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孩子們(一)(3)
了,掙紮着坐起來,抓過東東碗裏的豆子,也作勢要丢。胳膊沒掄圓就牽了傷,豆子甩出去全就近掉在自己跟前,把東東心疼壞了。
“啊啊啊,豆子髒了,不好吃了!”
落歡擡頭,勉強擠出個笑臉,哄他:“沒事兒,哥哥再給你買!”
“可是買來的不是扔掉的。扔掉的就是扔掉的,髒了不能吃,浪費了。”
話雖稚嫩,卻意外道理很深。落歡不确定東東只是貪豆子,還是真的在借物說人事,只覺得此時此刻他不能去敷衍,更不能欺騙。
“對不起東東,哥哥錯了。我把豆子撿起來,洗一洗,拿去喂小雞好不好?”
東東搖頭:“落歡哥哥受傷了,亂動會疼,東東來撿。”
說着便蹲下來,一顆一顆仔細地撿起地上灑落的豆子。
落歡捂着肋部忍着疼,極慢地蹲下來,又極慢地拾起豆子放在東東小手心裏。二人相顧一笑,十分溫馨。
就這一笑的工夫,西西和谷奕人也過來了,幫着一道撿。人多手腳快,沒多久就撿完了。谷奕人故意逗落歡,把一包碎豆子往他手裏一塞,挑釁道:“洗去?”
落歡哼了一聲:“這點兒事小爺還能自理。”便拿着豆子捂着傷處慢騰騰挪去廚房。走了幾步卻停下,虛着聲叫谷奕人。
“怎麽了猴兒爺?又不想幹活啦?”
落歡臉色見白,把豆子還到他手裏,擺擺手,似有苦難言。
谷奕人擔心:“你的傷?”
落歡還搖頭:“不……”字還在唇畔,血先噴出來,撲了谷奕人一臉。
東東驚叫:“哎呀,落歡哥哥又吐血啦!阿爹、小堂哥哥快來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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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歡自己卻笑,攀着谷奕人肩膀吐了吐嘴裏的血沫子,給東東解釋:“沒事啊!這都是瘀血,該當吐出來的。你爹還給我吃藥吐血呢,放心啊!”
東東将信将疑,外頭藥鋪裏的晴陽和小堂則已聽見動靜一起跑了進來。落歡也跟他們笑:“虛驚虛驚,小孩子沒見過,吓着……”話沒說完,又是一口血,還是噴濺狀。
這回落歡不笑了,看着一地的鮮血,眼神發怔。
晴陽和小堂已雙雙搶上來,一個搭脈,一個驗血。
“不對呀,這血是紅的,不像瘀血!小師叔?”
小堂急切地詢問晴陽,擡眼見他滿目驚懼,便知不好。
“怎麽了?”
晴陽眉頭深鎖,盯着落歡:“你今天吃什麽了?”
落歡腳頭已經發虛,整個人靠在谷奕人身上,神情恍惚地搖了搖頭:“吃飯喝藥,還有這些豆子,我也,咳咳,噗——”又崩出一口血,落歡滿頭滿臉的冷汗,再支持不住,人直往下滑。
谷奕人和小堂合力把落歡攙回藤椅上躺好,東東和西西一邊一個攀着扶手吓得嚎啕大哭。
“藥?”晴陽沉吟一下,猛地竄出去直奔藥廬。外頭天井只聽見小間裏叮呤當啷,随後就見他提着個布包出來,捧到小堂跟前問他:“這渣子是你倒的?”
小堂拿手指小心翻了翻藥渣,辨認一番後确認:“是落歡哥的藥。可是我今天沒倒過藥渣,小師叔哪兒拿來的?”
晴陽沉聲:“就藏在煤渣底下。你聞聞這藥。”
小堂聞了聞,不放心,索性把那塊浸了藥漬的布擱到嘴裏嘗了嘗,臉上立時變色。
“是三棱和大黃!”
“是三棱和大黃……”
——幾乎同時落下的判斷,建業叔卻說得輕輕的,生怕人聽見。槐真站在他身邊,娥眉微蹙,詫異又擔憂地望着他側顏。
無暇他顧,只聽谷奕人嚷起來:“毒藥嗎?”
