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孩子們(一)(2)
娘,跟他那麽客氣幹嘛?治病救人本來就是他分內的事,什麽麻不麻煩的?”
老妪瞪起眼:“閉上你的臭嘴!不許跟先生這麽沒禮貌。”
被母親兇了兩句,兒子馬上又乖乖噤聲不語。晴陽看着他頗覺有趣,捂嘴直笑。漢子氣他,可在母親面前不敢造次,便幹瞪着,比眼大。
因嫌室內人多礙事,二叔遂将晴陽與漢子一同往外趕。晴陽聽話出去,漢子卻不依從。
“我媽在這兒,你憑什麽趕我走?”
二叔懶得與他多說,只一句:“要麽你出去,要麽領了你家老太太找別家治去,你自己選。”
“你,我……”
莊稼漢一副忍無可忍的架勢,拳頭又擡了起來,終究還是被母親制止。于是不得不和晴陽一樣,帶着一肚子委屈和不滿退了出去。走到大間一個牆角站下徑直坐到地上,鼓着腮幫子孩子樣生悶氣。
裏廂,老妪還給二叔賠笑:“先生量大福大,不要跟他一般見識。”
二叔仍是溫和地笑:“您客氣了!”起身去巾架前洗手擦幹,告訴老妪:“阿婆,您腿上的濕毒挺厲害的,最好用針灸和火罐把毒先拔出來。不過時間要長一些。我這兒還有幾個風熱的病人,您稍待一會兒行吧?”
“沒事兒,老太婆等得起。不過,這針灸什麽的,從來也沒試過。先生這裏要是有膏藥,賣我一貼就好了。”
“膏藥當然有,可是一貼藥用三天,而且一旦貼上,就不能沾水。這大熱天的,不好沐浴清洗,豈不遭罪?”
“噢,噢,是了是了,先生想得周到!”
二叔笑得有些狡猾:“真是我周到嗎?容我失禮問一句,您可是擔心針灸了之後,診金就高了?”
被人點穿心思,老妪赧然一笑,尴尬地點點頭。旁邊立即有人插嘴進來安慰:“阿婆,放心吧!羅記醫館向來只收藥錢,不要診金的。”
老妪詫異:“啊?真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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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呀!幾十年了一直就是這規矩,住這兒附近的都知道。”
“我們住山那邊的青田村,今天頭一次來這兒,所以不清楚呀!”
“嗯?”二叔聞言頗有些意外,“青田村?那裏應該有大夫才對,您何必大老遠上這裏來?”
原來,那青田村雖沒有像樣的醫館,村裏卻有一個李姓的赤腳郎中,不只給人看病,畜生也管。二叔采藥時曾經路過那村子,和他有過幾面之緣。要說醫術,确還過得去,為人也誠實,可惜半年前給人家的水牛治牛虱時,沒留神讓牛蹄子踹中了腦門,當場就不行了。家裏一個兒子接了他衣缽,可惜是個半吊子,就會治個頭疼腦熱的,還有就是拿祖傳的幾副膏藥當“十全大補丸”賣。
老妪原先一直用他家的膏藥,只是近一個月來,膏藥也不頂用了。那半吊子技窮,便兩手一攤說沒辦法。他倒是知道山這頭的村子裏有間“羅記醫館”,于是凡是自己治不了的病人,他都推到這裏來。
對于此種只會增加別人工作量的無恥同行,二叔也只能無奈苦笑,繼續伏案寫脈案開方子。
“先生……”
老妪的低喚打斷了二叔的行筆,他擡頭,迎上一臉的憂心忡忡。
“阿婆還有哪裏不舒服?”
老妪忙擺手:“沒有沒有。就想問問,剛才先生說我兒肝不好,那個,是玩笑呀?還是?”
“噢!”二叔恍然,直言,“有無确實的病症我不好說,不過他肝火盛是肯定的,所以脾氣急躁。當然也可能是脾氣急躁,以至肝火更甚。另外,他平日裏忙于農活,積勞之下,也會肝脾虧虛。再加上大汗淋漓時,貪喝冷飲,又以涼水淋浴,熱毒積在體內排不出來,也加重了肝脾的負擔。”
老妪不免納罕:“咦?先生怎麽知道我家那憨兒喜歡喝冷水、洗冷水澡的?”
