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孩子們(一)(1)
作者有話要說: 給我加油的妹紙,放心吧!系統自動更新,有存稿,任性!
少年站在巷口,遠遠看着大宅院門前的人車熙攘,那處的歡喜慶賀,暖不到這方的陰暗裏。
別人的幸福那樣刺目,痛得轉過身去,不敢看,卻還是有歡聲笑語乘着風闖入耳中。
“他真的都忘記了,他竟,真的負了你!”不甘的拳頭垂在磚牆上,震落縫隙裏稀拉的碎礫,緊咬的唇齒間淚和着血,“什麽諾言?什麽無奈?他明明笑得那麽開心,和別的人生兒育女厮守終身。沒有你的位置啊!姐姐,你信錯了他,愛錯了,都錯了!”
或是情緒的轉達,背上的襁褓裏,一直熟睡的嬰兒突然驚醒了,睜眼看這陌生又殘酷的世界,拒絕着哭了起來。
少年慌忙解下背帶将嬰兒抱進懷裏,拍拍搖搖哄一哄,并不見效。猜測他是餓了,卻從哪裏尋奶水解一時之圍?情急下,少年竟将手指咬破,就着溫血塞進嬰兒嘴裏。他吮着也是甜的,便貪婪地嘬起來。
求生私欲,落在嬰兒身上,如此諷刺!
“你爹跟別的女人生兒子了,在擺滿月酒了。你弟弟就比你小三天。你爹還會要你嗎?那個女人能容得下你嗎?我該怎麽做?姐姐,我答應你的,可是我不知道該怎麽辦了。你的小乖,真的可以放心還給那個男人嗎?”
少年頭抵着牆,似要将這追問碾進灰磚土垣裏。他想要答案卻沒有答案,只能一遍遍逼問,一遍遍自苦。
“那就去懲罰他,讓他後悔啊!呵呵呵呵——”陰鸷的笑聲從同一個人口中飄蕩出來,臉上的淚還挂着,少年卻垂首癡笑,好像個沒有心的瘋子。
驀地幡然,恐懼蔓延上形容,魔性的眸光裏一時驚一時怒,善惡交戰。
“不不不,不可以,姐姐會難過。”
“那個傻女人死啦!還是被我連累的呢!我是刺客啊,本來就是殺壞人的!就當為恩人雪恨了,這輩子做件好事也不錯不是嗎?”
“不,我不要殺人了!再壞的爹都有兒子,再壞的兒子都有娘親,會有人為他們難過。殺人救不了這個世界,誰都救不了!”
“喔嚯嚯,姐姐好可憐啊!她救了我一命,用奶水喂我,小乖餓得嗷嗷哭都只能喝米湯水。啊,奶水好甜,比任何湯羹都好喝!嗚嗚嗚,喝不到了,強盜把她殺了!我這個廢物連幾個強盜都收拾不了,就那麽看着她死了。血流了一地,好可惜,呵呵,太可惜啦!”
“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是我沒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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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沒用啊,救不了人,就只會殺人。殺了沈彥鈞,殺了他的女人和兒子,把他們都殺了。嗚呼呼,憑什麽姐姐那麽好卻死了?他們這些有錢人玩弄完了別人的心,還能繼續幸福美滿地活着?世間不公啊!只有死最公平。殺了他們,殺了他們,殺了他們——”
“不能殺不能殺不能殺,不要——”
驚恐中醒來,少年的眸光怔然在醒與癡的臨界,有白翳自眼底慢慢爬上黑色的瞳仁。
“應該還有五天的,不能發作!給我點時間,還不可以,不行!咦呀——”
他竟一頭撞在牆上,擡起,又撞。反反複複,一下重過一下,撞得牆灰剝落,額上皮破,血淌了一臉,沾了一牆。直到,腦海裏再聽不到誘惑的聲音。
随後他跌跌撞撞起身,抱着嬰兒,落魄地走開。
是夜,大宅院內人聲鼎沸,杯酒交歡。
他還是來了。悄悄地翻過院牆,落在內庭裏。不同于外頭酒宴喧嘩,遠離了燈光酒色,這處院落被小心地隔離在俗事之外,清幽安寧。懷裏的嬰兒睡得香甜,完全沒有受到打擾。少年收斂足音如貓兒般輕靈,穿草地過小徑,悄無聲息地在各處廂房尋找。
其實他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會在這裏,或者就是來看看,想象當初那個癡情的女子在此為婢時看過的四季,慕過的芳華。
可終究,他還是找到了停下來,隔着窗臺一層紙,看見小床上兀自酣睡的嬰兒。蒙着紗罩的燭燈光線柔和,打在嬰兒臉頰上烙出兩抹緋紅,似熟透的平安果,甜美可人。
“啊,好像啊!為什麽跟小乖這麽像?為什麽如此相像的兩兄弟會有那樣天差地別的境遇?”