晴陽搖頭:“不,都是散瘀的藥!可是落歡不能吃。”
谷奕人急了:“什麽意思?說清楚點兒。咱不懂藥。”
“藥之所以是藥,就看用藥的人怎麽配了。藥性得相合,藥量得有度。我給落歡吃散瘀的藥,裏頭本來就有抗凝血的藥材。分量夠了!可是有人往這藥裏再加三棱和大黃,也全是散瘀、阻礙凝血的,還用的提純藥汁,連渣都沒有,藥效卻翻倍。這就像給腹瀉的人再吃巴豆,你說結果會如何?”
谷奕人臉都青了,唇抿成一線,肅然問道:“落歡,還有救嗎?”
晴陽點點頭,雙眼瘋狂地在天井裏四處搜尋。終于看見了想要的,直扔了藥渣,沖到小堂這些天裏精心栽培的草植前,抱起其中一盆就往地上摔。盆碎了,草掉在土裏,他撿起來将根上的土抖落去,上嘴就咬。小堂見狀什麽都不問,居然也沖過去,扒出另外的根來,一樣塞進嘴裏又咬又嚼。
兩人将嚼碎的植物根連汁帶渣都吐在小碗裏,拿到落歡跟前,逼他:“吃下去。”
可落歡人已頹了,眼神都是渙散的,別人跟他說話盡是嘤一聲,不會看人了。
谷奕人搶過碗來,看了一眼壓住惡心,最後确認:“這玩意兒真管用?”
東東人小居然敢斷言:“管用的!這是田七,散瘀血斂新血,武林人拿它做金瘡藥呢!”
一聽這居然就是療傷聖藥的田七,谷奕人當下便顧不得了,張嘴吃進一口碎藥渣,湊到落歡跟前,嘴對嘴給他硬喂了進去。西西都看傻了,一時竟忘記哭。直到谷奕人把一小碗田七全都給喂進落歡嘴裏看他咽下,西西才抽了下鼻子,沒頭沒腦地說了句:“大谷子親腿腿,羞羞!”
谷奕人沒空教育她,擡頭問晴陽:“這些夠不夠啊?要不要再喂點兒?還來得及不?”
小堂癱坐在地上,手扣着落歡的脈門,一刻沒有松開。這時候卻松了口氣般,又哭又笑:“行了,來得及,幸好來得及!”
就聽渾渾噩噩的落歡喉間擠出一聲悶哼,竟醒了。眼望衆人卻自先笑:“還好,還好!”
谷奕人終于敢将情緒發洩出來,罵道:“好你大爺!老子以為你今天要交代了,你特媽還笑得出來。”
落歡喘了喘,勾勾手指讓谷奕人湊近些說話。他白了這病恹恹的人一眼,別別扭扭附耳過去,聽見他笑聲裏欣慰:“得虧害的是我。只那人不害你們,我死也死得放心些!”
谷奕人怔了怔,鼻頭一酸,掉下淚來。
“蠢貨!你死了我們能好過嗎?老沈能好過?”
“怎麽可能好過?”晴陽獨自立在天井裏,仰天爆發出狂怒的咆哮。
槐真害怕極了,忐忑地走過來,握住晴陽的手,希望他眼中能重新看見自己。
“晴陽哥哥,你別這樣,別亂,別失了本心。”
“我沒有亂!”晴陽咬牙切齒,擡眸環顧,恨聲宣告,“我知道你就在這裏,給我聽好了!不管你是誰,究竟有什麽目的,你可以害我,甚至殺了我,我可以接受任何挑釁和威脅。但我不許你傷害我的家人、兄弟和朋友!你踩到我的底線了,所以從今天開始,沈晴陽絕不再退讓半步。我會找到你,親手殺死你。不惜任何代價!我發誓!”
