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章 巧了

江聲大概是真的對于那段長達十幾年的“獨居”生活釋然了,所以那些意料之中的片段都沒有出現在他的夢裏。

夢裏的他按部就班地跑進了大學,過着三點一線的生活,又按部就班地畢業,皮笑肉不笑地站在人群中拍了最後一張合影。

就像是電影裏的無意義情節,四年的時光被縮略成了幾張剪影。

只是那張照片在飛機落地之後就不見了蹤影,不知道是被壓在了某個不知名的箱底還是某天收拾東西的時候不小心弄丢了。

拿着大學畢業證的他找到了一份離家不算太近、但是又沒有走出自己安全區的工作,一個有五險一金但是工資只夠養活自己的崗位。

只是他的鐵飯碗還沒端穩,七大姑八大姨就登門來給他介紹對象了,來自四面八方的催婚擠壓着他的神經。

可惜他這次不想按部就班下去了,索性出了櫃。然後是媽媽發瘋似的哭鬧和爸爸拿着掃帚的痛罵,兩個人在足以掀翻房頂分貝中達成共識。

——早知道是這樣,當初就不該生下他,生來了也只是給自己丢臉。

江聲沉默地站在原地挨了媽媽的幾下拳頭,老式掃帚隔着牛仔褲打在腿上發出重響。

但他默不作聲地受的那幾下打不過是出于他對于那兩個人的尊重,而絕對不是像他們口中說的那樣,覺得自己做了什麽不光彩的腌臜事。

只是忍耐絕對不是毫無限度的。他抓住他媽媽企圖拽住他衣領的手,說:“你也別太過分了。”

然後是新一輪歇斯底裏地咆哮,他索性關上了房門,把自己關在房間裏開始收拾東西。

從學校郵回來的行李箱還原封不動地躺在床底下,衣櫃裏的衣服大多已經不再符合他的審美,于是和那段親子關系一起被留在了那個只有争吵的房子裏。

江聲離開的時候只帶走了一個拉杆箱和一個背包。

而他的背包裏除了手機之類的電子産品之外,只裝了幾本自己喜歡的書,那些小時候不被他們允許看的故事書,那些被認為沒有用的閑書。

至于那些從小到大學過的教材和習題,早已經被收廢品的老太太以六毛錢一斤的價格收走了。

是時江聲看着他的媽媽從那位老太太手裏接過那幾張零零散散的錢,有些無法相信居然就是這麽廉價的東西伴随着他走了那麽多年,又在人群中劃分出了三六九等。

江聲體貼地選擇在一個晚上離開:這樣就不會被村子裏的人看見,也省了他和他們相對無言的尴尬,以及家長絞盡腦汁想出來應付他們的解釋。

他坐在面包車上的時候還沒忘了編輯一條好心提示的短信給他們。

他說:“可能如你們所願,我再也不會回到這個村裏來了。所以你可以告訴那些七大姑八大姨和那些跟我八竿子打不着的人我在市裏定居了。”

“有一個工資不太高的鐵飯碗,可能會省吃儉用地在市裏買一套房。我也允許你給我編出一個實際上永遠不會存在的漂亮女朋友,甚至是一個可愛的孩子。”

“反正随你怎麽開心怎麽說,你自己覺得夠面子就行了。之前說好的錢會按月打給你,就這樣,晚安。”

所謂“之前說好的錢”,是他爸從小念叨到大的煙酒和吃肉錢。

從他小到還只會搖搖晃晃地走路的時候,他爸就喜歡跟外人說:“以後等我兒子工作了,他得每個月掏三分之一的工資給我養老。”

聽話的那位叔叔一哂:“那如果你兒子不給你怎麽辦?”

