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聊聊

只是嘴炮歸嘴炮,江聲最終還是任勞任怨地給秦争收拾出了一間客房。

盡管秦争一直堅持要自己動手,但是都被江聲一一駁回了,美其名曰“想要一個獻殷勤的機會”。

只有他自己知道這樣做的原因并不是為了刷好感度。只是心裏太酸了,總想着得替這個小可憐做些什麽。

期間,從隔壁房間出來的高凡探頭看了一眼這明顯的區別對待,然後悲從中來。

但是礙于昏黃燈光下兩人之間暧昧的氣氛,他默默地把問句吞了回去,識相地退回房間裏,繼續悶頭找空調遙控器。

而江聲他們對此一無所知。一個人在無聲地做着自己最讨厭的鋪床工作,另一個人則被強行按在沙發上看着前者不甚熟練地套着被單。

江聲在整理好房間之後就準備離開。是時他的氣息還是亂的。秦争試圖多挽留他一會兒,問:“先坐下休息會兒?”

江聲挑眉,有意逗他:“坐着休息就不了,我回房間躺着更舒坦。但是如果你要留我聊天的話,我倒是可以考慮再待會兒。”

秦争能猜到他大概是在開玩笑,但依舊順着他的意思問:“那聊聊?”

江聲停下腳步,反問:“你想聊什麽?”

秦争的眼睛閃爍了兩下,略微側了一下臉,回應:“随便什麽。比如聊聊我們四年後的故事,聊聊你的興趣愛好,或者……聊聊我家那只笨狗。”

江聲揣測前兩者大概不過是他的抛磚引玉的話題罷了。畢竟只認識了一天的人,他總歸是沒有太多想要深入了解的興趣的。至少不是在十點的夜晚非要談的。

于是江聲随意地挑了幾件事說。隐去了那點不愉快和意見不合,把兩個人描述得仿佛月老親自牽的線。

秦争聽得有些怔愣,但是也沒有表現出懷疑。

江聲順着思路繼續回答下一個問題:“我的興趣愛好概括起來大概就是七個字,吃喝玩睡、貓和你。除此之外,世間萬物都不能入眼。”

秦争“哦”了一聲:“原來我排在第六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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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聲輕笑兩聲:“順口而已。你要是真的介意,我就把你排在玩和貓前面。但是吃喝睡這種生存需求可不能再往後移了。”

秦争的思緒不知道飄到了哪裏,他問:“假設你跟着我做不到吃香喝辣,是不是就不願意和我好了。”

江聲思忖了一會兒,問了一個問題:“你看過魯迅的《奔月》嗎?”

秦争搖頭。江聲假意感慨一聲他的閱讀面太窄,然後給出了自己文不對題的回答。

“我們大學老師教那篇文章的時候,同學的關注點基本都在後羿的英雄末路。我當時想的卻是嫦娥居然因為跟着後羿只能吃上烏鴉炸醬面,就偷了神藥奔月去了。”

“而且後羿憤怒過後竟也原諒了,自說烏鴉炸醬面确實難吃。只好明日去問那道士再讨一副神藥,吃了之後再去月亮上尋她。”

他停頓了一下,補充:“當時我似乎還因為嫦娥這樣做究竟對不對的問題和同宿舍的同學吵了一架。可惜誰也無法說服誰,後來關系鬧僵了,就再也沒說過話了。”

秦争卻聽懂了他的答案。黑色的睫毛垂下,纖長的陰影落在秦争的臉上。他說:“雖然我沒讀過那個故事,但是我大致也能理解他們的做法。”

“嫦娥跟着後羿,每天只能吃同樣的東西,于是厭倦了,就偷了神藥去奔月,也算是人之常情。而後羿既然還愛她,除了原諒之外,他還能怎麽辦呢?”

江聲語塞:“你應該感謝你遇見的是現在的我。倒退五年我可能會罵你。”

秦争低笑兩聲,說:“大不了你說什麽就是什麽,我不反駁就是了。”

話裏的內容意外地和四年後的秦争重疊,以至于江聲不可抑止地心動了一瞬。

他清一下嗓子,把話題拐回到最初的聊天順序上:“接下來,是不是該聊你家從前的那只柯基了?”

