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槐蔭下(一)(1)

作者有話要說: 如果高審沒過,我會全文删除。

沒有什麽可以改的,一節鎖全文鎖都是一樣的。

于是你們也看不到這一節了吧!

不祈禱,本來無愧!

碩大的莊園一點兒沒有江南園林的曲折玲珑,舉目四顧,不見亭臺樓閣,更無小橋流水怪石假山造出趣味。放眼望去,草便是草,連天鋪就一如關外牧場的廣袤;水就是水,就勢聚斂成一汪隔壁綠洲,一道棧橋連接兩岸,直來直往。

在這裏不會迷路,因為一切都是那麽坦蕩,無須遮蔽掩藏。若非小丘上遠遠眺見院牆高聳,恍惚以為這處便是塞外草原,忍不住想放歌。

而仿佛天植一般,就在整片草地的中央,小丘頂上,矗立起一株碩大的老槐樹。它挺拔粗壯枝繁葉茂,冠如華蓋,支撐起碩大的槐蔭。遠遠看去好像一朵綠色的蘑菇雲在地底升起綻放,在最壯闊時定格成不朽的蒼翠。

有微風過路,撫動樹葉沙沙作響。和樹冠一樣遼闊的樹蔭裏,女童獨自抱膝坐在樹根上,背依着樹幹,癡癡仰望着高處。順首望去,枝桠間泊了幾只小雀,叽叽喳喳地鳴叫着。

男子施施然走到女孩身邊,俯身蹲下。

“丫頭,在看什麽呢?”

女童低下頭,沉靜地看着他:“我不叫丫頭。”

男子笑。

“我沒見過你。”

“我也沒見過你。”

“他們說今天爹爹請了很高明的大夫給阿娘治病,是你嗎?”

“恩,我的确是大夫,不過不知道算不算高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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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娘的病會好嗎?”

男子想了下,搖搖頭。

女童臉上有憂傷一瞬劃過。

“我知道的。阿娘治不好了,她要走了,去天上。”

“你怎麽知道的?”

“雀兒說的。”

男子恍然:“噢!所以你不問我能不能治好阿娘,只問阿娘會不會好。”

女童落寞地低下頭去。

“雀兒的話,你告訴過爹爹嗎? ”

女童似受驚,小手下意識捉緊衣擺,沒敢擡頭,答非所問道:“伯伯,你是好人!”

男子的笑容添了些頑皮:“喔?你憑什麽說我是好人呢?”

“爹爹請過很多大夫來的,他們都治不好阿娘的病。可他們都不說真話!只說自己醫術不好,讓爹爹再去找別的大夫。其實這世上根本沒有人能治好阿娘的病,因為她要走了。到了該回天上的時候,人就會走的。每個人都會走!”

男子有剎那間的驚愕,回神後莞爾,伸手撫了撫女童額發:“也許他們不說真話,只是不想有人傷心吧!有時候,真話并不讨人喜歡,也沒有人願意相信。爹爹不是也沒理會你說的話麽?你告訴過他的,對嗎?”

女童的頭點得很沉重,額發垂在眼睛上,遮住了心情。

“因為爹爹是笨蛋。”

孩子的聲音那樣纖細微弱,男子一時聽漏了,便附耳過去:“你說什麽?”

女童下了很大的決心,擡起頭來套着男子的耳朵告訴他:“我說,爹爹不信是因為他笨蛋!”

男子睜大了眼看着女童,旋即失笑。

他叫這個孩子:“丫頭。”

女童指正他:“我叫癡兒!”

“什麽?”

“家裏人都是這麽叫我的。”

男子意外:“乳名嗎?”

“大概是。”

“嗳?”男子眉頭微微蹙起來,“你沒有正式的名諱嗎?”

“有的。不過沒人用,連爹爹和娘親都忘記了。”

男子眉間又緊:“忘記?”

“嗯!忘了,”女童顯得并不在意,“就像阿娘忘了有爹爹這個兒子一樣。”

男子肩頭一震,默然不語。

耳邊童聲嘤咛:“伯伯,我叫槐真,杜槐真。槐樹的槐,真話的真。”

男子頓了頓,勉強笑了下:“不是說忘了嗎?”

“別人忘了,我沒有啊!自己的名字,只有自己牢牢記住。不然,我就要消失了。”

男子眸光裏一疼,努力自然地笑出來:“槐真不會消失的。以後,伯伯也幫你一起記着名字。”

槐真突然一聲不響直直望着眼前的男子,眼底升起了光彩。她毫無預兆地撲過來,環頸将他緊緊摟住。

男子拍拍她頭,好聲好氣詢問:“怎麽了?”