他爸用開玩笑的口吻說:“那我就坐到他單位門口去,告訴他的領導和客戶,說他這個人沒良心,不是什麽好東西,讓他們別用他。”

但他話裏的認真與不容置喙的意味,是當時只有六七歲的江聲就能聽出來的。

說到他爸,其實也是個奇人。

他自己四年級辍學,學做木匠又肄了業,跑去工廠上班,結果弄傷了兩根手指頭。索性自己創業,在商場上摸爬滾打了十幾年,卻也沒攢下多少錢,最後灰溜溜地回來了。

但是又一直罵罵咧咧地逼着自己的兩個兒子讀書,每天讓他們看自己幹活多辛苦,又讓他們去看那些坐在辦公室裏吹空調的,電視裏做報告的人又多享福。

可惜江聲自有一番主張,只想當一條沒有出息的鹹魚,過完這得過且過的一生。

于是他撇開了他爸建議的醫學和警校之類的建議,大學讀了漢語言,出了社會之後又當了一個中學語文老師,與他爸幻想中的孩子相差甚遠。

遠的大概孫悟空翻十個筋鬥都看不見。

既然大兒子已經沒出息了,希望自然就被轉接到了他的小兒子身上了。

可惜小兒子被溺愛過頭了,整日裏只知道玩手機、打游戲,家長既舍不得罵又不敢罵:就怕把這個孩子也弄得不親了。

所以到江聲大學畢業為止,他那個差六歲的弟弟在一個普通高中裏也混不出頭;到他工作兩年之後,他的弟弟也只考上了一個普通本科。

可惜那個時候的江聲已經離家兩年了,不然大概還有機會聽他爸老話重提:“反正你讀你那叫什麽的專業也賺不到錢,不如把分數讓給你弟弟,讓他找個好工作。”

只是他所謂的望子成龍夢還是就此破滅了。誰也沒能替他實現他卑躬屈膝地求過人之後說的“等你以後有出息了,也這麽擺臉色給別人看”的“豪言壯語”。

誰也沒能讓他成為“孩子當官,所以他順利成章地在村子裏耍耍威風,今天起床氣不順,就來找找某個人的茬,給他兩拳頭一耳光”的無賴。

不知道他是否該感謝孩子的沒出息讓他少了蹲局子的可能性。

至于江聲的媽媽,雖然一直強調和他爸是家長定的婚姻,不然她現在指不定在哪家做貴夫人享清福了,但實際上和他爸是半斤八兩,誰也說不上吃虧。

江聲直到現在都還記得他小時候最常被問的幾個問題,要麽是“如果我和你爸/媽離婚了,你想跟誰?”要麽就是“我和你爸/媽,你更喜歡誰?”

其實那個時候的他已經知道了雙方都未必想要他這個拖油瓶,也未必稀罕他的喜歡的事實,但還是裝着懂事地做着和事佬,說:“你們不會離婚的。兩個都喜歡。”

然後這兩個暗自比拼人格魅力的人自感無趣地走開,不再和他廢話。

除此之外就是每日的争吵,和偶爾帶着鼻涕和眼淚的發瘋似的哭訴。

以至于江聲放假回家的時候最讨厭的事就是和他們待在一個房間裏,也根本不願意聽他媽撿陳年芝麻爛谷子地在扯那些在他還小的時候從他奶奶那兒受的委屈。

只是當他說出“如果你們真的那麽不開心的話,那就離婚好了”的建議時,又被以一種奇怪的眼神盯着。

他媽扭捏造作地說:“離婚,你說的那麽簡單,我離了婚之後要怎麽面對世人的目光啊。”