秦争勾起的嘴角被無形的手拉平,垂着眼睛,開始娓娓道來。

某年的一個夏天,一個女人在産房扯着嗓子喊了大半天,才終于生出了一個男孩兒。

一聲報重,一聲啼哭,意味着這個世界上又多了一條新生命和一個偉大的女人。

那大概是男孩兒人生中最醜的一個月,整張小臉都皺在一起,卻被一對初為父母的人激動地親了又親,逢人就說這小子長得像自己。

後來,那個小豆丁逐漸長大了。從爬到走,再到滿屋子跑,最後踏進了校園。

以第一名的成績進入小學,報送進了當地的重點初中,又以該市前十的成績被市的重點高中。一路當班長,拿競賽獎狀,順風順水地過來了。是戲談中的“別人家的孩子”。

富裕的家境也同樣讓他生長得肆意,良好的家教配上他那張惹眼的臉,人生贏家四個字似乎已經初露端倪。

只是在高考後的那個夏天,似乎一切都反轉了。

是時他剛遛完家裏的那條懶狗,一人一狗被屋外突然飄起的小雨淋得濕漉漉的,可是歸家後那兩條預料中的毛巾卻沒有出現。

他一邊換鞋一邊沖屋子裏喊了幾聲“媽”。他的媽媽聽到喊叫之後匆匆趕過來,意料之外的,旁邊站着他忙碌的爸爸。兩個人的手裏還拿着兩張白紙黑字的離婚協議書。

他指一下兩人手裏緊握着的東西,毫無察覺地問:“你們手裏拿的什麽?”

兩個人對視一眼,他爸把手上的東西遞給了他。還沒等他看清紙上的字,就聽見他爸率先開口說:“我和你媽要離婚了。”

他低頭看了一眼,上面男方女方的字已經簽好,就連紅手印都已經明晰地按在上面了。距離關系失效之差一個公章。

他的媽媽當天挽了一個挺漂亮的頭發,還特意畫上了一個比往常略微濃重些的妝容,她說:“等我和你爸離婚之後,你就跟着你爸生活,登登的話我會帶走的。”

當時登登正趴在門口的地毯上蹭肚皮的水珠,還吐着粉嫩的舌頭,根本不理解等待自己的命運是什麽。就像是突然被告知了一切的男孩兒。

他低聲問:“是我爸出軌嗎?還是他對你不好?”

她慌亂地擺一下手,否認:“只是時間長了,感情就淡了而已。沒有誰對不起誰。”

他不信這個理由,但是也不追究,畢竟快成年的人了,問太徹底只會讓彼此都難堪。

只擡頭問:“這件事是你們什麽時候決定的?”他扯了一下嘴角,“不可能是最近吧?”

她支吾着回答:“是有一段時間了。大概你初中那會兒我和你爸爸就已經初步有這個想法了。但是你有一次回家吃飯的時候挺不高興的。我問你怎麽了,是不是在學校受委屈了。”

“結果你告訴我,是因為班上有一個同學由于單親家庭的原因被嘲笑了。從那天以後,我就和你爸爸商量好了,一切都等到你高中畢業之後了再說。”

“等你上了大學,總沒人會管你家裏的閑事了吧?”

她抛出一個希冀的眼神,大概是期望得到一個肯定的答案,好減輕她的負罪感。

他爸則在一旁幫腔,說這已經是他們深思熟慮過的後果了。現在分開對彼此都好,再拖下去只是徒增煩惱,相互耽誤。

他當時唯一的感覺就是挺奇妙的。畢竟在他将近十八年的人生裏,就基本沒看見過家裏的兩個人紅臉吵過架。原來是在等着憋一個大招。

而他的爸媽已經把話說死了。縱然他可以死不同意地吊着他們倆,但除了讓彼此都難堪之沒有任何意義。

就在他接過那張離婚協議書的那一秒,這個家就已經破碎了。又或許更早。

他把手裏拿着的東西遞回給他爸,垂了一下眼睛,顫動着的黑色蝴蝶被鐵鏈鎖住。他說:“知道了,你們去吧。”

他向裏走了兩步之後又停住腳,回過頭來提示:“不過外面下雨了,你們記得帶傘。”

他的媽媽遲鈍地意識到他被淋得濕透了,從衣帽間拿出一條幹毛巾替他擦頭發。

他不動聲色地側開一個身位,擡了一下下巴,說:“登登也還濕着。如果你不記得要替它擦幹的話,就不要把它帶走。”

他爸高聲呵斥了他一句:“如果你媽媽不把它帶走,誰來養它?”