“從來沒有人叫過我槐真。”

“是麽?伯伯叫你槐真,高興嗎?”

感覺懷裏的孩子用力點了下頭,然後輕輕問他:“伯伯叫什麽?”

男子逗她:“你不是叫我伯伯麽?”

槐真堅持:“我問你的名字。”

“啊呀,我也忘記了!不過不打緊,反正用不上。”

“咦,別人也都叫你伯伯?”

不同于方才超越年紀的透悟,槐真此番卻問得如此天真幼稚,仿佛對紅塵俗事一無所知。

男子不想破壞這難得的天性,便還玩笑一言:“不,他們都和你爹一樣,叫我‘先生’。”

槐真笑起來,“咯咯”的笑聲裏,快樂那樣簡單而純粹。

兩個初次相見的人,擺脫了年齡門第甚至是經歷的懸殊,似早已深交的知己,更如父如女。

所以遠處棧橋上目睹這一切的真正的父親,心裏才會湧上難以名狀的嫉妒吧!

他疑惑:原來這個孩子會笑的!她笑起來很甜,很美,更勝她的母親。可為什麽今天以前他沒有見過?那個對所有人淡然順從不茍言笑的孩子,那個難以理解難以親近的孩子,是什麽将她變得如此尋常?那個陌生人可以将這孩子的心門敲開,是因為他是大夫,或者僅僅因為自己這個父親做得太失格?

為父的難解,為人的失落,催使他走向前去,一步緊着一步,迫切而渴望。他怕遲了,便失去那份笑容。

“爹——”

槐真已瞧見了他,遠遠地,高舉起手臂揮舞,笑容綻放在臉上,燦爛奪目。

“呃、唔!”他感覺眼淚随時可能掉下來,感動完全不受控制地沖擊心海,掀起巨浪滔天。

“癡兒!”

女兒終于落到了父親的臂彎裏,被珍而重之地抱緊了。

“爹?”槐真覺出了擁抱的異樣,卻不敢動,靜靜地趴在父親肩頭,乖得似一只貓兒。

面前的男子含笑看着這一幕,無聲鼓起了掌。

“槐真很喜歡爹爹抱呀!”

槐真側過頭來看着男子,依舊認真說每一個字:“爹爹抱得穩,不會掉下來。”

男子看見父親臉上的動容,笑道:“二公子,千金貴重,真的抱穩喽!”

“承蒙點撥!”父親笑裏自嘲,“小女似乎同先生很和合得來呀!”

男子忙歪頭沖着槐真眨了下眼:“看看,我沒瞎說吧!”

槐真又笑出聲來。杜二不禁好奇:“怎麽了?我說錯什麽了?”

槐真開心地搖搖頭:“方才我問先生名字,他說忘了。又說忘了不要緊,橫豎世上人都叫他先生,就把‘先生’當作名字好了。爹爹來了,果然是叫他先生。哈哈哈,先生先生!”

槐真笑得興起,還拍了幾下巴掌。

杜二失笑:“我說你們樂什麽,竟只為這個?”

男子反問:“這不可樂嗎?”

“哪裏可樂?”

“那你笑什麽?”

槐真起哄:“爹爹笑了,爹爹笑了,先生名字叫先生,可樂可樂!”

杜二很是尴尬,索性拆穿了玩笑:“別聽這人胡編,他才不叫先生。他姓蘇,名羽之。”

“蘇?”槐真止了笑,認真思考起這個字,“是萬物複蘇的蘇字嗎?重生而來,破繭羽化,伯伯死過一回了?”

杜二驚愕之下,慌忙訓誡:“癡兒放肆!不可胡言!”

而蘇羽之則是心頭震驚多過詫異,又不宜表露,便堆起笑容打個圓場:“莫苛責了孩子。人人知我劫後餘生,從山賊刀下撿回這條命,師父與我改名原也是此意。只是槐真這樣小竟能領悟,我确實很意外。這孩子,天資高啊!”

他感慨着又擡手拍拍小童額頭,順勢跟杜二爺提出:“好好請個先生教一教吧!璞玉難得,還需細心雕琢,別埋沒了。自古女子不與須眉讓鋒芒,杜家得一代巾帼當家,也是美談。”

這番話很是叫杜二心下觸動,便謝過蘇羽之刻意的提點,暗自銘記下了。

相伴走上棧橋,杜二想起來:“說笑起來一時便忘了正事,在下與父親有了商量,還請先生花廳一敘。”

蘇羽之神情寡然:“病已經診完,該說的我也已經言明,令尊何需再議?”