所有人都沉默下來,仿佛在為誓言見證,并署上自己的名。
“真奇怪!”不同的聲音乍然響起,從外頭回來的杜槐實依舊是一副冷情的模樣,淡漠地看着天井中的人們,看着晴陽,“明知危險就在身邊,卻還留在這裏。找回憶找過去找死了的人,這一切對你來說真的那麽重要?我們嘴裏還原出來的沈晴陽就那麽不可信?你非把自己困死在這窮鄉僻壤,還要讓妻兒給你陪葬不成?”
啪——
響亮的巴掌落在少年人的臉龐。
“姐姐!”
槐實愣愣看着眼前的槐真,此生,她從未對任何人施用過暴力。
“我也應該跟你說得很清楚了。”女子眼中是令人陌生而畏懼的冷冽,“我不會再回杜家去!永遠不!”
作者有話要說:
☆、(五)真不真
作者有話要說: 好了,插科打诨暫時偃旗息鼓,第三章全面入回憶。
預告,真兒小時候蘿莉萌萌噠~~~
說起淩家冉三爺,十個有九個贊他脾氣好。倒不是說他遇事溫和氣量大或者會息事寧人,而是他很穩,生再大氣都能維護自持,不亂不驚不急不怒。
可今天,好脾氣的冉三爺居然當着人面拂袖子拍桌子摔杯子,還低吼了一聲:“庶子狂悖,當真該死!”
一旁的淩煦曈比他還氣,眼都充血了,不想一低頭看見地上摔碎的杯子,臉上立即換了副驚恐的神情。
“我的紫陶!”
冉雲僅用眼尾餘光掃了眼地上的碎片,無謂道:“反正豆蔻已經毀了兩只。”
淩煦曈哭喪個臉:“一套四只杯子,如今就剩一只啦!”
“正好叫老楊從滇南再給你弄一套,就當是過年的孝敬。”
“離過年還早吶!”
“那就重陽!”
淩煦曈舉起拳頭,一字一頓:“你、說、誰、老?!”咆哮完了驀覺不妥,“嗳?方才說什麽來着?”
冉雲指節扣了扣桌面,淩煦曈瞥眼瞧見案上的短箋,立即想起來:“大爺的,太目中無人了!老子要去拆了丫骨頭!”
說去也沒去,先坐下來提筆寫起信來。
冉雲笑侃:“二哥這也算雷聲大雨點兒小了。”
淩煦曈沒擡頭,嘴上回得快:“屁咧!老子才不哭!”
“可若是早十年,恐怕我得跟你打一架,卻也未必能把你攔下來。”
“嘿嘿,早十年吶,你一定沖在我前頭!”
“也是。”
“是個屁!”淩煦曈一心兩用,走筆游龍寫得飛快,嘴上也沒停下過,嗆嘴不打磕,“摔人家東西出氣,不費勁不心疼,臭不要臉,奸商!逆賊!”
冉雲撫掌大笑:“哈哈哈,你個鐵公雞!一個紫陶杯子心疼成這樣,豆蔻砸兩個也沒見你眼皮子擡一擡。再者說,我要存心給你添堵,不砸杯子,直接砸你的筆洗。”
那是個敞口盆型的青瓷筆洗,兩邊附一對兒四腳水虺,乍一看并非稀罕。
淩煦曈卻當寶一樣,立即伸手護住:“爺爺親手燒制,絕無僅有,砸了我跟你割袍斷義!”
未必真的斷義,不過這件東西出再多錢冉雲也不可能砸。所謂別人當草,自己當寶,無非就是些故人留下的念想罷了。
說話間信也書好,收在封裏卻不加收件人名諱,徑直來到窗邊拍了拍窗棱,立時自屋檐上翻身落下個人來。淩煦曈将信放在他手裏,又提筆在掌心寫了一字,翻掌與那人看過。只一眼,來人頓首,不聲不響就去了。
冉雲站在身後,略有些顧慮:“他們能管嗎?會不會早有授意?”
“不會!”淩煦曈斷然否定,“都是當年過來的人,晴陽的心思,他們的心思,彼此早已坦誠,也都懂得。那些人是絕不會去逼晴陽的!要逼也不用等到現在。不過,”淩煦曈忽狡猾地笑起來,“我這封信的确是故意。老前輩們放手太早,後生晚輩難免太放肆。我倒看看這一回,他們要怎麽了結這樁事?!”