“推測而已。我小侄子也是這脾氣。何況大伏天裏,貪冷愛涼是人之常情。推己及人,有此猜測也是自然的。”
聽完二叔這番解答,老妪總算稍稍安心了。大抵,她覺得肝火旺不算是病吧!當然,二叔并不會這樣看。所謂大病,很多就是由那些“沒什麽大不了”的小症狀累積而來。人常說“病來如山倒”,豈知山不是一夜間可以崩壞的,那是經年的風摧雨蝕磨砺造就。只這話不好當着老妪說明,恐怕她一味擔心,無謂勞神。所以二叔只告訴老人給兒子做一些清心去火的食物,另外督導他忌涼即可。老妪連聲道謝,十分感激!
忙完了幾個傷風的病人,終于騰出空來給老妪打金針。起先,她看着那些長長短短的針頗有些忐忑,想着不知紮在肉裏該有多疼。但實際打上了,原來疼痛的地方倒微微發起熱來,且不那麽脹痛了,很是松快。于是對二叔愈加信服,再不存顧慮。
篤——
一只瓷碗輕輕擺到案上。正埋頭專心寫方子的二叔擡起頭來,看見晴陽嘻嘻笑着立在一邊。
“綠豆百合湯。阿娘讓您墊墊饑。”
“你吃好了?”
顯然,二叔對晴陽如此迅速地解決午餐很是懷疑。
晴陽仰起下巴:“當然喽!姑姑不說話幹生氣的樣子,比罵人的時候更吓人。我趕緊吃完了溜出來,建業叔也是。”
晴陽一臉“小生怕怕”,顯得驚魂未定。
二叔好奇:“姑姑怎麽生氣了?”
“還不是因為二叔?!飯菜都熱兩遍了,您不來,她不好收拾,氣死了。”
二叔頓了頓,垂眉沉吟,複提筆默默寫字。不意,肩上一緊,晴陽正乖巧地給他捶背松肩。
“二叔歇會兒吧!肩頸都硬了。”
二叔将筆遞過來:“我歇着,方子你來寫?”
“寫就寫!”晴陽大方接過筆來,只看一眼之前寫的幾味藥,心中便有數,毫不猶豫接着寫了下去,頃刻寫成了一張方子。吹吹未幹的墨跡,遞到二叔眼前:“看看,可有錯?”
二叔拿過來也不看,直接把方子放到一邊,轉頭另取紙張寫起來。
晴陽不解:“哪裏錯了嗎?”
“沒有啊!”
“那您怎麽都不看一眼?”
二叔不答反問:“你覺得自己哪裏寫錯了?”
“不覺得。可是……”
“唉!”二叔終于擱下筆,認真地看着晴陽,“既沒錯,又何必要我看?難道我每開一張方子也都叫阿爺先看過?”
小家夥看看二叔,再看看桌上的方子,歪着頭認真仔細地想了想,随後笑逐顏開。
“懂了。”
二叔調侃:“真的懂了?”
“嗯!不過,”晴陽撒起嬌來,“這次二叔還是幫我再看看嘛,也許有白字呢!”
二叔瞥一眼那頁紙,挑了挑眉:“要我看也可以,你先幫我個忙!”
“二叔盡管吩咐!”
他便指指桌上的那碗綠豆湯:“給那邊的阿婆端過去。”
晴陽張大眼:“那是姑姑親手煮的。”見二叔愕了一下,忙再找補一句:“是阿娘囑咐讓做的。”
二叔低下頭去作勢開方:“誰吃都一樣!我也吃不下。”
“騙人!您這一個半天什麽都沒吃,哪會吃不下?姑姑知道肯定以為你嫌她做的難吃,又要氣死了。”
二叔筆下停頓,并未擡頭:“你敢告訴姑姑?”