杜二也顯得無奈:“我也知道為難先生,不過涉及家母,父親總難免固執。他心裏其實何嘗不明白?卻還想跟天争一争,哪怕只多一天,也想将母親留在身邊。懇請先生體諒!”

蘇羽之微微皺眉:“人之常情,我怎會不體諒?奈何醫術與律法一樣,都是只講理不講情的。我縱有心,無力回天,說謊瞞哄,豈不可惡?也太殘忍了。”

杜二沉默。這一路過去,二人便再無話。

行出草地,前頭屋宇赫現,連廊縱橫,氣勢磅礴。果然豪門大院!

蘇羽之足下停頓,幽幽嘆了聲,無奈地看着杜二懷中的槐真。

“我要去找阿爺了,你跟我去嗎?還是想留下來?”

杜二錯愕:“先生——”

蘇羽之擡手示意他勿言:“讓她自己決定。這個家裏沒有什麽事應該瞞着她,也不該有人阻礙她表達自己的主張。她是你的女兒不是嗎?杜家的小姐,何以沒了氣度與威嚴?”

杜二一怔,還有猶豫:“癡兒只有四歲!”

“項槖七歲為師,甘羅十二拜相,赤子前程,豈可估量?你這當爹的忒是小氣了!

杜二嘴張得更大了,惹得槐真竟握拳遞進去比了個大小。他回神,作勢咬下去,小兒忙縮手,笑得頑皮。

“又放肆!爹也敢消遣。”

槐真今天很開心,也願意說話,更喜歡跟爹爹說話。

“爹爹嘴沒有阿爺大!”

“嗯?你比過?”

“前日阿爺在武堂裏午睡,鼾聲好大。我爬進去看見他嘴也張好大,就比了比。阿爺的嘴能塞拳頭一個半。”

杜二又愣了,蘇羽之沒忍住,“撲哧”一聲笑出來。

細想想,确實發噱,杜二也跟着笑,勾指刮了下槐真鼻頭。

“以後不許造次了。阿爺脾氣大,被他知道了,打屁股。”

槐真被吓住,下意識雙手捧住自己的小屁股,眼神裏流露出後怕。

蘇羽之更笑:“總算她還是有怕的人。懂得畏懼才有分寸,知進退,孺子可教!”

杜二扶額:“快別誇她了。我真怕一會兒在花廳,她這樣童言無忌,惹惱了父親。”

“我倒覺得二公子操心過度了!”蘇羽之一腳踏上階前的青石板小路,“人不可貌相,令尊未必不是面冷心慈。”

杜二垂睑沉思,似有所悟。複擡眸,蘇羽之早已獨自走出去一段距離了,便趕緊抱着孩子追了上去。

屋舍基高,仿漢唐遺風,墊了一巡檐廊。石階前拖鞋淨足,扶地上木,門扇大敞的花廳通室明亮,風也正好。

先于蘇羽之,槐真靈巧地蹬了小花鞋爬上檐廊,小跑着就朝屋內正坐的老人奔了過去,嘴上叫得甜:“阿爺!”

杜二想攔都來不及,不由得喉間發緊,手心冒汗。

不想,一張修羅面的杜老家主竟很享受這天倫,冷着臉将小孫女攬進懷裏,好話不說,責備也沒說。倒是槐真自己,熟門熟路落在老人盤起的腿彎間,也依樣屈膝盤着腿,疊坐在老人身前。

杜二簡直稀罕死了,看着這一幕兩眼發愣。

蘇羽之睨了他一眼,輕聲調侃:“看來槐真比你更了解老家主。”

杜二收斂起尴尬,跟在蘇羽之後頭進了花廳。

見人來,老人并未起身,只擡手作了個“請”,蘇羽之自行在預備好的軟墊上跪坐下來。杜二坐他對面。

傭人來得是時候,默契地奉了三杯熱茶。

“淡水清茶,先生見笑。”

蘇羽之微微一笑,捏起茶碗來揭蓋嗅茶香,撇了撇葉子抿一口茶湯,又抿一口,再抿一口,遂将茶碗擱下。

“很香,也很苦。”

“先生知其名?”

“才疏學淺,不懂品茗。不過這茶,焦了。”

老家主哼了聲:“炒的時候手上不覺得燙,确實老啦!”