——少年的手指不由自主摳進窗格中。回神時,他人已在屋內,在床前。
睡着的嬰兒旁躺下了面容相似的兄弟,他們相依着,出生以來頭一次靠得那樣近,卻很快,又各自天涯。
燒灼過的燭芯耷拉下來落進燭油裏,火光晃了下便黯淡許多。只是這夜,并沒有人起身去将燭芯剪一剪。誰都沒有這心思!
“所以大哥是想說,我是你,你,也是我?”晴陽的問題亂得沒有邏輯,一雙眼無助地看着面前的沈嵁,眸光已有些渙散。
沈嵁不敢正視晴陽的臉,只是低低垂首,盯住自己的雙手,聲沉如啞:“是!我頂了你的名,而你成了小乖,被帶回了那個賊窩裏。”
晴陽肩頭晃了下:“二叔,不是親的!”
“對,他不是沈家人,不是我們的二叔。他是,是,”沈嵁哽咽了,“是蘇羽之,一個本不相幹的外人。”
“怎麽不相幹?”晴陽猛地吼起來,“他抱過你的,還有我。他,他,”晴陽焦急地在原地打轉,語無倫次神思混亂,“他把你送到了沈家,遵守了諾言,他做到了。他還背叛師門把我帶出來,用身體保護我,所以我沒死,我們都沒死。阿爺救了我們。我們一起回來,就在這兒,他養我教我,我叫他二叔。怎麽就不相幹了?不會不相幹嗒!不會!”
晴陽嘶吼着返身奔出屋子。夜晚的天空新月無光,天井裏漆黑一片,找不到前方。晴陽絆在倚牆擺放的笸籮上,居然踉跄幾步摔倒在地。槐真追在後頭,趕上來扶起。他卻只是跪坐着,拉不動。俯身湊到近旁,黑暗裏唯見兩行清淚晶瑩,劃過臉頰。
槐真難過極了,小心翼翼地将晴陽摟在了懷中。
“真兒,大哥是不是騙我的?那些都不是真的對不對?他想騙我回沈家。”
槐真的淚落進他發間:“晴陽哥哥,我們哪兒都不去,就在這兒,真兒陪你!”
晴陽顫抖起來,在這初秋的夜裏,似個孩子樣投在妻子懷中痛泣。
半夜裏,時斷時續傳來幾聲壓抑的低咳。不意,亮起了火光,影影綽綽地晃到了床邊來。
“沈先生?”落歡看到晴陽不禁很感意外,“咳咳,吵到你了?不好意思。”
晴陽将燭臺擱在床邊圓凳上,伸手把落歡扶了扶。他側身支肘擡了擡頭,緩過氣來,便推晴陽回去。
“沒事兒的!躺着灌氣兒,寒,嗆着了。我換個姿勢睡。”
晴陽坐在床沿沒挪窩,猝不及防探手到落歡枕下摸索出塊汗巾。落歡去搶,沒抓到,反而被晴陽一把抖開。就見好好的方巾中央墨了一大塊,帶起一股腥氣。
落歡心虛地偏過頭去,甕聲道:“髒血,吐出來好。”
“我知道!”晴陽将汗巾也擱在圓凳上,轉而俯身從腳邊提上來兩個大大的軟墊,“肋骨斷了,頭幾天最好別躺得太平。何況你內傷咳血,睡沉了嗆進肺裏就真要命了。”
晴陽小心将軟墊擺在落歡身後,又仔細調整了位置,讓落歡半身斜斜靠進去。躺好後,立時覺得吸氣不那麽疼了,整個人舒服許多,落歡便笑:“還是先生心疼我!”