晴陽哪裏敢?只得嘟起小嘴端起湯,慢吞吞給老妪送了過去。
只快走到老妪跟前時,他已經迅速換上了一張可愛調皮地笑臉,不叫人看出他心頭不快,
面對一碗綠豆湯,老妪着實受寵若驚。在和晴陽進行了一番推來就去後,終于接下了這份好意。
送完湯走回來,卻發現二叔已經不在診室裏了。自隔斷的木門邊探頭出去,看見他人在藥鋪裏,倚靠在緊閉的木門上,頭垂着似在思考。
因心裏頭還惦記那碗綠豆湯,責怪二叔不自愛,晴陽一時便不想搭理他。于是徑直跨進去往櫃臺裏走。隐約聽見身後二叔喚他,沒好氣扭過頭來,卻在看清對方形容後一瞬凜然。
“二叔!”
不等晴陽趕到,那人已經順着木門慢慢滑到了地上。他呼吸急促,滿臉冷汗,面上一絲血色都無。握起手來,只覺十指冰涼。即使坐着,身形也是搖搖欲墜。
晴陽驚叫:“藥呢?”
“什麽藥?”
聽谷奕人問起,晴陽一時怔住,扶着額頭想了想,不确定道:“好像是眩暈症的藥吧!這一段還不是記得很詳細。”
“噢!”谷奕人沒再追問,只嘆了聲,“你二叔也不容易啊!”
晴陽也嘆:“唉,不是每個人都覺得他辛苦!反而見他吃藥,罵他裝,說他偷懶。”
谷奕人跳起來:“大爺的,誰那麽沒良心?”
——就是那莊稼漢咯!
只他說話難聽,蘇羽之昏昏沉沉沒聽見,正被出來的羅檀幽聽得一字不差,立時罵回去:“哪兒來的野狗?倒學起人說話。學些好聽的也罷了,偏都是豬狗不如的屁話。”
“臭娘們兒,你罵人!”
“我罵瘋狗,你答應什麽?沒來由自己往身上攬,賤不賤?”
——谷奕人豎起大拇指:“姑姑人才!罵得帥!”
晴陽白他一眼:“罵人帥有什麽用?打架不行。”
“我去,敢動手?反了丫的,揍他!”
“是揍了。阿爺動手,摔他三個屁股墩兒,起不來了,徹底沒脾氣。”
谷奕人豎起兩個大拇指:“阿爺威武!”接着問:“後來呢?”
“後來?”晴陽擡眸,癡癡望着天上堆起的雲,“後來突然打雷下雨了,傍晚天變得好涼快。二叔睡醒了,姑姑去看他。他們關在屋裏,說了好多。”
那一天,小小的晴陽就站在窗外,聽見二叔終于跟姑姑說:“對不起!”
可是姑姑卻哭着說:“你沒有對不起我。”
“有的,太多了。”
“沒有。”
“又把你惹哭了。”
“……”
姑姑不知道怎麽反駁,眼淚越流越多。二叔慌了神,着急坐起來。
姑姑俯身扶他。姑姑跟二叔說:“哥,能聽我說幾句麽?”
“唔!”
“哥是躺着來到家裏的。那時候所有人都以為你沒救了,要死了。可你掙死掙活的,居然就活了過來。我就想,這哥哥好,命硬,靠得住。”
“小幽……”
“讓我說完。我知道,你只拿我當妹妹,我認了。哥哥的為人我清楚,即使是妹妹你也會守着我護着我。有你和阿爹在,沒人敢欺負我,沒人說我的閑話。可阿爹年紀大了,說句不好聽的,他總要走在我們前頭,那時候我就只剩哥哥了。
“我是打定主意下半輩子就這樣一個人過了,哥哥去哪兒我去哪兒。哥哥娶了嫂子,她容得下我這小姑子,就大家一起過,她若是容不下我,那就……”
二叔保證:“沒有那種事!只要你願意,我陪着你,有一天是一天。”
姑姑望着二叔好久,忽而笑起來:“哥這麽說,我就當是承諾了。既然是承諾,哥就不好再這麽做賤身體啦!這些年,每次你一倒下去我就怕,怕你不起來,怕你不管我。哥,除了你,我真的沒有別的依靠了。你要是走在我前面,這壓死人的舌頭底下還能有我的活路嗎?我求你,別再讓人欺負我,別糟蹋你自己,行嗎?”