冉雲一點就透,也笑得意味深長:“二哥真是一而再地擡舉那小子。希望前輩們不要讓我們太失望了!”
淩煦曈哼了一聲,倒是成竹在胸,卻冷不防又想起件事兒:“壞了!燕哥哥那兒……”
冉雲面上也顯得躊躇起來:“是啊!我從沒見他這般生氣。飛鴿傳書,他可從來等事情了了才告訴我們一聲兒。”
淩煦曈直覺背上一陣涼意,頭皮都麻了。
“事急從權,吾必殺之,雲弟勿憂——燕哥哥是這麽說的吧?”
冉雲神情緊張地點了下頭:“唔!必殺之,其實,燕哥哥就想告訴我們這三個字吧?我是說,他只是,告訴我們一聲兒。”
堂堂淩家當主,江湖五大家之一的掌門人,居然跟個初涉江湖的毛頭小子一樣膽怯地咽了口唾沫,小心确認:“咱們家在江南還有能說話做主的人沒?”
冉雲一臉絕望:“當初為了讓晴陽自在,二哥把浙南的骨幹都撤了出來,連分舵都從寧波搬到了徽州,鞭長莫及啊!而且哪個掌櫃能壓住燕哥哥?”
淩煦曈急得一腦門汗,兄弟二人在屋子裏竟團團轉起來。猛然間,淩煦曈一拍手:“對呀,有一個!”
冉雲也想到了:“他他他,武功和膽識,都靠譜!只是,他能去嗎?”
“廢話!告訴小堂,讓他找谷奕人去說,一定行。”
冉雲猶豫:“二哥真信他?不如拜托宋家。”
淩煦曈篤定:“不用,宋箴的人情讓他欠着,不急。谷奕人我看準了,沒錯!”
過了一個晚上,整間醫館驀地冷肅起來。每個人看跟自己非親的第三者都像看陌生人似的,嘴上誰都不說,可眼神裏卻流露出懷疑與警惕。
沈嵁是最無争議的一個。他昨天一早就去了縣城處理沈家生意上的瑣碎交付,到家時已經下午了,正好撞見失魂落魄跑出來的杜槐實。
進到天井裏先看見一院子的慘淡,氣的氣,哭的哭,還有一個落歡病恹恹躺在藤椅裏,晴陽緊緊擁着槐真,而她,正傷心。
“小嬸子把小杜爺趕走了!”小堂悄悄在沈嵁耳朵邊告訴,順便将這多半日裏家中的變故與他講了個大概。
說起來,晴陽與槐真夫妻多年,記得不記得的,印象裏都不曾見她那樣色內厲荏過。
挨了打的杜槐實心比臉疼,不甘道:“姐姐是長女,流落在外成何體統?”
“出嫁從夫,我夫家姓沈,這裏是羅記醫館,豈容你一個外姓人多嘴多舌?”
槐實臉漲紅了:“他是沈家嫡子,明明可以給你更好的生活和前程,卻寧願龜縮在這破山村裏當個一文不名的大夫,我都替你委屈啊!他就不能為兩家長輩想想?為你想想?”
槐真逼上一步,眸光灼灼:“是為你想,為你娘想吧?”
槐實眉間緊了緊:“是我們的娘!”
槐真高聲:“不!她只有你杜槐實一個兒子而已。”
槐實愣住:“姐……”
“呵,姐,小姐,可知有你之前,杜家何曾有過一個小姐?”槐真譏笑一聲,落寞長嘆,“阿爺,爹爹,娘親,就連掃地的仆役都叫我癡兒。傻傻的癡兒,瘋癫的癡兒,總是跟鳥和樹說話的癡兒。有時我寧願你們當我是死的,至少死人還有個牌位,生辰死忌能得一炷香。我卻是透明的。每個人都當我不存在,看不到我想不到我,連名字都忘記了,只叫我癡兒!”
晴陽心裏猛地收緊,情不自禁上前喚她:“真兒!”