他梗着脖子回答:“當然是我養它,難道指望你嗎?”

他爸聞聲更氣了一些:“等你上了大學,你還能養它嗎?”

他冷笑:“我可以在外面租房子,然後把它養在出租屋裏。”沒有人退步。

只是幾天後,那個公章落下的時候,他媽還是把小狗帶走了。是時他正在參加學校裏最後一場散學式。散學式結束後,家裏也空了半邊。

沒有人記得他高考成績還沒出分,也沒人記得他離成年還差兩個月。

後來他一個人默默地填了志願,去了離家很遠的B市,學了工商管理。也兩年沒歸家。

盡管他的家長都聲稱兩個人是和平離婚,沒有誰對不起誰,只是感情變淡了之後的歸途罷了。但他的媽媽還是在一年後結婚了,嫁給了別省的一個小富商。

從此兩人隔了千山萬水。

又一年,她冒着當大齡産婦的危險,為那個男人生了個孩子。

照例一聲報重,一聲啼哭,又一條新生命誕生在了這個世界上。托那個孩子的福,她又當了一次偉大的女人。

這年,他爸也重組了家庭,不過娶的是他認識的一個阿姨。那個阿姨帶着只比他小兩歲的孩子和大包小包的行李,住進了他家。

自此之後,他家就再也不是他熟悉的家了。那個房子裏的空虛被別人的歡聲笑語補上了。

大三上半學期的國慶節,他爸他媽帶着各自重組的家庭自駕游來B市找他。

他的那個新妹妹在B市讀一個二本,他爸開着車調侃:“家門口就有大學讀,跑這麽遠做什麽。”

她嬌笑道:“家門口的那些風景都看膩了。再說,S市冬天能下雪嗎?”

她的媽媽嗔怪地點一下她的鼻尖:“我看你就是家花不比野花香。”然後三個人笑作一團。熟稔地不像這兩年剛認識的樣子。

只有他被阻隔在屏障之外,無法對上他們的腦電波。以至于他在半路下了車,臨時以蹩腳的敘舊為由搭上了他媽媽的車。

他想,他當時就該堅定地拒絕這場荒謬的旅行的。

不知道是那輛車上的氣氛本來就安靜,還是因為懷裏的孩子在酣睡着所以沒人說話。又或者是自己這顆石子攪亂了他們的節奏,總之那個氛圍很适合睡覺。

他的媽媽抱着幾個月大的孩子,不時地擡起眼看他,眼中噙着淚。她幾次三番地試圖找話題,卻被他冷淡的回應澆熄了熱情。于是一路無話。

他們原本的自駕游計劃是繼續北上,去N省看草原和騎馬。結果在高速路上被追了尾。

車門的瞬間變形以及玻璃爆裂炸開的速度太快,以至于車上的所有人都只能依靠着本能行事。

他幾乎是在那個瞬間被撲倒。被塞進懷裏的孩子開始大哭。他的媽媽渾身是血地讓他帶着弟弟先走,說着,額頭的鮮血滴在他的手上。幹涸之後就像一朵枯萎的玫瑰。

只是那種血肉崩裂的感覺是那麽清晰,以至于他疼的無法呼吸。只能摟着懷裏的孩子,以毫米的速度爬出去求救。

周圍有車輛呼嘯而過,有好心的司機立馬下車替他們撥打了急救電話,接過了他手裏高舉着的孩子。

但等待中的分秒還是足以讓他痛到窒息。他顫抖着手去探他媽媽的鼻息,在确認過還有微弱的氣息的瞬間猛地感到一陣鼻酸。

他掙紮着,想擡頭看一眼前面他爸開着的那輛車是什麽情況。接着就聽見了那個阿姨堪比孟姜女的一聲恸哭,于是手上失了力氣。

很快,警車封路,救護車拉着鈴聲奔馳而來。

他被小心翼翼地拉扯出來,擡着放在擔架上,接着推上了救護車。他仰視着雪白的車頂,在想:為什麽我的腿感覺不到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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