“小幽。”
“行嗎?”
晴陽第三次看見姑姑哭。看見她回家來後武裝起的堅毅剛強全在眼淚中都崩壞,露出了惶惶不安的內心。她曾經希望獲得美好的愛情,卻只得了半生的失望。而那些傾瀉的淚水,每次都是為了二叔。
晴陽覺得二叔很壞,可又覺得二叔很可憐。他想二叔是爹,姑姑是娘。
而今,二叔還是二叔,姑姑也還是姑姑。恍惚這樣也挺好,也是遂願。
可為什麽跟着哭了呢?
淚眼模糊裏,看見二叔猛地将姑姑擁進懷裏,抱得好緊好緊。
☆、(三)壞日子
在床上躺了兩天,落歡直覺得骨頭裏都在發癢,日子閑淡得沒了生趣。躺在床上眼望着頂上,一臉的萬念俱灰。外面有人進來,甫一見,還當他魂丢了要歸天。
于是趁着今日陽光不錯,小堂和丁濬兩個忙把他從屋子裏擡出來擱在天井裏“曝曬”。初秋的日頭尚毒辣,沒曬多會兒落歡臉上就滋滋冒汗。他還嘴硬,耍貧道:“快瞧嘿,出油了!趕緊拿碗接着,晚上炒豆吃。”
結果東東真的捧了個小盅過來貼着他面頰準備接油,別的人笑,只把落歡氣得嗷嗷叫:“這誰家熊孩子,有沒人管?沒人管小爺動手了啊!”
谷奕人笑得上氣不接下氣,走過來蹲下從後頭摟住東東,卻并不責備他什麽,反而摸摸他顱頂樂呵呵道:“好東東,會過日子,真乖!”
落歡一瞪眼:“你還鼓勵他?”
谷奕人盡是笑:“就是鼓勵。這一院子的人都知道你說笑,就他把你的臭貧當真,赤子之心,必須鼓勵。”
“哈?”落歡擡手一抹臉,“這一腦門臭汗,東東少爺,您不會真以為是油吧?”
東東居然有些失望:“嗳,原來不是油啊?落歡哥哥幹嘛騙人咧?東東還想炒豆給你吃的。”
落歡一下愣住。回過神來望一眼谷奕人,見他還是笑,唯眼神中誠懇,輕輕點了下頭。
“對不起啊!”落歡也擡手摸摸東東顱頂,“哥哥不該騙東東。你也喜歡吃炒豆嗎?我讓丁丁去買,我們一起吃好不好?”
東東興奮點頭:“好啊好啊!東東知道曹伯的炒豆最好吃,東東領丁哥哥去買。”
說着便去。聽說出門買零嘴,西西最高興,自然也跟着去了。
靜過一陣,谷奕人瞥了眼藤椅上熱得滿臉通紅的落歡,俯身抄在他脅下扶起來,另手拖起藤椅一步一挪,把人換去了檐廊下的蔭頭裏。
重新躺好後,落歡忽道:“他從來也沒叫過我們那些外號。”
谷奕人不無忿然:“對!除了我。”
落歡偏過頭來好笑道:“貌似是!”笑過後慨然,“東東喜歡你。”
谷奕人眯起眼:“你确定?”
“當然。因為你跟我們所有人都不一樣。”
“哪兒不一樣?我頭上長犄角還是身後有尾巴?”
落歡調皮地眨眨眼:“你是他迄今為止遇見過的性格最橫說話最髒人品最無賴的人啊!”
谷奕人眼眯得更細了:“信不信我真讓你曬出油來?”
落歡大笑,牽了斷骨,疼得倒抽涼氣兒。
谷奕人看笑話一樣撫掌叫好:“活該,叫你抖機靈!”
正好小堂端了藥碗過來,見落歡五官扭曲表情滑稽,立即大呼小叫:“哎喲,不是跟你說不要情緒太激動嘛,當心傷,快別笑了。”
谷奕人盯着他手裏的藥碗:“又加藥啊?不是說內傷沒大礙了嘛?”
