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22
遲以恒給沈冰菱辦美國旅簽辦早了一點,沒趕上十年有效期,不過如今只過了半年,倒是還可以用。
沈冰菱用這簽證去了允許持美國有效簽證者直接進入的加勒比海。
她對旅行地點的選擇昭示着在那一場失态的痛哭之後,理性和冷靜及時回駐。離開天寒地凍的北方以及陰冷潮濕的上海,乍然來到暑意正盛的熱帶地區,這本身就是一件令人心情好轉的事情——身體被安撫,情緒也就自然而然不再那麽低靡。
下了飛機坐上旅游大巴,和沈冰菱同車的有一個加拿大旅行團。這幫從更冷的地方過來的人,其興奮程度無疑遠遠超過了同車的其他大多數人。
這些外國人大都是第一次乘坐左行駛的車,剛上車時不免都大驚小怪興奮異常,那幫加拿大人更是誇張地大呼小叫,然後就改成了唱歌,一首接一首,坐在沈冰菱後面的大胖小子領唱,衆人跟随。在換了幾首歌之後,他們固定在了同一首上,一遍又一遍來回往複,整首歌就一句歌詞:“美麗的女孩兒,我一直想問你,你願不願意做我的女朋友?”
沈冰菱的臉遮在寬檐的鴨舌帽和大大的墨鏡下面,沉默地注視着窗外。
這是一首曲調輕快愉快令人一聽之下沒法不歡欣微笑的歌曲,只是這世上也許有很多人想要她做他們的女朋友,但她唯一想要的那個,卻終究不可以。
在島上的第二天大清早,沈冰菱起床之後,草草吃了配送的早餐,便離開旅館出門游玩。
早晨的空氣微涼,她穿着長裙和夾腳拖鞋,上衣外面籠着一件寬松的薄紗長袖襯衫。她沒有叫車,而是沿着海徒步漫行。經過一家剛剛開門的小飯館時,兩個男孩正搬着桌椅到門外來擺,看見她便熱情地打招呼,而且并沒有招攬她進去吃飯,只是單純地、像老朋友見面那樣地招呼。迎面匆匆走來一個黑人女孩,沈冰菱以為她在趕時間,誰知她看到沈冰菱在舉着手機拍照,便停下來主動幫忙,将她拍進風景裏,拍完之後還和她握手,說:“新年快樂,願上帝保佑你!”
新年确實才過去沒幾天,而一顆剛剛被撕成碎片的心,也的确需要這樣的祝福。
沈冰菱一直走到遇見一個熱鬧的港口,在這裏買了乘船出海浮潛的票。
船并不大,總共只帶二十個人。駛離港灣之後,船工将引擎關掉,雪白的帆升起來,鼓飽了風向珊瑚礁水域駛去。一路可見海水裏漂着許多水母。這裏的水母都長得跟別處不一樣,是彩色的,而且不那麽圓,倒有點尖尖扁扁的。
船工身兼二職,既負責開船,也負責導游講解。他說:“你們別看水母長得美麗就想去摸,萬一被刺一下可是很危險的,說不定會要人的命!”
大家議論紛紛,沈冰菱沒有同伴,也并不結交朋友,只仍舊在她的帽檐及墨鏡下沉默。
沈從文說,美麗總是愁人的。
而美麗的東西,也往往是致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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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近最佳浮潛地點時,他們進入了一片十分清淺的水域,海底鋪滿了厚厚的白色海綿,一側出現一座樹木盤成的小島。忽而有人歡呼起來,沈冰菱順着大家的指引一看,原來不遠處有海豚在戲水,也有人宣稱見到了鯊魚。
大家登時興奮又慌張,船工及時救火:“我們現在船行的這片水只有兩到三英尺深,即使翻了船也可以立即站起來走開就好,能過來的都是應該怕你們的小鯊魚!”
大家歡笑之餘,船工又講解起這座樹島的形成,樹木的特殊習性等等。許多樹根處可見白色蛋狀的物體,有人問那是什麽,他說是鯨的蛋,然後又馬上痛心疾首捶胸頓足:“哎呀搞砸啦,鯨是哺乳動物,不會下蛋的!”