槐真将他推開,凄然一笑:“早該說出來的!讓我說完吧,晴陽哥哥,憋在心裏好苦。”回頭面對槐實,将肺腑之言剖明。
“我知道你心裏在想什麽急什麽,因為都是她教你的。她的野心,這輩子的執着,全都押在你這個兒子身上了。其實你也怕吧?怕有天爹真的明媒正娶一個主母回來,生個弟弟,那時候,你這個庶子就真的一點兒指望都沒有了。
“是,江湖上已經沒幾個人知道了,新進府的丫鬟都不一定曉得,杜二爺迄今唯一娶進門的女子只是庶妻,從來沒有扶正過。因為阿爺不喜歡她呀!嫌她是個身份卑下的采茶女,嫌她未婚茍合,懷着孩子進了家門。可是沒辦法,孩子是杜家骨血,爹執意要給這個女子名分,阿爺不依不行,但只許她做妾。做妾就做妾,進了門生了兒子,總還有翻身的機會。可惜,生下來的卻是女兒。哼,不能争家産的女兒!
“懂事後我常在想,我是真的癡呆麽?我跟眼前這些比我高大的大人們哪裏不一樣了?我看光是七彩的,他們非說光是白的;我說樹在搖頭,他們就說那只是風;我聽雀兒嚼舌頭,他們說我裝神弄鬼異想天開。所以我便不說了,就做一個大家希望我做的癡兒,學會消失。”
眼淚一再咽回心裏,終于滿了,溢出來,哽咽在喉。
晴陽自身後環住槐真,想溫暖過去的記憶。
“對不起,我不知道,我不記得。不要難過了,真兒,別哭!”
槐真靠進他懷裏,擡手摩挲愛人的臉頰、下颚,一寸一寸缱绻。
“和晴陽哥哥一樣,我也想跟過去作個了結。只是避開原來沒有用的,他們還是會追過來,好像惡鬼一樣陰魂不散,捉着你的腳封住你的眼睛,一再把你拖回黑暗的地牢裏去。那樣子的心牢,真兒不想再住進去。”
晴陽肩頭一震,更用力擁緊懷裏的人。
“那麽娘呢?誰救她出那個牢籠?”杜槐實揚起頭來,淚水已淌滿臉頰,拼命嘶吼,“她為那個冷冰冰的家操持了二十多年,每天戰戰兢兢如履薄冰,生怕行差踏錯招來一紙休書,她不該謀一個餘生的安穩嗎?無論為□□為人媳還是作為母親,她哪裏做的不好?家裏家外誰人不服?就僅憑名分,她二十多年的經營便能化作泡影,此生榮辱奉與他人,娘不甘心,我也不甘心!爹欠她的,杜家欠她的!”
“呵呵呵呵——”槐真竟吃吃笑起來,似譏諷,卻含疼,“她很好,家裏家外誰都服她,每個人都覺得她該被扶正的,所以你看吶,這二十多年來,你的娘做了一個多好的人啊?可是沒有人看到爹。二十三年了,爹沒有再娶過,可所有人眼裏就似認定他會始亂終棄一樣。爹當了二十三年名不符實的‘負心漢’,你不心疼他嗎?”
杜槐實一臉鄙夷:“他根本沒喜歡過娘!”
槐真揚手,又是一巴掌。
“這輩子,你可以指摘任何人,唯獨晴陽哥哥和阿爹,你說不得。你不配!”
槐實撫臉,眉眼間堆滿了哀傷,似受傷的小獸般哀鳴:“我說錯了嗎?”
“當然錯了。不喜歡娘,他不會跪請阿爺首肯娶娘進門,更不會二十三年不再娶。他不是不喜歡,而是失望了。原來那個女人真的只是為了身份與地位,少年夫妻恩情長,卻終究是場算計。但即便如此,他還是守着當年的承諾,跟這個讓他失望了的女人生活了二十三年。這樣的爹,你還要他拿什麽真心出來?他的心,早傷透,死絕了呀!”
