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往事

醫院。走廊上奔跑着醫生和護士神色匆忙,除了喘着粗氣的“讓讓”之外,他只聽見了小孩子打針時的哭聲和車轱辘在地板上滾動的聲音。

推進手術室前照例需要直屬親人簽字,可惜他的家長都尚且生死未蔔,他沒有那個能為他簽字的人。他啞着嗓子說:“我自己簽可以嗎?”

兩個年輕醫生對視一眼,不敢再耽誤,點了一下頭之後立馬把他推進手術室。

主刀醫生低頭看了一眼他皮開肉綻的腿,在得到同意之後給他打了全麻。

他躺在手術臺上,周圍站了一圈醫生和護士。遞夾子遞剪刀的指令接二連三地被發出。

他看不見自己的慘狀,只知道從年輕護士的不願多看的神情看來,大概是慘不忍睹的。只是不知道是麻藥生效了還是別的什麽原因,他對此毫無知覺。

手術漫長得熬人。主刀醫生不知道已經擦過了幾次汗,也不知道輔助的護士究竟遞給了他多少個同情的眼神,他只能百無聊賴地盯着頭頂上刺眼的手術燈,直到暈出了光圈。

他想,他當時就該堅定地拒絕這次荒謬的旅行的。

這個念頭在醫生告知他手術結果的時候變得空前強烈,然後在得到他爸的死訊和他媽媽昏迷不醒的消息時達到了頂峰。

他覺得自己像是一座即将爆發的火山,全身都燒得難受。

以至于他聽見那個阿姨和她女兒的啼哭聲時,除了讓她們“滾遠點哭喪”之外無話可說。

在此之前,他從來沒想過這個家庭還能再破碎一點。

他看着日常瘸着腿來商量後事的母女倆,腦子裏突然閃過一個自私的念頭:如果他當時忍耐着聽完他們阖家歡樂的對話,是不是他現在應該在地上自由地行走,而不是坐在床上當一個廢人。

可惜沒如果,他還是過着廢人一般的生活。

唯一值得慶幸的是那輛車是從後面撞上來的,那個別省小富商傷得不算太重。這也就避免了他殘疾之後還得替他媽媽照顧奶娃娃的場面。

那個小富商還好心地替他找了個看護。畢竟只憑他自己的話,大概吃穿住行樣樣都完成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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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如廁問題,找來的看護是一個瘦削的男人,看起來大概四十多歲的樣子。

那個看護貼心地替他臨時置辦了洗漱用品和換洗衣物。甚至按着要求替他買了手機:原先那個摔的稀碎,已經不能用了。

他用手機聯系一下自己的導員,三言兩語描述了一下自己的現狀之後就切入正題,詢問要怎麽辦休學手續。

對面開始的時候還挺委婉地在開導他,但是在得知具體情況之後就沉默了。

只說是把申請書給他郵寄來,填完了再郵回去交給學院蓋章就行。挺真摯地留下了一句等他回來。

挂了電話,他對着病房裏播放着的嘻嘻哈哈的娛樂節目沉默着。

剛癱瘓的那一個星期裏,那個看護看着他凝重的表情,還推着他在各個樓層晃蕩,帶着他到處串門,給他看那些得了絕症但是還沒放棄的人。

可惜看的人心态不同,看見的東西就不同。

他從那一道道長廊穿過的時候,看見的是化療後瘦骨嶙峋的人,聽見的是為了省兩千塊錢不打麻藥做腫瘤手術,愣是叫了大半個鐘頭的凄厲。

唯一的感悟就是世間有萬難,他也只不過是不幸的芸芸衆生中的一員罷了。

于是這項活動在後來的日子裏也取消了。兩個人就整日在房間裏坐着,看電視,玩手機,或者什麽也不幹,只是發呆。

遲來的第二個感悟是殘疾人真的很沒有尊嚴。二十歲的男人,卻像是一日之間回到了兩歲的時候,就連上廁所的時候都需要別人全程陪着。

他低着頭,對來看望的醫生說:“與其這樣,還不如鋸了腿,裝兩條假肢。”

