒忘記裝好人。她說:“我本來都不知道,要不是我們同學跑來告訴我,我還不知道竟然有這種事發生。”
她說:“我以為我對你的孩子算是好的了。她說自己家離學校太遠了,周末要留宿,我每次二話不說就給她把字條簽了。”
“她們宿舍每次地掃不幹淨扣分,害我扣工資,我都沒說她什麽。結果她還反咬一口……”
陸衍的表情有些一言難盡,吐槽了一句“簽留宿條不是你應該的嗎,放假一天還讓她花半天在路上怎麽的”。唐易有些神色慌張地拉着他提前走了。
江聲和周川就偷偷在拐角處聽完了這頓趾高氣揚的訓斥。不過他那個時候根本沒把那個女人嘴裏的學生往李夢羽身上聯想。
因為每次宿舍床底下有幾根頭發絲,然後被宿管阿姨扣分了之後,就會被她冠以“一屋不掃何以掃天下”的口號罵廢物,罰站,動不動就企圖趕她們出去住也是李夢羽今天上午對他吐槽的內容之一。
而她的家長偷偷給老師送禮物拍馬屁的事情,估計以她的性格家長也不會告訴她,更何談在班級裏宣揚班主任收禮的事情。
他看着李夢羽媽媽從他身邊經過的身影,突然在想她中午來的時候,手裏拿着的那杯奶茶去哪兒了。
在想對于她來說,回家去再來一趟也是不值當的,那麽她下午又是在這個城市的哪個角落等着夜幕降臨的。
江聲突然意識到,她們兩個人之間之所以爆發争吵的原因除了彼此之間真的不能感同身受之外,還有彼此看世界的視角獨立性。
你不知道老師平時到底是怎麽辱罵我的,多少次,又多麽難堪。
我也不知道你被老師叫來過多少次,因為什麽無厘頭的原因,又有多丢臉。
江聲側過頭去看了一眼階梯教室。李夢羽的媽媽正在門外面貼着的成績單上用指頭一個一個地找着她的名次,然後在倒數幾個的位置頓住。
她又擡頭看了一眼還坐在冰涼的臺階上背書的李夢羽,只能自己捂着臉流眼淚,不知道到底該怪誰。
她想不明白考進去的時候還挺好的孩子怎麽越讀越差了。她以為只要忍一忍,就可以邁過去的名為情緒的坎兒,卻一直在阻礙着李夢羽前進的步伐。
現實就是成年人的世界裏有太多的想當然。
而所有的孩子,或許都比他們想象中的要脆弱的多。
江聲扶着欄杆往上走,結果蹭了一手的灰。他揮揮手,朝李夢羽打了個招呼,從包裏掏出一塊巧克力遞給她。
李夢羽吸了一下鼻子,胡亂地抹了一把臉上的眼淚,沖他露出一個笑容。江聲順勢在她邊上坐下,卻被地磚涼的一個激靈。
他向外吐出口氣,用手背扒拉了一下她的嘴角,說:“不想笑的時候就別笑了。”
然後有些別扭地勸告:“而且女孩子坐在這麽凉的地上不好。”
她臉上的笑容淡了點,但還是挂在臉上,只說:“可我有什麽辦法呢?除了這個角落之外我無處可去。”
江聲看着她在黑暗中有些模糊的臉,突然想要印證一下周川說的可能性。他問:“你的故事是在現實真實存在的嗎?”
她臉上的表情肉眼可見地出現了一絲裂縫,但還是強撐着:“你在說什麽?”
江聲的目光在她的臉上定住,追問:“你對這個游戲關卡了解多少?”
李夢羽的視線落在翻開的歷史課本上,兩只手攥着頁邊角,臉上雖然還是笑着,身體卻有些緊繃:“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麽。”
江聲把目光轉開了,不想把她逼的太緊。于是換了一個問題:“你的真名也叫這個嗎?”
夢羽,一個虛無缥缈,一個輕如鴻毛,都算不上是什麽好寓意。
李夢羽苦笑了一下,不回答。她說:“今天才第一天。”
她翻了一頁書,“你就不能像上一個人一樣,裝的像一點,裝的久一點嗎?”言下之意也就是承認了。
江聲不知道該怎麽回答她滲透着苦味的問句,但也算是得到了自己想要的回答,沒再糾纏下去。
他随口找了個話題:“夜自修就這麽在外面待着沒事嗎?”
李夢羽沒擡頭,又翻了一頁書,嘩的一聲在寧靜的環境裏顯得格外刺耳。她說:“沒事。今天周一,不是她夜自修坐班,肯定早回家去了。”
她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和同桌說好如果老師問起來就說出去背書了就行。”
江聲點頭,示意自己知道了,又問她:“你和你同桌關系好嗎?”
她手頭的動作停了一下,大概是對江聲問一個問題跑一段路的方式有些始料未及。
她回答:“還行吧。雖然不知道未來會如何,但是至少我們現階段關系還挺好的。”
“是嗎?”江聲沒有眼力見地問了一句,“你真的能離開這裏走向未來嗎?”
李夢羽有些鼻酸,她說:“我不知道。”
“我有我過去十八年中每一天的回憶,但是我卻不知道我到底能不能迎來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