晴陽總不露個笑臉,一張臉木木的,睨了落歡一眼,忽道:“我仿佛不記得你有喊過我先生,”斜眉橫目直盯着他,“在淩家的時候。”
落歡呆了呆,嘴角抽搐幾下:“你,都想起來啦?”
晴陽嘆了口氣,淡淡道:“你的事,想起來一點兒。”
“呃,那什麽,我這不是随小堂嘛!”
“噢,随小堂!”晴陽雙睑半垂,“那叫聲小師叔來聽聽。”
落歡吃癟,人不由自主往下滑,想把臉藏進薄被裏。
晴陽撈住他:“別動!躺好!”
落歡讨饒:“你放過我吧!”
“你做什麽喪盡天良的事兒了,要我放過你?”
“真不是有心瞞你,槐真妹子不想我們給你腦子裏塞太多,想你循序漸進自己慢慢恢複。那我想反正你也不記得我了,我是小堂的兄弟也好,是你的兄弟也好,沒太大關系啦!”
聽他說完,停了一會兒,晴陽才不陰不陽地問一句:“你就想說這個?”
落歡又愣一下:“不然呢?”
晴陽還嘆一聲,沖着黑暗裏頭喊:“小堂你過來。”
便聽腳步聲悉索,光裏走進個人來,正是小堂。
落歡一驚一乍:“媽咧,吓死我了!活人不喘氣,你是鬼啊?”
小堂一臉苦色:“落歡哥,對不起!你就老實說了吧!”
落歡還想掙紮一下:“說、什麽啊?”
“鴿子!”小堂快哭了,“我夜裏頭放鴿子,被小師叔逮個正着。”
“鴿子吶?”
“飛走啦!”
“哦喲,幸好幸好!”
“這麽說,”晴陽提了提嗓子,“你是承認了?”
落花噎住,咽了口唾沫,賣起了乖:“嘿嘿,好哥哥,我錯了!我都交代。是,我不是保護小堂來的。是當主爺吩咐,讓我來保護你的。結果來了以後你傻得比我們想象的還嚴重,所以我想着,就別給你那漿糊腦子添堵了。我是不是很貼心啊?”
晴陽擡睑瞥他一眼,手裏不知何時撚起一枚銀針來。
“你、你、你,要幹嘛?”
晴陽取針撥了撥燭芯,反問:“怎麽了?”
落歡又咽一聲,捏個哭腔告饒:“看在我傷得這麽壯烈的份兒上,不生氣了行麽?最多以後我不給當主爺打小報告了,都聽你的。你叫我朝東我不往西,你叫我殺人我絕不放火!”
晴陽一把扣住他腕子催勁捏了捏,疼得落歡要喊。又想起此刻深夜衆人皆睡下了,不可驚動,便終于沒敢大聲叫出來,忍得眼淚直流,哭求他:“大哥,大爺,我錯了!不貧嘴了,你放過我。”
于是晴陽饒了他。起身走到光外,又駐足,黑暗中三嘆息。
“告訴姐夫,我很好,不用擔心。不管過去的生活有過怎樣的苦樂辛酸,我面對過一次,就不怕再去面對。我一定要把自己找回來!”
門開了,又将合上,樞合咿呀聲裏還并一語:“對了!今天多虧有你。謝謝了,猴兒歡!”
☆、(二)負姻緣
作者有話要說: 萬字一更,有沒有爽到?
啪——
東東捂臉不解地問:“你打我臉幹嘛?”
西西攤開手,理直氣壯:“蚊子!你看,好大。秋蚊子最毒,一咬一個大包。”
低頭看,果然小妮子手心裏躺着一只被拍爆的大黑蚊子,腿上有花,屍體下一滴血。
東東看看蚊子,又摸摸臉,權衡了一下,最後道:“謝謝妹妹!”