蘇羽之颔首:“能喝到杜老爺親制的茶,晚輩榮幸!”

老家主橫遞過來一眼,手撫着槐真的頭,顯得百無聊賴。

如斯靜默了許久,他忽問:“先生今年貴庚啊?”

“虛度二十八載。”

“雙親安好?”

“無父無母,恩師如父。”

杜二不安地看着這樣子的一問一答,問的人陰晴不明,答的人安之若素。

老家主停了停,接着又問:“可有兄弟姊妹?”

“兄長亡故,遺下一子。”

“妻兒?”

“孑然一身。”

話音剛落,杜二只覺眼前一晃,定睛再看,老家主已經掠到蘇羽之身前,扣住他右手脈門。

老人暴喝的聲音震顫室內:“你既無家無室、無親無故,又怎會懂死生契闊,恩愛離散之痛?憑你也來斷生死?!可惡!”

“爹,不要!”

杜二撲身過去按住父親的手。可蘇羽之卻對面前的父子視若無睹,更不在意自己現下處境,雙目所及,只看着老家主身後。

“阿、爺?!”

槐真怯生生的輕喚刺疼了為父的心,杜二返身過去抱起幼女,進退兩難。

“二公子,屋裏有些擠,不如帶小姐園子裏頑兒去。”

蘇羽之話說得輕巧,流雲淺淡的笑裏兀自從容。

☆、(二)心魔生

所謂令行禁止,恐怕沒有比杜家的下人們貫徹得更加從善如流了。杜二抱着幼女直跑到那片草場邊上都沒有遇見一個人。何止遇見,就連遠遠的一個身影都沒有出現在視野中。他頭一次感到孤獨原來可以讓人如此無助,又憤怒。

不能再遠了,他必須在父親乖張的性格将事情變得無可挽回前回到花廳去。于是他不得不放下槐真,捧住那張惶惶的小臉一再叮囑:“一個人去槐樹下,千萬不要回來。爹不去找你,就不許走開。記住了?”

槐真望着父親,沒有答應或者拒絕,只是關心:“阿爺為什麽要兇蘇伯伯?他會打蘇伯伯嗎?會殺他嗎?”

父親不知道怎麽跟一個四歲的孩子解釋成年人的邏輯,就連他自己都無法接受老家主出離憤怒下過激的言行,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回去後将會面對什麽,又能去做些什麽。但還是得回去,至少待在那個風暴中心裏粉身碎骨,也好過連滾帶爬逃跑的無為無能。

槐真似乎理解了父親沉默的意義,給了他一個擁抱,随即退後一步,忍着眼淚說:“爹爹要去幫蘇伯伯,癡兒會乖,去槐樹下等。爹爹會帶蘇伯伯一起來接我的,是嗎?”

杜二心頭一酸:“啊,一會兒爹和蘇伯伯就去找癡兒玩!爹,保證!”

“嗯!蘇伯伯是好人,阿爺也是好人,爹爹求求阿爺,不要欺負蘇伯伯。好人不打好人。”

“好!”

“阿爺要是真的打人,爹爹要快跑。癡兒不要爹爹受傷。”

“唔!”

“爹爹,爹爹……”槐真終于還是哭了出來,“我怕!”

杜二一把将孩子攬進懷裏,用力親吻她的額頭。小小的臉頰貼在父親胸口,溫暖又安全。

“癡兒不怕。相信爹!”

孩子也用力點頭:“嗯!癡兒相信爹!”

再一次擁抱,杜二狠心丢下了孩子,折身飛奔。

看着杜二将小孫女抱出去,杜老家主情緒稍有緩和,手上的勁道便也松了松。

蘇羽之卻笑他:“要麽說要麽打,這樣子,算什麽?”

聞言,老人手上更用力。卻瞧蘇羽之神色紋絲未動,仿佛不覺得疼痛。

老人惱怒:“庸醫,冥頑不靈!”

說着竟臂上一帶,直将蘇羽之甩向身後。

內息三分力,打的若是普通人,這一丢能甩出去十丈遠,砸穿木格栅徑直飛出屋去落在院中。

只老人沒料到蘇羽之順勢滑了出去,半空中卻直落一掌擊穿地板,扣住斷口使個“鯉魚甩尾”,将身子撥轉過來,随後落地。滑行的慣性仍未消失,蘇羽之四肢着地呈半伏狀,足弓頂起,腳趾用力抓地,同時雙手改爪,硬是摳進地板縫隙中去。退了丈許,竟生生停住。而地板上赫然兩道深深的抓痕,似被野獸刨了。

“嚯嚯!”屋子中央的老者緩緩站起,轉過身來,臉上居然正笑着,亢奮如虎,貪婪如狼,陰狠如蛟,“會武功的。你不是尋常的大夫,不,你不是大夫。那麽老夫可以無所顧忌地殺你了!”