對方記錄的筆尖一頓,回應:“別這麽喪氣。你的腿經過後續治療後說不定還是能恢複的。”臉上的表情卻昭示着這個可能性究竟有多小。

當晚,那個看護照例為他收拾好床鋪,然後攙扶着他躺下。只是沒有像往常去旁邊的床上睡覺,而是在旁邊的椅子上坐下了。

那個瘦削的男人看起來有些糾結:“雖然理智告訴我不應該和你說那件事,但是感性卻一直慫恿着我說你應該有一個選擇的權力。”

他懶得和他打啞謎,只作出一副洗耳恭聽的樣子。接着就聽到了一件他生平聽過最匪夷所思的事情,即造夢游戲的存在。

據稱這個游戲可以創造出許多全新的世界,玩家只要完成任務就可以實現夢想。

而且只要通關成績夠優秀,一個月進步兩百分或者賺兩百萬都不算什麽難事。

相應的,起死回生,雙腿複原也都是可以的。只要不怕死就行。

他把這席話當睡前怪談聽,聽完之後哂笑兩聲。但是沒拂了他的好意,只閉上眼睛悶頭睡覺。結果就真的在睡夢中進入了造夢游戲。

他跟那些覺得是惡作劇的人不一樣,光是他那條完好如初的腿,就足夠他判斷他不是在現實世界裏。要麽是夢,要麽就是真的進入了怪談。

而第二天醒來後,那個跑進他房間的別省小富商欣喜且語無倫次地告訴他,他媽媽醒來了的消息時,心裏的天平就已經傾斜向了後者。

如果說這個還可能是巧合的話,那麽兩周後,隔壁房間突然多出來的一號植物人,以及那對頻繁走動着的母女都明明白白向他昭示着事情的真相。

只是在不知情人的記憶裏,他的父母本來在車禍後就是一個暫時昏迷一個植物人,并沒有什麽區別。除了他自己之外,只有那個引路人記得發生了什麽。

是時那個男人的看護工期已經滿了一個月。他自然而然地續了費,多聘請了幾個月。

期間,他保持着一個星期進三次游戲的頻率,收效卻越來越甚微。

那個護工嘆一口氣,說:“有時候太拼了反而不是一件好事,效率會下降。而且起死回生這種事,不是短時間內能急的來的。”

說完按了一下他的腿,确認他還是毫無知覺之後心裏更愁了:“你還真是一個十足的孝子。我就沒見過對自己這麽狠的人。”