江聲無力吐槽:現在是二十一世紀,不是十八十九世紀。況且如果你真的過得下去的話,就麻煩給我的耳朵留些清靜。

也麻煩你不要把你剛嫁過來時受的苦轉嫁到我身上,仿佛他生下來就帶着原罪似的。

他想:那些苦不是我讓你承受的,是你自己的性格,和你自己選擇的路帶給你的。

不過這些繁瑣往事在江聲的夢裏卻統統不見了蹤影,想來是真的看淡了,也就不至于夠上系統篩選的夢魇級別。

江聲的夢裏除了那匆匆掠過的四年、飯桌上的催婚、還有出櫃時的鬧劇和在面包車上看到的最後一眼貧窮農村的模樣之外,就只是他重新回歸到三點一線的教師生涯。

是時的江聲已經習慣了呼吸市中心的尾氣,和在自己的出租房裏聽早上六點半的廣播,以及給貓碗裏倒上貓糧和小零食,然後開着小電瓶去上班。

大概是太宰治在《人間失格》裏那句“日日做着同樣的事情,循環着與昨日相同的慣例”的真實寫照。

只是在他的夢裏,不止有那兩年的平淡,還有往後幾十年如一日的生活。

他甚至已經完成了評優評先的工作,拿了省級的教研獎項,也升了職稱,當了年級主任,送走了一批又一批的學生,也眼看着他們考進了國內國外的各個知名學府,活躍于各行各業。

直到他退休的那一刻,他都不知道究竟是哪個環節出了錯,為什麽心底始終都是空落落的。

八十歲的他不知道自己已經送走了幾只像小一那樣的小貓,也忘了自己到底是從哪年開始就不養小動物了,只偶爾去公園裏散步,看看別人家抱着的小貓小狗過過眼瘾。

唯一知道的是自己母胎單身了八十年。

在某一個陽光正好,清風習習的中午,江聲照舊是無事可幹,拿着本最近的暢銷讀物去公園裏的長椅上坐着,看一群小孩兒在自己的眼前跑來跑去,看他們争奪那個秋千的使用權。

江聲眨了兩下眼睛,突然在想:他們村子裏的那個秋千大概已經破的不像話的吧,不知道是會被拆掉還是會被重新修葺好,又或者安上一個全新的。

他不無感慨地嘆一口氣,可惜自己還沒坐過那個秋千。

只是在這個念頭産生的瞬間,就有另一個畫面撞進了他的腦子裏。

那個時候的他坐在秋千上,百無聊賴地晃蕩着,荔枝味的糖在嘴裏嚼着,嘴巴一張一合地說些什麽,他卻聽不清。

就像他也看不清當時站在自己眼前的人是誰一樣。

這個認知讓他的心髒産生了一陣鈍痛,他着急忙慌地合上書就往家裏趕,可是翻邊了自己的記憶冊也沒找到一點有關于那個男人的痕跡。

手機“鈴鈴”地響了兩聲,是某個他從前教過的學生打來的。

那個學生托他給自己的孩子輔導過半個學期的語文,恰好現在是各高校出錄取分的日子,想也知道是喜訊。

江聲接起電話,剛“喂”了一聲,電話那頭的人就抑制不住自己的興奮,開始報喜,語速快得像是機關槍。

江聲雖然年紀大了,耳朵也背了,但是卻還是受不了那麽高分貝的語音攻擊,只能嘆一口氣,說:“你可平複下心情再說吧。”

對方現在也已經是自己行業裏小有成就的人士了,一聽江聲這話,立馬意識到是自己失态了。于是清了兩下嗓子,說:“我兒子考進Q大了,學的金融專業。”