不知道為什麽,小堂在谷奕人跟前說話總顯得戰戰兢兢,好像他能吃人似的。
“他就是敢吃人咧!”小堂告訴晴陽,“半年多前他帶了個朋友來找我治傷,我不過說了句那人要死了,他差點兒沒把我骨頭拆了。”
而事實是,谷奕人的朋友當時的确要死了,小堂沒有騙人。只是谷奕人不知道,在小堂眼裏,“要死了”和“沒救了”是完全沒有關系的。
于是有了那番遭遇,小堂一口咬定谷奕人是個神經病,每天不吃藥在外頭蹦跶,必須敬而遠之。
此刻聽谷奕人問起,小堂以為他對藥有疑義,忙解釋:“不是的不是的,這個是小師叔加開的排瘀的藥。就是幫助把內腑裏的瘀血排出來,這樣落歡哥就不會總咳嗽了。我說清楚了嗎?”
谷奕人挑起一側眉毛,古怪地看着小堂:“幹嘛?怕我聽不懂啊?我又不是番子。”
小堂手擺得更快:“沒有沒有沒有,我是怕自己說的不好,說的不好,嘿嘿!”
谷奕人撇嘴:“啧,你怎麽跟八哥似的?說話還帶回聲的。不是不是,沒有沒有,聽着都累。”
小堂眼張老大,顯得意外又氣憤。就聽藤椅裏的落歡冷不防“撲哧”一聲笑噴出來,一邊捂着肋骨抽冷,一邊不可遏制地笑道:“八哥,哈哈哈,就是八哥!”
小堂鼓起腮幫子握緊拳頭,氣得說不出話來。
谷奕人納罕:“八哥咋了?你那麽高興幹嘛?”
落歡指着小堂:“他、他,哈哈,外號,哎喲,疼!嘶——我們那一片兒,都知道,他外號,堂八哥,哈哈哈——”
谷奕人樂了:“誰起的?簡直生動貼切。”
落歡指指自己。
“你?!哎喲喂,沒看出來,知己啊!”
落在這兩個快嘴手裏,能文不能武的小堂只有活活被消遣的份兒。多說無益,低頭看見藥碗,心裏頭發了個狠,突然低頭彎腰伸手捏住落歡鼻子,将半燙的一碗藥悉數強灌進他嘴裏。
可憐落歡喝得嗆喉,又熱得燙口,還疼得抽涼氣,咳嗽幾下崩了個噴嚏,把嘴裏剩的一口藥全從鼻孔裏打了出來。挂着滿臉褐色的藥汁,模樣豈止狼狽?簡直蠢得發噱。
大仇得報,小堂高興壞了。就連谷奕人都不幫腔,倒戈站在小堂一邊也是笑。
其實落歡自己也想笑,又不甘心,加之肋骨疼得緊嘴裏頭正發苦,遂擡袖胡亂抹了抹臉躺回去哀哀□□:“哎呀,沒活路啦!大夫虐待病人,這年頭沒有什麽高尚的醫德啦!晴陽哥哥,作……主……啊……”
順着他視線望去,晴陽正靠在通往藥鋪的小門邊,抱臂好整以暇地看着這邊的胡鬧。小堂是頂敬重小師叔的,往日在風鈴鎮上敢跟師父撒嬌,敢跟師公打诨,這輩子就是沒對晴陽失過正經。
“小師叔,我、我,他先說我的。藥其實不、不燙,我試過……”話越說越小聲,頭也低下去,唯唯諾諾的,顯得特別怯懦。
然而晴陽并未出言責備,反挑挑眉問了句:“還跟柳師哥學畫畫嗎?”
小堂輕輕“嗯”了聲,頭埋得更低了:“沒斷過,如今師父的草藥圖鑒也都是我在畫的。”
“那好!”晴陽擡了擡下颚,朝落歡努努嘴,“剛才那樣兒,畫下來。”
小堂擡頭,落歡瞪眼,谷奕人詫異,三個人一起喊出來:“啊——?”