西西豪爽地拍了拍手:“好說!舉手之勞。”
檐廊下,谷奕人蹲在晴陽邊上目睹适才的一幕直搖頭:“完了完了完了,你家東東太老實了!慘了慘了慘了,你家西西又太精怪了!糟了糟了糟了,老沈你這爹不好當啊!”
說完半天恍覺沒有得到反饋,一擡頭,晴陽坐在凳子上兀自發呆,手裏的醫書掉在地上都沒察覺。谷奕人替他拾起來,順手拿書脊磕了下他額角,喊他:“喂,見鬼啦?還魂嘿!”
晴陽驚一跳,回過神來迷茫地看着谷奕人:“什麽?”
這些天裏谷奕人早已熟悉他這副白日夢醒的樣子,便沒打诨,好好問他:“是不是想起什麽了?”
晴陽笑一下,擡眸望着那邊廂的孩子們:“一巴掌。”
谷奕人惑了惑:“一巴掌?”
“唔!”眸光落在地上,思緒挂在遠方,“姑姑打了二叔一巴掌,自己卻哭了。”
啪——
“誰要你管我的事?”
蘇羽之臉偏在一邊,不避也不争,默然不語。
“是你不要我的。不要我不管我不稀罕我,如今卻憑什麽替我做主?你是我什麽人?我是你什麽人?”
巴掌又揚了起來,卻懸在半空久久,落不下來。兩行清淚劃過面頰,檀幽的手握成了拳,一下一下,無力捶打在羽之胸膛上。
他依然只是承受着,任由這個女子發洩。
“為什麽不說話?為什麽又要來管我?為什麽,為什麽,為什麽——”
質問戛然而止,檀幽的手停在胸口,哭得沒有聲音。
“那是我第二次看見姑姑哭。她很倔,很少哭。”晴陽的眼神沒有焦距,說話也似雲霧缥缈。
谷奕人由得他懷想,只問了句:“第一次,是因為什麽?”
晴陽肩頭震了一下,落寞道:“是她出嫁那天,二叔背她上花轎。我拽住姑姑喜服跟着走,擡頭看見她一口咬在二叔肩頭,眼淚從喜帕下掉出來,滴在我臉上。是紅的,跟胭脂一樣紅。”
晴陽告訴谷奕人,姑姑羅檀幽很喜歡自己的二叔。從自己記事起,就懵懂地以為,姑姑和二叔最後會跟阿爺和阿娘一樣,一起變老。他以為,所有的姑姑就是應該跟所有的二叔在一起的。
可是六歲的時候,二叔卻拒絕了阿娘的撮合,當着全家人明明白白告訴:“對不起,我不能娶小幽!她永遠,都是我的妹妹。”
晴陽看見姑姑的臉先是紅了一下,随後又慘白。
“你以為我願意嫁你嗎?呸!我不稀罕!”
說不稀罕,可是為什麽那樣委屈地哭了?
——晴陽覺得姑姑就是說謊咧!她可想跟二叔在一起了,就像二叔也可想跟她在一起一樣。但大人們為什麽要對自己說謊?六歲的晴陽完全無法理解。他想不明白,更害怕,如果二叔不跟姑姑在一起,是不是自己也不能跟姑姑在一起了?
“我心裏,二叔就是爹呀!姑姑就應該是娘。人家有爹娘,而我,只要有二叔和姑姑,有阿爺阿娘,就夠了。兄妹就兄妹嘛,反正二叔還是二叔,姑姑也是姑姑,就這樣繼續生活下去好啦!”晴陽慘笑,“小時候,多傻!”