杜槐實怔住,眼淚凝固在面上,不再争,無法辯。
槐真離開晴陽的懷抱,走上前捧住弟弟的面頰,一如孩提時候溫柔憐惜。
“回家去吧,小弟!姐姐不求你能理解爹娘之間那些理不清的情感和利益,只想你能把對那個女人的心疼分一點點給爹。沒有心疼,哪怕就是可憐他一些。因為在那個家裏,他也早是透明的了,透明了一輩子。我有名字,只是別人不記得,可爹爹,他連名字都沒有。他身上附着一個亡靈,這一生他都在當那個人的影子替身。他娶那個女人,是以為終于有一個人眼裏有他,心裏愛他。可結果,那個女人眼裏看見的是‘杜二爺’,心裏愛着的是她自己。”
聽過另一種真相,杜槐實一直以來的自信與張揚很受打擊,眸色裏顯露出慌亂與茫然。
“爹不是那樣的,他,他不管我,不管杜家。”
槐真用力将逃避的面容扳回來,直望進他眼裏。
“爹不管你,是因為他知道那個女人會把你教好。他不管杜家,是因為,你已經長大了呀!小弟,阿爺和爹爹其實早就放手了。你可以回去告訴那個女人,你就是杜家的當家人,她就是杜家的主母。不要再逼爹爹了,他很累的。也希望你可以告訴爹,真兒死生都是沈家的人了,便永遠不會回到那個虛有其表的莊園裏。但如果有一天爹願意放過自己,從杜家走出來,那麽有晴陽哥哥和真兒,我們便是他的家。”
于是杜槐實跌撞着逃出了醫館,沒人問他去哪兒,或許,連他自己都不知道。
“原來,他竟同我一樣,都是庶子。難怪!”沈嵁不無感慨,“他來了以後一直心事重重的樣子,還老激晴陽,希望他回家。想來,若以晴陽嫡子身份,又繼承了沈家家業,所謂門當戶對,親家母應可借勢要求扶正名分了。”
哄了西西睡下,正走進屋來的晴陽聽得一字不差,便伸個巴掌過去貼在兄長臉上。
沈嵁費解,晴陽半垂睑,半真半假道:“再多說一句嫡子庶子的混話,我抽你。”
沈嵁無奈:“事實如此。”
晴陽瞪他一眼,走到槐真身邊坐下。屋裏除了落歡和離去的杜槐實,成年的幾個人都在,就連建業叔也沒就寝。大家聚在一起,各自把話說開。
晴陽坦言:“我也不知道幾時能全都想起來。賭氣說留下,一個人倒無妨,就是擔心真兒和兩個孩子。落歡這一着,我是真怕了。不知道下一個會是誰。所以想,真兒,”他認真地看着槐真,“你還是帶着東東西西和大哥去華亭吧!等事情了了,我一定立即去找你們。”
槐真心底是不願意的,卻也想替晴陽分擔,不免猶豫。
沈嵁先有異議:“我們走了,你怎麽辦?”
“還有小堂他們在,奕人也不是泛泛,沒事兒。”
“你怎知我們這些人裏頭沒有……”
谷奕人炸毛:“喂,你什麽意思啊?懷疑老子?”
沈嵁直言:“先小人後君子,我不隐瞞,今日之後,恐怕誰心裏都不能篤定孰敵孰友。沈某與谷兄弟并無交情,自然不可能如二弟一般對你全然放心。不僅如此,除了弟妹,這裏每一個我都不敢信。當然,你們也可以懷疑我。沈某随時願意自證。”
谷奕人眸光冷下來,說話也狠:“你愛證不證,老子問心無愧!既然答應了西西保護老沈,義不容辭,縱死無悔!”
說完了,冷眼一掃衆人,徑直去到窗邊,抱臂生起悶氣來。
小堂和丁濬面面相觑,又擡眼看看沈嵁和晴陽,面對着火藥味濃烈的氛圍,都顯得局促不安。
晴陽拍拍沈嵁肩頭,報以一笑,起身過去拉拉谷奕人,勸道:“大哥耿直,并非針對你。我替他賠禮成不成?”
谷奕人甩了甩肩:“屁話,賠禮還有替的?再說我也不是氣他。”
“那你杵在這裏幹嘛?當蠟燭啊?”