“手舞足蹈歪眉斜眼兒,不很像猴兒嗎?畫下來,裱一裱,哪天他死了挂靈堂前,也好叫所有人都記着這個猴兒歡。”
所有人停了片刻,旋即聽見谷奕人爆笑,腰都笑彎了。
落歡推開笑瘋了的小堂龇牙咧嘴掙紮着爬起來,捂着肋骨扶着腰望着晴陽氣哼哼道:“沈旭之,我招你啦?”
晴陽垂睑斜睨:“噢,我就是剛想起來,你偷過我的五石散。”
落歡噎了下,哭笑不得:“大爺的,這都陳芝麻爛谷子的,你怎麽好事兒想不起來啊?先說好啊,那可不是我要偷,三爺逼我的!”
晴陽歪過頭來:“三爺?”
“哎喲,忘了這茬兒了!”落歡一拍額,“就是冉雲,你表妹夫。”
“表妹?”
落歡一頭磕在廊柱上:“今兒是怎麽了我?腦子抽瘋了,哪壺不開提哪壺。”
一旁的谷奕人卻似得了稀罕,喊起來:“冉三爺我見過,豐神俊朗一表人才,他原來也是老沈親戚啊?你們淩家這姻緣關系太複雜了。”
小堂抗議:“說多少遍了,不許叫小師叔老沈。你是晚輩,忒也放肆!”
谷奕人打了小堂一個腦瓜崩兒,落歡趁機叫好,卻都沒留意天井那頭的晴陽兀自沉吟,又憶舊事——
“表哥在這裏,我便不算孤身一人了。從此葉家是娘家,表哥和秋兒姐是常惜至親!”
“常惜懂得。但有一言,表哥可曾想過,自己太執着,竟是想錯了?”
“瞧老頭子這記性,忘了說。怎麽樣啊,晴陽?這賀家的囡是不是很像老頭子那個侄孫女檀幽啊?”
——晴陽發出一聲驚悚的吸氣,手捂着口,雙眼圓睜神色恍惚。
吵鬧的三人停了下來,紛紛望着這邊。
“小師叔,怎麽了?”
谷奕人拉住小堂,正色道:“別打斷他,讓他自己想。”
便聽晴陽癡癡呢喃:“常惜,賀家,蘇氏,蘇,蘇,阿娘,阿爺,羅漢,葉麒英——”剎那悟透,一時怔然,緩緩擡頭望向小堂:“我阿爺,不姓羅,他是,是……”
小堂哭了:“葉麒英,前宮中太醫院院判,涉宮闱嫔妃權争,無故杳蹤。他是葉家長子嫡孫,師公的親侄子。”
“那麽羅漢吶?”
“是化名。因為檀幽姑姑的生父本姓羅,與葉麒英是同僚,私交甚好。因遭死嬰案禍及,自缢身亡。那時候,葉麒英受好友臨終托孤,也厭倦宮中權争,便帶着孤兒寡母逃出京城,避禍鄉野。”
晴陽身子猛地一顫,撞靠在牆上:“所以,我才會去風鈴鎮,去找爺爺。”
記憶裏春風也猛烈,在新做的墳冢前吹起一場花雨。漫天的緋色下,老人負手走在下山的路,一步一叮咛:“想通了,就來風鈴鎮找我吧!那裏才有人能保護你還有我那傻侄兒,得到渴望的安寧,和自由。”
二叔跪在墳前,不告別,不相送。只有身旁的晴陽始終偏着頭,目光追随遠去的背影,直到他消失在風裏。
“去葉家,替二叔去,”晴陽仰頭看着秋日豔陽,笑容裏無盡澀然,“去看看那個地方的安寧和自由。原來是真的呀!二叔。”擡手擋住眼前奪目的光彩,只敢從指縫中窺探那些純粹的藍與白,“為什麽不去呢?你和阿爺,你們都好笨,好傻呀!”
遺憾,故人聽不到,今人徒傷懷!