平時那樣愛說愛笑的谷奕人,這時候不笑了,也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看着心上人出嫁,這事情他也經過呀!他知道有些人不是不愛,而是愛不起。自己是因為生活,蘇羽之的理由,便只在過去的提示裏,埋在逝者心中。
原以為感情就這樣在分飛中安息,奈何命運弄人,檀幽竟嫁得很不好。婚後半年,夫君便開始打罵她,夜夜出去與人厮混,常成宿成宿地不歸宿。婆母嫌她無出,也以白眼加之。過往太要強,所以受了委屈慢待檀幽也不往娘家說。直到母親思念成疾卧病在床喚她回家侍奉,無意将傷痕敗露,全家人才知道她境遇凄苦。
阿爺羅漢是個說話作數的人,他從不欺善,更不許有人欺負自己的妻子女兒。這樁婚姻他便硬是做主要拆,叫夫家休書拿來。
婆母礙着羅漢的聲望,并無意得罪這一家,遂挑了禮物趕着混賬兒子來羅家賠禮領人。
“若是貪你這些,未免太輕賤我的女兒了!”羅漢将醫館和家門全都大開,盡着好事人們将熱鬧看夠,看分明,“羅漢這輩子只有這一個女兒,明珠掌上,不容蒙塵!你的兒子也是獨苗,所以老夫不管教他。将心比心,你當了婆母也該學會做人了!”
原是不情不願來的,那婆娘受了冷遇又挨頓說,臉上便挂不住,惡毒地咒罵起檀幽,說她光吃不下蛋,還不如養只雞。
這樣難聽的話,病中的阿娘受不了,嘤了兩聲便厥過去。晴陽小,不管禮數與尊卑,抄起手邊的藥罐子潑過去一劑藥渣。還燙着,鋪了惡婦兩腳面,登時跳起來,落地腳脖子一崴,直跌了個四仰八叉。當下嚎得驚天動地。
混賬兒子見老娘吃虧,揮拳就打,卻沒敢挑釁老羅漢,又把惡氣撒向檀幽。
嘭——
未及屋中家小并外頭圍觀的閑人們看清,那孬貨徑自飛出來掉在街上,一側臉頰上烙着清晰方正一只鞋印。
蘇羽之踏出門來,直直望着卧在地上的人,眼神惡似厲鬼。
“打、打死人啦——”
尾音還餘在嗓子眼兒裏,臉上又挨一拳。蘇羽之一手拎着這人前襟提将起來,另手一拳又一拳落在他面上。他打得機械而固執,仿佛面前存在的只是沙包,他必須不斷地揮拳,直到他破碎。
“住手!”
羅漢在門前喝他。
蘇羽之似聽不見。
“二叔別打了,他真的快死了。”
晴陽扽住他腰帶搖晃。
蘇羽之沒有動搖。
“停下——”
檀幽凄厲地嘶喊着。
蘇羽之聽到了。他停下來,看着手裏血肉模糊的臉,看着自己的拳頭,眼中的猙獰狠絕一瞬褪去,顯得蒙昧。
羅漢的手覆上來,将他攥緊的拳頭用力掰開。
“結束了,羽之!沒有人再敢欺負小幽。我們回家!”
于是他便轉身走進門裏去,聽話得好像一具傀儡木偶。
羅漢托着被暴打昏厥的混賬男人,探了探他脈象,确認生機。随後居然出人意料扯開那人褲帶朝下張望一眼,起身後直去到在兀自躺在地上撒潑打滾的婆娘跟前,附耳過去說了幾句。就見那婆姨立即不哭了,臉上一陣青一陣白,招呼下人擡着自己和兒子灰溜溜便走了。任憑圍觀的人費勁了疑猜。
自此,恩怨兩清,檀幽的孽緣,竟這樣莫名地了了!
故事聽到這裏,谷奕人只管悶聲笑起來,顯得洞悉。
晴陽瞥了他一眼,好笑道:“你這痞子,懂的倒多。”
谷奕人邊笑邊抹眼淚:“痞子也是純爺們兒!別的不知道,這還不懂?又他媽不是雛。”又笑一會兒,擋着嘴悄悄問晴陽:“那貨後來如何?治好沒?”
晴陽幹咳一聲,仰頭望天:“反正阿爺和二叔不會沾手的。據說去外鄉找了個老郎中給割了,又娶了兩房妻妾,生了一兒一女。不過十裏八村都說,孩子不像爹不像娘,他頭頂綠油油。”
言下之意,男子暗病,不言而喻。
“哈哈哈哈——”谷奕人笑得坐到了地上,拍着大腿叫好,“活該!現世報啊現世報!”