大家嘩的一下哄笑起來,沈冰菱也忍不住抿嘴輕笑。
世界依舊運轉,生活照常繼續。一群人的快樂不會因一個人的痛苦而停止,沒有了地球,太陽也還是在那裏,并不會因為一個人整個世界的毀滅,明天就不再來臨。
沈冰菱第一次浮潛,不得不多加練習,将臉埋入水中片刻,便要出水調整。那個樹島還在近旁,小小一片樹冠裏聚集了黑鴉鴉一大群水鳥,于是又引來不少老鷹繞島盤旋。之前的天氣預報準時應驗,近午時黑雲積聚,有星點的冷雨夾在大風裏飄下來,大家全副泳裝,都有些瑟瑟發抖。
好在海上天氣如同命運一般瞬息萬變,痛苦了一陣之後,風雲忽散,又是陽光無限好了。
嘴邊有海水的滋味,鹹得發苦,光是舔一舔已受不了。
之前選擇來海邊休假,其實只是出于直覺,此時此刻,沈冰菱忽然領悟到,在這個地方,這種無邊無際強烈到極端的眼淚味道,可以撫慰自己:你一個人的傷心,也不知是否及得上這世間種種傷心加合之億分之一。
回到岸邊已經過午,沈冰菱時差發作,只覺困倦,回去睡了一覺,醒來已是暮色四垂。
踱出靠着海灘的陽臺,只見傍晚時分平靜的大海寂寞地美麗着,除了零零星星就住在附近前來散心的居民,只有幾個明顯是遠道游客的人。附近有一座斷橋,沈冰菱爬上去,快要墜至海面的夕陽突然之間就離得很近,一時恍若站在世界盡頭,再往前行就要堕入無底的深淵。
她曾經在一個世界的盡頭想念一個人,如今,她又流落到另一個世界盡頭,曾經熱鬧繁華的幸福訇然散盡,回首仍是孤身一人。
橋非常高,她站在欄杆旁的臺階上往下看,忽然覺得恐懼得要命。
不知是怕自己不小心掉下去,還是怕自己故意掉下去。
沈冰菱想起白天回旅館的路上,遇到一位七八十歲的老爺爺在路邊發傳單,她好意收了一份,回去打開來看,原來是一份教會的小宣傳冊子,奉勸人們生活美好,請不要自殺。
是不是因為這裏常有人自殺,所以才有進行這種宣傳的必要?
昨天在旅游大巴上,初來乍到的游客們都喜不自禁,坐在沈冰菱旁邊的一對中國夫婦似乎剛從和此處頗為相像的邁阿密來,絮絮地八卦起海明威為什麽都住在Key West那麽好的地方了還自殺,妻子道:“他是不是覺得都住在那兒了,還得走好幾條街才能看到海,所以憋屈死了?”
丈夫哈哈大笑,憐愛地拍拍她的腦袋:“大不敬啊!文豪的精神世界不可揣度,明白嗎?”
其實,會不會生活在更美好的地方的人才更容易精神抑郁?因為美麗是愁人的,又是致命的。
又或許,是有許多天涯淪落人,特特跑到這樣的地方來結束生命。
譬如她自己……
沈冰菱咬牙堅持着,低頭再望向這段高高的斷橋下已經開始發黑的海水。
海的盡頭,夕陽迅速沉沒,夜色四合。
沈冰菱覺得自己像是被打回原形的灰姑娘。當午夜的鐘聲響起,所有風流旖旎皆被敲碎,她突然之間孤零零站在凄然無愛的境地,有過對比之後,一切只是更加難以忍受的荒涼。
沈冰菱回到公司上班,再度第一時間遇到程令卓。
這回不需要別人來傳話,他自己告訴她:“你這些天跑哪兒去了?知不知道我有多擔心?”
她看他一眼,神情裏摻着幾分疲倦和憔悴,再沒有了往日罵他多管閑事的銳氣:“他們沒告訴你我領導給我放假了嗎?”
他咬着牙:“我知道你放假,可是好端端的她為什麽突然給你放假?一定是出了什麽讓她看不下去的事……你這種狀态,讓我怎麽放心得下?”
她低下頭。
若放在過去,她一定用唇槍舌劍來和他針鋒相對。
然而現在,她只是輕聲說:“那你又能怎麽樣?我自己都不知道該怎麽辦。”
程令卓僵在原地,只覺得肝腸寸斷,卻當真不知道該怎麽辦才好了。
下班之後,沈冰菱乘電梯下樓。
她忽然有些沒有勇氣,去面對那個已然消失了張之俊痕跡的家。
說是消失了痕跡,可同時也是處處留下了痕跡。她前兩天回到家時,發現他走之前給她将冰箱和零食櫃都裝滿了,就好像他們還在一起過日子一樣,好像出差的是他——他不在家,只是出差去了。
她原先說去上海三天,沒想到後來直接出去旅行十天,此時有些不易保鮮的菜都已經壞掉了。
她之前自己在這裏住了三年,為什麽張之俊只是住了短短幾個月,她就再也不習慣沒有了他的存在,再也回不到一個人自由自在的過去?
她蹲在冰箱前,無法想象張之俊最後為她做着這些事的時候,究竟是一種什麽樣的心情。
如同她根本無法面對自己此時此刻的心情。
壞了的菜,不能再吃,卻也舍不得丢掉。
如同已經覆水難收的感情。
寫字樓大堂裏人影幢幢,工作人員正在撤掉之前的聖誕裝飾,換上春節的飾物。同樣是喜氣洋洋,卻陡然之間從一派西式風情變成中國傳統。
那麽多人,那麽嘈雜的環境,沈冰菱卻身體一震,觸了電般地向一旁望過去。
一樓通向二樓的步行梯第二級臺階上,張之俊坐在那裏,正定定地看着她。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