作者有話要說:
☆、(四)暗中人
出去買零食的丁濬他們回來時,路上碰到了陳碣。早上槐真去磨坊要過蓮子,存量不夠數,貨郎的車得兩個時辰後才到。約好了中午陳碣給送來。
進門去叫,槐真很快迎出來,說了幾句客套話,便驗看起蓮子。适逢晴陽也從藥鋪轉進來,兩廂打了個照面,點頭寒暄。槐真正好叫住他,邀他一起看看蓮子的成色。
“粒頭挺大呀!也沒漂白,風幹得真好,上等貨。”晴陽對這樣一爿鄉村小店能入到此般貨品頗敢驚訝,不免擡頭仔細打量了陳碣幾眼,“這擱杭州城的南貨店能賣好價錢,陳老板幾錢進得?”
陳碣坦言:“一行有一行的門道,再好的東西也看地界。先生說杭州城,那地方吃個梨子都比我們這裏貴兩個銅板,藥材、南貨的價錢水分就更大了。說白了,就是起哄呗!沒人吃,價格還能高嗎?我這裏小本經營,不會入好多貨,價格壓不下來,但從塘農那兒直接拿貨總還是比商行裏要便宜許多。這次統共就進了十斤,夫人要,我全拿來了。價錢麽,自然也好商量。”
晴陽點點頭,覺他所言甚為合理,便還低頭抓了幾把蓮子比較起來,一邊悄悄跟槐真比眼色,顯然是想夫妻合力再殺一殺陳碣的價。
家門進來正好是天井,他們說話,天井裏或忙或坐的一幹“居客”不免往這邊多瞧幾眼。陳碣候着的空檔随意四下掃了幾眼,看見了躺在藤椅裏的落歡。他正跟東東一起分豆子吃。
“嗳?那個小哥,前幾天似乎見過的。怎麽病了嗎?”
晴陽順了一眼,回過頭來報以淺笑:“嗯!摔了一跤,肋骨斷了。”
陳碣扯了扯嘴角,露出一副感同身受的表情:“作孽作孽!”
“年紀輕,很快就能好的。”
“那也得好好養着。您看我,”陳碣拍了拍自己的腰,“當初挫傷了以為沒事兒,硬挺。如今可好,坐久了就疼,秋冬還發涼。傷筋動骨一百天,老話總沒錯的。哎喲,瞧我!”瞧見晴陽神情,恍然了什麽,赧然笑起來,“這裏就是醫館,先生站在眼門前,我這信口開河的,見笑見笑,哈哈哈!”
晴陽不以為意,笑容淺淡:“陳掌櫃說的是,我等為醫者,更不可掉以輕心才是。不過呀,掌櫃的,”晴陽歪着頭,眸光裏透露出些微的好奇,“我聽你的口音,不是南方人吧?
陳碣一點頭:“嗳!我祖籍涼州咧!”
看他應得爽快,倒是磊落坦蕩。
只是晴陽還不放心,又言道:“嘿?真沒瞧出來!陳掌櫃生得白淨秀氣,倒不像西北風沙裏割過的。”
陳碣調皮地眨眨眼:“咋?像書香門第出來的小秀才,是不?”
晴陽調侃他:“很多人這麽說吧?”
陳碣手一揮:“多了去了。當年跑江湖,我每天出門都恨不得拿泥把臉抹勻了塗黑些,省得一個個還以為我是落難公子,真是笑死!”
“你這談吐也不像胸無點墨的,跑江湖這一段,我倒是很有興趣。順便一提,在下總算是個大夫,恐怕相面不準,看人還是有點把握。陳掌櫃腰不好,腿腳卻不錯,下盤很輕吧?”
陳碣眼皮擡了擡,眼神中流露出贊許。左右尋摸一下,忽一指天井中懸在檐廊下的晾衣繩,笑道:“很久沒練了,今天給先生耍一個。”
言罷身起,居然如雨燕盤旋直飄蕩過去,輕盈地落腳在繩子上。
他時而足尖點踏,在繩上雀躍蹦跳——
“這叫蜂鳥探花。”
時而又在半空團身打滾——
“這叫獅子抛球。”
時而仿佛失足跌落,卻足尖勾着繩子回旋繞上來——
“大風車喲!”