話還在原地,人已瞬息閃在眼前。蘇羽之從沒有感受過如此的威壓,好像一只無形的手滅頂打下,膝頭不由得彎了,要匍匐在地不敢違抗。

——懾魂羅剎護法

武學分內外,內功講心法,氣行周天,撐起了精神,也替換了命數。所以內息是有性格的。有的霸道有的溫厚,有的剛正有的陰柔,有的越養越雄渾,有的傷彼也傷己,人不同氣有別,正邪善惡分明。

武林争勝,內家高手未必需要明刀明槍動起手來,各自催動內息際會風雲裏,一如寶齋裏古董過堂亮相,行家裏手一眼便知。真正的“鬥氣”!

不過也有專修出氣來結幛迫敵的。據說本朝□□皇帝當年奪天下,身邊随一員禁衛少将,可憑一人提刀直入敵陣,過處人畜莫敢阻,如入無人。後世傳呼其神,言那是魔神将軍,主殺伐,眼中聚戾氣,故而,一眼“懾魂”。

“杜家功名深藏,羅剎魂卻從未磨滅呀!”蘇羽之在強大的威勢裏抗争,硬撐起半邊肩膀,仰起頭來。即便生死交關,他仍然可以笑對。

老家主站在他面前,高高在上俯視地上的掙紮,笑容裏不存一絲憐憫。

“連‘羅剎’都知道,你更有死的必要了。臨死前要不要交代一下你的身份所屬、幕後主子?那樣的話老夫可以讓你死得痛快些!”

“呵,”蘇羽之嗤笑,“我說的,你敢信嗎?”

“喔,對的!老夫忘了,你是一個滿嘴胡言恬不知恥的庸醫啊!那麽不說了,死吧!”

洶湧的能量自周圍壓進來,擠壓着蘇羽之的身體。他仿佛聽見了骨骼發出的悲鳴,血液無法順利回流到心髒,空氣進不了肺裏。他喊不出聲來,眼中的世界開始變得暧昧模糊。

“爹,不要!”

蘇羽之不知道是什麽消亡了那股澎湃的內力,只感覺一瞬間可以呼吸了,有人抄住他的腰帶起來,掠到了別處。

是屋外的院子。

“二、公子……”蘇羽之終于看清了身邊人的臉,意外之餘很是感激。只是謝意尚不及說出口,耳中乍起一身爆喝:“逆子,竟護這庸醫!”

緩過些許,蘇羽之擡頭看前方,那個身形暌違的老者披發赤足站在檐廊上,兩眼充血。

杜二将剛能站穩的蘇羽之推在身後,苦苦哀求:“爹息怒!先生縱不能使您寬心,何以殺之後快?人命關天啊!”

老家主雙目鼓出,大似牛眼:“庸醫留在世上只會害人,何況他不是大夫,他是敵人,是潛入刺探的細作!”

杜二力争:“先生是孩兒親自去請來的,絕不是細作!”

“他說得出羅剎。”

“那是孩兒告訴他的。”

老家主怔住,随之更怒:“竟與外人談論杜家秘辛,簡直混賬!”

怒不可遏的老家主提掌奔來,直拍杜二胸前。他竟不避,直直受着。只是那一掌并非為了打他,到了身前屈指一握,揪住了前襟。老家主将兒子提到眼前,噴出一口惡毒:“祖宗家法自己去領!”

言罷将他往邊上一丢,又奔蘇羽之而去。

杜二豈如他意?跌出去時已擡手握住老父手腕,落地借力将他拉住。足下踏一步格在老人膝彎,手肘繞上來纏住老父一臂,口中疾呼:“先生快走!”