舊事重提,如今尚能玩笑起來。只是當時當刻,終究鬧過傷在心裏。
回家關起門來,檀幽不再提夫家任何事。對蘇羽之打了罵了,也就此相顧無言。一個屋檐下,倒似兩家人。
晴陽記得,姑姑不哭了,可也不愛笑了,一張嘴倒是越來越尖酸刻薄。每天裏裏外外操持家務,比出嫁前還勤快忙碌。毋寧說,家務活已變成了她生活的全部。
最初的日子,也還有流言蜚語甚嚣塵上。她充耳不聞,照樣去池邊浣洗,去市場采買。人都是健忘的,時間長了,對于某件事的熱衷便漸漸消散。仿佛沒有那樣的事一樣過自己的日子,聊新鮮的八卦傳聞。姑姑的婚姻也僅限于被偶爾聯想到的程度。
又再後來,鄰村一個鳏居的屠戶居然遣了媒婆來說親。姑姑沒應承。那媒婆卻是個不識趣的,非拼了三寸不爛的舌頭纏着說合。話不投機,說着說着就争起來。姑姑自然口下不留情,那媒婆嘴裏也是不三不四,罵罵咧咧。
“你以為自己還是黃花閨女呀?叫婆家攆出門的糟爛貨,有人要就不錯了。”
只為這一句,姑姑将媒婆揿在地上一頓狠揍。被撕爛了衣裳、扯散了發髻、抽破了臉皮的媒婆狼狽不堪地逃出院子,站到街面上叉腰叫罵,惹來一衆鄉鄰圍觀。話肯定是沒好話,且惡毒。這一來,便連阿爺也生惱,提了根扁擔要打,倒被二叔攔下。
回頭,他自往門前一站,什麽話都不用說,媒婆乖乖就住嘴了。
為什麽?都記着前番他揍姑姑前夫的慘烈呢!
“我我我,我不怕你的!你敢碰我一下試試喏,我報報報官去!”
二叔便沒碰她,揚手甩了三枚飛針過去。暗器手法,針針沒入肌裏,打在脊下,中在穴上,立時疼得她滾翻在地哭爹喊娘。
他則拍拍手,退到門裏,雙手合推關門前撂下話來:“方圓一鎮兩村就我們一家醫館,你若是有骨氣,可去外鄉求治。三枚金針送與你餞別!陰天下雨,痛入骨髓的時候,你便能記起我這鄉親的好。”
話是沖着媒婆說的,在場的卻個個放在心上。一者,從沒人見過醫館的蘇先生說狠話,除卻那次失控打人,他素日見人三分笑,慢說狠話,連句粗口都沒講過。誰敢當是玩笑?二者,都知道羅漢和蘇羽之醫術好,醫德也好,從來藥到病除。況且附近果然沒有別家醫館,人吃五谷,說不定哪天身子就違和了,那時除了這裏,還能到何處求治?再者,羅漢的針法是獨門的,旁人卻只見他們紮針治病,還不知道竟也可以用來整治人。媒婆成了示範,讓所有人都驚駭于金針的威力。這之後,便再沒人講姑姑的閑話了。都吓破了膽!
至于媒婆,匍匐在醫館門口哭求了三個時辰。末了,眼淚也沒有了,只是幹嚎。直嚎到嗓子都沒聲了,二叔才出來替她解了苦痛。媒婆滿口奉承話,感恩戴德地跑了。
經過這一場,生活才真正平靜下來。
可惜鬧這一場,反叫阿娘病更重了。她心中郁結難解,反反複複兩三年,身子日漸虛弱。
心病藥難醫,縱使阿爺妙手仁術,這時候卻也無法。便壞了自己的脾氣,整天把個臉板得又臭又長,後來竟索性醫館也不去了,悉心陪在妻子身邊照料。這一來,坐堂看診的事全落在二叔一人身上。又說方圓幾個村鎮就此一家醫館,向來病員頗多,往常師徒接力尚且忙得不可開交。要一人獨掌,二叔更是不得喘息的空當。大半年熬下來,他倒顯得比兩個老的更憔悴。晴陽看在眼裏很是發愁。
“唉,怎麽這兩個孩子就沒有緣分呢?”