話裏卻仍舊是掩蓋不住的上揚和驕傲,江聲都能隔着電話想象到他眉飛色舞的樣子。

他本應該替他感到高興,然後再禮貌地誇獎幾句的。可是為什麽他在聽到Q大和金融專業的時候卻只覺得心更痛了,以至于他一絲笑容也扯不出來。

對方說出的每一個字都像是重槌出擊,敲在他以心為鼓的鼓面上,疼的他說不出話來。

他想,我一定忘記了什麽很重要的事情。忘記了一個很重要的人。

可惜八十一歲的江聲終究還是沒想起來自己到底忘了誰。

只知道經過這一年的回憶之後他已經記滿了一整個小本子的有關于那個男人的細節,卻唯獨忘了他住在哪裏,電話多少,叫什麽名字,又長什麽樣。

他試圖去報社登尋人啓事,只是那時候不僅報紙不流行了,就是他那無名無姓的描述,也讓對方懶得剩下那幾平方厘米的面積給他刊登信息。

于是重度暈車的江聲開啓了人生中的第一次自願的旅途。

他走過了對方提到過的幾個城市,可惜步程究竟是有限,他永遠無法走遍那幾個城市的每個角落,也無法保證自己走到他家門口的時候他會恰好停留那麽幾秒。

八十二歲的江聲離開了他待了八十年的T市,賣掉了他當時住的房子,改在S市組了個小房子,就為了夢中那句不知道是真是假的“我今年支教完之後會去S市發展”。

為了履行他遲到了将近六十年的“得把你寫進我的未來”的約定。

只是不知道對方現在有沒有妻子,妻子又為他生了幾個孩子,孫子孫女有沒有考進名牌大學,他又是否還健在。

八十五歲的江聲在這座城市待了三年,和剛畢業時蝸居在一個小房子裏的那兩年相比,有一天類似,卻又很不一樣。

但值得慶幸的是,他的行為還是感動了缪斯,于是等到他心裏的那個人。

是時江聲的腿腳已經不太靈活,走的時間長了之後就免不了得找個地方歇歇腳。

只是這日不知道是從哪兒來的閑情雅致,踏進了自己可能幾十年也進不了幾次的咖啡館,他找了個靠窗的位子坐下,然後給自己點了一杯摩卡。

他靠着沙發上看着窗外來來往往的行人,又想到了自己在夢中對于S市的那些描述,于是不由得失笑,自己終于還是來到了這座競争激烈的城市。

咖啡很快就上來了,江聲端起來喝了一口,果然,還是那麽苦。

突然,一只不知道拐彎的小短腿撞到了他的小腿上,江聲低頭看去,把它抱了起來,突然在想心上人家的登登是不是長得和眼前這只差不多。

不對,大概更可愛一點,至少沒這麽笨。

一輛輪椅駛進了江聲的視線,對方啞着嗓子對他說:“不好意思,我一不小心沒抓住繩子,應該沒撞疼你吧。”

江聲聽着和記憶裏相差了也挺遠的聲音,顫抖着擡起頭來,然後眼淚止不住地流。

他雖然從來沒有看清過夢裏那個男人的臉,但是當他看見眼前人的那一秒時卻認定了:就是他了。

只是對方似乎有些被江聲吓到了,翻了半天才翻出一包抽紙,着急忙慌地抽出幾張遞到江聲手裏。

江聲甕聲甕氣地說了一句“謝謝”,然後捂住了自己的眼睛,再睜開時已然是笑模樣。

他借故請對方喝了一杯咖啡,又在詢問過對方的意見之後推着他散了會兒步,節奏慢得和周圍的世界格格不入。

分開的時候是在對方居住的小區門口:因為江聲死乞白賴地非要送他回家。

江聲想,雖然對方大概已經有了家庭,自己也沒機會了,但是偶爾假裝遛彎地來這兒偷偷看看他也好。

他聽着小區樓下的保安室放着的最近流行的音樂,卻突然想到了年輕時候很喜歡的一句歌詞:“快活到半日也像活盡了一百萬歲”,大概用來形容這個下午是再合适不過的了。

江聲看着對方在夕陽下的樣子,揮了揮手,故作開朗地和他道別,嗓子卻像被鉛塊堵住了似的,疼得他想落淚。

其實對方也不再好看了,畢竟是八十多歲的人,老的臉上都快長老人斑了,更別提連堆的褶子。但是卻不妨礙江聲看見這張臉的時候仍舊會心動。

對方牽着那條柯基,對他說:“我給你留給電話吧,以後你無聊的時候可以找我聊天。”

江聲吸了一下鼻子,眼睛紅着:“你對誰都這麽菩薩心腸嗎?”

對方抽出包裝裏的最後一張紙巾遞給他,嘆氣:“如果不是你告訴我你八十多歲了,我大概會以為你今天剛被人甩了,怎麽動不動就哭。”

江聲沒接那張紙,對方只好動手替他擦了。

江聲眨了兩下眼睛,說:“我從來都沒有開始過愛情,又怎麽談失去。”

對方給他擦眼淚的動作一滞,随即問:“為什麽沒開始過?”

江聲退開半步,深吸了一口氣,佯裝輕松地聳了下肩膀:“沒遇到合适的呗,就本着寧缺毋濫的原則單到了現在……”

秦争輕笑了兩聲,說:“巧了,我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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