臨近過年,他讓那個護工回家去了。順帶着發了條短信讓他年後不用來了,剩下的錢就當作是領他進入游戲的謝禮。然後自己坐着飛機回到了久違的S市。

那個護工則在平穩的火車上看得郁悶,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救了他還是害了他。

畢竟如果有一天他死在了游戲裏,除了自己之外沒有人會記得他才是那場車禍裏,那一家三口中的唯一幸存者。

他的父母或許會難過一陣子,又或許不會,總之永遠不會知道他為他們付出了什麽。

秦争收尾的話是:兩年過去了,拿兩個人都已經恢複了意識,只是需要人照顧而已。

令人意外的是那個小富商和那對母女都不離不棄地在床前待着,以至于秦争一下子拿不準他爸媽的分開是不是真的是一件好事。

而大概是那個昔日的奶娃娃天天在病床前眼巴巴的看着,所以他的媽媽已經好了大半,現在已經可以在小花園裏慢慢地散步了。

他爸則每天半夢半醒着,但是看醫生驚訝的反饋,大概離好轉也不算太遠。

秦争的講述完畢,開始等待江聲的回應。

他不知道自己在期待什麽。同情嗎?這大概是他這兩年接收到的最多、也最無用的東西了。

每回有人到家裏來,也不過聽一段故事,賠幾滴眼淚,接着就唏噓着離開了。或許飯後還多了一點談資。

說是秦家的那小子是真的慘啊,早幾年爸媽離了婚,跟了爸爸,結果沒多久,就有了個後媽。後媽待他不好,于是兩年不回家。

好不容易全家出去一趟,還出了車禍,摔斷了腿,成了殘疾。

學也上不了了,生活也無法自理。如今一個人孤零零地回到這破小區裏,于是這麽好好的一個小夥子也就毀了。

秦争聽見過幾次類似的話,沒有反駁,也無話反駁。

所以連他自己也說不清他究竟希望從江聲這兒得到一個怎麽樣的态度。

江聲則是全程沉默着聽完,沒插一句嘴,嗓子卻堵得發慌。他說:“我想喝口水。”

秦争始料未及地站起來:“抱歉,我說太久了。”

接着轉身出去給他倒水,高大的背影顯得有些失落。大概是沒想到連最基本的同情也沒有。

江聲猜出他是誤解了什麽。卻沒有解釋,只仰了一下頭,免得眼淚掉下來。

片刻之後,秦争帶着一杯溫水回來,江聲接過來的時候卻更覺鼻酸:“虧我還真的以為倒退四年,你就不是那個心軟的你了。結果我聽完那麽長一個悲劇,一句話都沒安慰你,光顧着嚷嚷口渴,你還幫我把水兌好。”

秦争嘴硬:“你這樣像是什麽都沒發生過的态度也挺好的。至少比你和那些左鄰右舍的人一樣,說些不痛不癢的陳詞濫調來得好受些。”

江聲喝一口水,啞着嗓子先彙報情況:“四年後你媽媽已經完全恢複健康了,很漂亮,也很優雅,你的新弟弟長得很可愛,不怪你疼他。我沒見過你爸,但是應該也已經平安無事了。”

“那時候的你腿還沒好,在努力的複健。”他擡眼看着秦争冷了一點的眼神,吸一下鼻子,接着說道,“但那是因為中途出了意外,你又把時間花在救別人身上了。”

沒說的是那個廢物一樣的“別人”是自己。

“但是既然我來到這個時間段了,我就會努力避免那件事的發生。”江聲說這句話的時候語氣裏帶着堅決,眼睛裏閃着光,“希望下次在現實見面的時候,是一個健康的你。”

說完,他仰頭飲盡了杯中水,明顯的喉結滾動了一下。然後濕潤的唇貼上了秦争的嘴角。

只是剛喝進去的水卻從抑制不住地從閉着的眼睛裏流出來。

他抹一下眼睛,退開半步,說:“但是我可沒那個心情安慰你。”

“你可能以為自己在不求回報地替抛棄你的家長做貢獻,但是我沒你這種境界,我只想罵醒你。”

秦争從他還泛着紅的眼睛裏看見了心疼、憤怒、還有愛,唯獨沒有憐憫。

他不知道這是不是自己所期待的,只知道在自己反應過來之前,他主動吻上了那張還在喋喋不休地數落着自己的紅唇。

挺奇妙的,對着一個只認識了一天的人,卻怦然心動的感覺。盡管他并不相信江聲勾畫出來的未來,但是這并不妨礙他一見鐘情。

他毫無誠意地說:“嗯,我知道錯了。”他的嗓音是喑啞的,幹燥的嘴唇卻摩擦着對方濕潤的唇瓣,因此染上了一點血色。

此刻的江聲腦子裏卻像是炸開了一朵煙花。要不怎麽說色令智昏,這種時候別說是安安靜靜地挨親,大概是做什麽都行。

更何況他本來就不舍得罵秦争這個小可憐,只是安放一下自己沒處撒的悶氣而已。

他舔了一下對方的唇縫,自以為很兇地開口:“張嘴。”

其實帶着掉了兩滴眼淚之後的顫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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