在姑姑的婚事上阿娘雖一直對二叔有埋怨,但每每看着二叔辛勞忙碌,她何嘗不心疼?分明彼此眼中還有憐惜,那只可能是因為心頭衷情。可為什麽當初忍拒紅顏,看心上人另嫁別郎?
越是不明白,就越是怨恨。越是恨深,又越是不忍,心境便在矛盾中擰成了死結。同時,也折磨着一旁關切的親人們。
羅漢知道,要一掃家中霾霧,最好最快的辦法,就是促成羽之娶了檀幽。奈何當初是君不娶,如今是卿不嫁。經了一場,檀幽累了倦了,過往不想再提,未來也無意琢磨。她只想靜靜地一個人終老,不需要施舍,更無需求全。
“不管我以後是不是再嫁,唯有蘇羽之不可能!我不能被同一個男人拒絕後,再憐憫。”
小小的晴陽覺得,那時姑姑應該只是賭氣,她不真心。只要二叔哄哄她,跟以前一樣對她好,姑姑一定回回心轉意。
而二叔沒有。他還是不解釋,不說明。要他娶,他說好;被推卻,也說好。對于姑姑這個人這份情,他從來不主動。旁的人,也看不到他的心。
于是,伴随阿娘的病繼續時好時壞,日子也得過且過着,挨到了夏天。
這一年的伏熱來得猛,白日裏烤得萬物都死樣怪氣,連鎮中心池子裏的水也仿佛要煮沸了。夜裏還不罷休,接着白天的餘溫繼續着悶熱的蒸熬。
小孩子本來陽盛,何況晴陽好動,最怕熱。晚上在屋裏壓根睡不着,非得搬個藤椅睡在院子裏方才消停。只苦了二叔,每晚都守着他睡熟後,再将抱他回屋去。常常折騰到後半夜才歇下,天剛亮,又得趕緊起來準備開診。
大伏天,熱病多,吃壞肚子傷風腦熱的最常見。醫館地方有限,病人都聚在一起,又是這樣的天氣,可想而知屋裏的空氣有多渾濁。一天坐下來,二叔常常是衣衫濕了又幹,幹了再濕,忙得連口水都喝不上。乏極了,閉了門診,只洗洗幹淨倒頭睡去,飯也懶得吃幾口。若再碰上個把半夜拍門急診的,更別想歇好了。
所幸這時候,晴陽的學堂也“大赦”,放了孩子們在家避暑自習。晴陽很懂事,便每日在醫館裏幫忙發藥,順便給病家端茶倒水遞個汗巾,也兼打掃,着實能幹。
他還懂得在一旁自學,留心着二叔給病家說的每一句話,看他下診斷開方子。一旦有不明白的,便跑回去問阿爺,反而很感充實。
又一日,天剛擦亮,二叔照舊早早便醒了。剛洗漱完,就見建業叔急匆匆跑來喚他出去,言說有病家趕早來求醫問診。于是早飯也顧不得吃,趕忙進了醫館。到了才發現,只這一來一回的功夫,病人已列起了隊伍。屋內候診的長凳上或坐或卧,橫七豎八的,少說也來了十幾家的人了。見此“盛況”,二叔也只有額手苦笑了。
酷熱從清晨開始蔓延,不到晌午便齁起來。來得早的病人,固然有些小慶幸,可以早些看完病回家去。而對那些道遠且阻腿腳不便的病家來說,早與晚唯一的差別或僅是日頭大小了。
已經添了四、五張長凳,醫館還是擠得坐不下。有些人只好席地而坐。二叔見狀不忍心,也生怕地上的涼氣侵人,遂叫晴陽去抱了幾床薄褥出來置于地上,又鋪上藤席,将就讓那些陪疹的人可以稍作歇息。
如此,到了正午飯點,晴陽隔一會兒進來催他一遍:“二叔,阿娘叫你吃飯。”他卻忙得連回話的工夫都省了,每次都擺擺手把晴陽趕回去。
最後逼得沒招了,晴陽索性過去拽着二叔袖子一味往醫館後頭拖去。