“別貧啊!沒那心情。想事兒呢!”
“喲,谷大爺,您可叫我開眼了!居然會想事兒了。”
“嗨——”谷奕人放下手臂改叉腰,“找茬兒是吧?我怎麽不能想了?憑什麽不能想?”
晴陽樂了:“呵呵,想想想,來坐下,慢慢想!”
便坐下來,左邊挨着建業叔,右邊是小堂。
回到座中晴陽才發現,槐真盯着面前的燭火,正發愣。
他拍拍妻子,關切問她:“怎麽了?”
槐真驚了一下,回過神來,默了默,轉頭看着建業叔:“真兒多心,想問問建業叔,今天您說那句話,是怎麽知道的?”
晴陽疑惑:“什麽話?”
“晴陽哥哥同小堂驗藥的時候,建業叔并沒有看過嘗過藥渣,卻脫口說出裏頭添的兩味藥。真兒不想帶着疑心對人,所以想問問……”
衆人齊齊看向建業叔。燭火被暗流擾動,搖曳的光線将他臉上的疤痕襯得愈加可怖。
他擡起頭來,迎着燭火,也迎向一衆審視的目光,話音緩慢平淡。
“晴陽啊,還記得羽之的眩暈症嗎?”
晴陽頓了頓,點頭道:“記得!似乎生來就有,一累就犯病,藥不可離身的。”
“哼,生來就有?”建業叔笑都像是發獰,看着生惡,“怎麽可能?那是失血過多的後遺症,就跟落歡一樣。不過他傷得比落歡重,受害更深。眩暈症?呵呵,其實是貧血症。非但藥不可離身,若遭受嚴重外傷,還容易流血不止,休克而亡。”
晴陽渾身一震,腦海中又響起惱人的轟鳴——
“小心!”
“聞聽先生醫術精湛,在下厚顏,想請您撥冗與我回一趟杭州,為家母診病。”
“你這老者忒不講理!我與你素未謀面,何以見面動粗?”
“二叔的藥吶?”
——醒來時天已亮了,人在床上,坐起看見槐真坐在床沿,倚靠床柱瞌睡。屋外隐約聽見交談,孩子們在天井裏嬉鬧。
“晴陽哥哥!”槐真睡得淺,稍有響動便驚醒,看見他醒來,倍感欣慰。
可晴陽不對她報以笑容了,眼神疏離,仿佛看一個外人。
槐真有所覺,不安地問他:“你,又記起什麽了?與我有關嗎?還是?”
“槐樹!”
簡短而涼薄的兩字,落在耳中卻驚雷。
“真兒,我們第一次見面是什麽時候呢?”晴陽舉目望向窗外,“真有意思!回來以後我什麽都沒問過,更沒想過,就這麽理所當然地同你在一起。可總有一次邂逅的,我卻從沒有懷疑過我們的最初。原來你說二叔是恩人,不止因為他同我的關系,更因為他去過杜家,幾乎,死在那裏。”
槐真凝望着退縮到一邊的晴陽,雙手止不住地顫抖。
“你,還記起什麽嗎?比如二叔和阿爺;比如他為什麽去杜家?又為什麽離開?”
晴陽困頓了:“為什麽去?為什麽離開?”
槐真稍稍坐近些,眼淚含在眶裏,迫切懇求他:“晴陽哥哥,先別急着否定我好嗎?聽我說完。如果聽完這段過往,你還有疑慮,不肯原諒,真兒便走開,不打擾你的生活。直到你全部想起,願意來找我了。可以嗎?”
晴陽也在發抖。并非出于寒冷,他只是恐懼,害怕現在這樣懷疑真兒的自己,害怕失去。
他撲過去抱住槐真,同樣懇求于她:“等等,就一會兒!先別說,什麽都別說。”吻落在發上,溫存停在鬓間,“我怕你說完,就再也不能抱你了。如果想起來一切最後卻沒有了你,那我寧願不記得,永遠不記得。”
為什麽會忘記?又為何要憶起?真實和謊言,究竟哪個更殘酷?
前途莫問,回首詢往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