最後單足點在繩上,扭腰旋身,如陀螺一般沿着繩子滑去了另一頭,絕無閃失,當真好身法。
莫說東東、西西兩個孩子,便是幾個大人也看得驚喜叫好,不自覺随着上下翻飛的身姿或緊張或歡樂。
待陳碣穩穩落地,全場掌聲雷動,毫不吝惜溢美之詞。
他走回來,沖晴陽挑了挑眉:“怎麽樣?大爺看賞不?”
晴陽抱臂,眼落在他腰上:“方才獅子抛球,你每次只旋三周,是因為這老傷吧?”
陳碣先是一愕,再一嘆,豎起拇指:“不愧是先生!想當年我能團四周半。唉,馬失前蹄!折也折在這四周半。演砸了,掉地上,腰也摔壞了。”
晴陽意外:“你的身法可不是野路子,正派武學也能失手,莫非着了道?”
陳碣又是一驚:“連功夫路數都能看出來?先生神啦!我這身輕功可是特意花錢找滄浪派瞿幼青學的。”
“那個‘浮萍路’的色鬼?”
“除了他還能有幾個瞿幼青?”
“他竟肯教?”
“教得可爽快了。只要有這個。”陳碣食指并拇指圈起個圓,比了個銅錢的意思,“武林跟江湖不一樣,門第呀規矩的,比豪門大宅還多。沒事兒還裝個清高比個風流,沒點家底誰養得起那一幹光練武不掙錢的閑人?大俠也要吃飯不是?滄浪派本來也不是什麽大派,門風不嚴謹,瞿幼青暗地裏收幾個江湖人教上三拳兩腿掙些花酒銀子,他不說,我們也緘口,沒人管的。”
“原來如此!”晴陽點點頭,“難怪你身法正,腳下輕卻不穩,顯得虛浮。他有所保留,本來既守住了本派武功不外傳,也是遵守約定教了你們實在輕功,算是兩全之法。唯獨你是靠這身輕功賣藝掙些辛苦錢,他那點保留反而害了你。可惜可惜,”他擡頭又看一眼陳碣,不由起意戲谑他一下,“這麽漂亮的一張臉,原該能被王府甚至內宮裏豢養去的。”
這話不可推敲,想細了能氣得炸毛跳腳。就連槐真都覺得晴陽此番玩笑過了,忙暗暗在他腰眼上掐了一把,娥眉擰起來,啐他:“胡說什麽呀?掌嘴!”
陳碣卻反而幫晴陽開脫:“不不,沒事兒,先生真是沒說錯咧!”看夫妻二人眼中詫異,他一時倒有些難為情,撓了撓臉嗫嚅:“是有很多有錢人嗜好這個。哪管龍鳳陰陽?臉蛋好看就成。跑江湖受得了委屈,脫衣服可以,叫我脫褲子那是萬萬不行。正好借着受傷,從班子退出來,做些正經營生方是長久。所以我私心裏,反而挺感謝瞿幼青,給了我一個餘地。”
未料到這人有這番經歷與感悟,也叫晴陽愧于方才的懷疑與試探,很感歉意。陳碣卻大方,趁機還跟晴陽要起了長久的生意。
“跟誰買不是買啊?貨比三家,小可敢說您上哪兒都沒這貨沒這價,有錢不如讓給熟人賺,大家一道發財啦!”
晴陽失笑:“我們熟了嗎?”
“一回生二回熟,面是頭回見,您家在我那兒買米買面可不是一兩年了,豈止二回?簡直熟透了!”
因喜這人胸襟廣,脾氣好,頗為投緣,晴陽便依了這個關系戶,答應此後同類貨品先跟他訂。于是收下蓮子錢,歡歡喜喜回家去,臨走還不忘跟落歡打了個招呼,道幾句吉言祝他早日康複。
送走了人,晴陽在門裏兀自慨嘆:“世上人事,各自辛酸啊!”
那邊落歡聽見了,轉過頭來臭他一句:“再碰上幾個疑心生暗鬼的,人生就太艱難啦!”
意外,晴陽卻沒惱,反而垂首搖頭,自嘲地笑起來:“這些天,是有些草木皆兵了!”
陪着西西數豆子的谷奕人遠遠拿豆子丢過來,打在落歡臉上,啐他:“就你那貧嘴,有臉說別人?”
落歡又不服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