羅家醫館原分為兩間。小間為診室,比鄰藥鋪,中間以連扇的雕花木門相隔。平時只開一扇對開門,挂上布簾,方便進出藥鋪。最近酷熱,遂有一半的門都開了,以利通風。而診室另一邊的大間,則辟出來供候診的病家休憩之用。和藥鋪不同,它與診室是以磚牆相隔的。牆上開有角門,也挂以布簾相擋,一來可以稍擋大間裏的人聲嘈雜,二來也可保護病家的私隐。不過這幾日,這簾子也不太放下了。因為候診的病家太多,大間着實安排不下,二叔将一些病狀稍重的病人也都移進了比較陰涼的診室來。簾子形同虛設,自然“高高挂起”。
沒了遮擋,病人進出也變得随意。叔侄二人正拉扯間,恰好有陪診的家屬闖了進來。來人是個頗結實的莊稼漢,四十歲上下,皮膚黝黑,個頭不算太高,嗓門卻大。
“喂,你們還管不管人死活啦?大清早等到晌午,沒病都熬出病了。”
瞧他氣勢洶洶的樣子,二叔不免微蹙起雙眉。
“喂,你是聾子啊?”
“閉嘴!出去。”
“什麽?”
二叔冷淡的态度激怒了漢子。他幾步沖到二叔跟前,揮舞起拳頭叫嚣:“你再說一句試試?”
二叔瞥了他一眼,不卑不亢道:“閣下嘴太臭,污了這屋裏的空氣,麻煩請出去!”
“你!”漢子氣急敗壞,手指一下一下戳着二叔肩窩耍橫道:“老子說話就這樣!不識相,還有更難聽的話伺候你。”
“啊喲,臭死了臭死了!”晴陽誇張地拿手在鼻子前使勁扇着,“你嘴真的很臭呀!自己都聞不到嗎?不是吃了臭肥,就是你肝不好。看看。哎呀呀,眼底發黃,肯定是肝不好!”
說着,晴陽好像躲瘟疫似的,連退了好幾步,倚在雕花木門上狠狠吸氣。叫人覺得,莫不是他剛才一直憋着氣?
此舉又一次大大刺激了漢子。他雙目凸起怒瞪,眼看就要發作。不意遭人喝止:“阿六,你個不争氣的,還不快死過來?!”
老妪的聲音不算洪亮,卻讓屋裏的“戰況”急轉直下。莊稼漢噴薄欲出的火氣霎時消失地沒了蹤影,只帶着一臉緊張跑向老妪,小心攙扶。老妪的腿腳明顯有疾,瘸得厲害,被人攙着仍走得很慢。二叔看在眼裏,心下已有些了然,便過去幫忙扶了一把。老妪也趁此向二叔賠禮:“先生不要見怪!我這個愣兒子就是個牛脾氣,不分好賴的,可是絕對沒有壞心眼。”
漢子此時倒一聲不吭,可見也是個極孝順的人。
二叔挑了他一眼,笑容玩味,轉頭對老妪道:“哪裏!您先坐。”遂引她至角門邊的長凳上坐下。凳子上原坐滿人了。有對年輕夫妻,妻子臉上正紮着幾枚金針,丈夫作陪。見老妪過來,他趕緊站起來讓了個空。面對二叔的颔首謝意,那男人竟還有些不好意思,笑得很腼腆。
待老妪坐定,二叔卷起她褲腿查看。就見着膝蓋附近有幾塊黑褐色的斑,說是磕的瘀血又不像。另外,老妪的小腿腹也有些水腫,一按一個癟坑。
二叔問她:“您這腿疼了多久了?”
“老毛病了,一陣一陣的,一時也說不清楚。反正不礙着走路幹活,我也不在意。只不過三天前忽然疼得厲害了,站都站不穩。夜裏疼得睡不着,只好來麻煩先生。”
聽這一番說辭,漢子又不高興了,咋咋呼呼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