老家主盛怒:“逆子,敢還手,滾!”另手擡掌拍他肩頭。

這時候,蘇羽之已大體恢複過來,不退反進,搶上來格住老家主這一只手。

雙臂受制,老家主氣急,面上看着愈加兇神惡煞。提氣振臂,徑直将兩人彈了開來。蘇羽之足下未穩,老家主手已抓向他肩頭。勉強擡臂擋一擋,終究沒能完全避開,叫人捉住了衣襟。他橫下心來卸肩矮腰,足下旋了一個“地陀螺”,直接從老家主腋下鑽了出來。

就聽“撕拉”聲響,蘇羽之一身布衣被扯作兩半,半邊攥在老家主手裏,半邊在肩上挂着晃晃悠悠,風一吹便滑落,一時裸了半身。

“你!”杜二張口結舌,訝異得說不出話來。

蘇羽之站在杜家兩父子中間,面向杜二背朝老家主,前後看見的,都是殘破。蒼白的身體上可見些許肌肉的線條,左腹部一道橫切的疤痕,後背上則似被千刀萬剮過,細窄的傷口密密麻麻縱橫交錯。唯有右上臂靠近肩膀一塊焦斑,應是火燒而來。這一副原來纖瘦單薄的軀體,因了這些傷疤反顯露出峥嵘,也愈加挺拔有骨氣。

“哈哈哈,身經百戰!好!”老人氣往下沉,壓住一雙赤足陷進土裏,雙臂撥個“鐘離抱懷”,聚攏出一團氣海,“是不是細作,生死裏分曉!”

氣海推出,風月失色,草木灰飛,滿目瘡痍。

蘇羽之回身起勢,杜二比他更快,擋在他身前展臂若滄海攬月,氣吞萬象。

——懾魂百鬼夜行

鬼蜮對凡人來說是絕對的黑暗,百鬼結陣,沿途将一切生機卷入人鬼殊途的邊界,生不知死不知,消失得不着痕跡。

這一番鯨吞,杜二卻将老父的攻擊盡數化入自己的氣澤裏,內息中攪動,氣與氣沖突後融合,一道打上天去。

“不肖子,助賊人,杜家百年誓守,容你觊觎?狼子野心,當誅!”

老家主不再拼內息了,拔足提拳,實在打了過來。

一道身影自杜二身後升起,半空中雙手八子齊齊打出,都奔老家主身上要穴。

蘇羽之的輕功和暗器,不啻為巧取的奇兵。

老家主拳風很飒,并不變招,迎着石子一道打,直中在杜二腹間。蘇羽之出手原意不過阻他一下,化解淩厲,好讓杜二脫身,所以只臨機拾起了幾粒石子,并未打出金針。他和杜二都沒料到老人的固執會是這般蠻橫不講道理,更加連親生的兒子都不肯高擡貴手。生生挨下一拳,杜二直朝後摔飛出去,半空中硬旋身,減了去勢,滾地翻身爬起,喉間一窒直嘔出口血來,膝頭一軟單足跪下。

豈知,老家主緊接着又投過來一記氣彈,竟是痛下殺手。

“住手!”蘇羽之來不及挽救,索性掠身過去,撲在杜二身上。

杜二扶着攤靠在自己肩上的蘇羽之,臉上滿是他口中噴出的鮮血。

“為、為什麽?”杜二看着老父,眼中只是陌生。

那一個老人兀自站在天地間,如魔神一般冷酷地嘲笑。

“呵呵呵,逆我者都該死!你們都去死吧!老夫會将你們一并埋在槐樹下,用你們的靈魂鎮此宅。”

蘇羽之攀住杜二肩頭艱難轉過頭來,唇齒染血,目眦欲裂:“杜旌山,你才該死!這是你獨子!他一直敬重你,尊你是天,當年若非……”

蘇羽之突然住了口,老人眸光洞察,追問一聲:“當年如何?”

蘇羽之抹了下嘴角的血,咳過兩聲,言道:“我想起當年兄長面對山賊刀刃,拼死也要護住小侄兒活命。同為父親,你卻擊殺這一個好兒子,我罵你個老糊塗沒有良心,簡直毫無人性!”

“哈哈哈哈哈——”

笑聲如天上轟下的巨雷,振聾發聩。杜旌山看着自己的雙手,忽然在笑容裏哭泣:“獨子?我就剩一個兒子了。死啦,我的兒子全死啦!都要死的,都不在了。我沒有良心,連兒子都保護不了,煥兒啊,我的煥兒,爹對不起你呀!”

哭完了還是笑,瘋瘋癫癫。

杜二看着這一切發生,心中有淚哭不出來,落在眉眼裏只是疼。

蘇羽之卻凜然道:“不對!”

杜二回神:“你說什麽?”

“來不及細說,撐得住嗎?”

杜二看清蘇羽之神色間的決意,也果斷點頭:“無妨!”

“好!”蘇羽之站起來,自腰帶裏翻出針包,“仔細我說的話,五分力打穴,我攻上你攻下,走!”

言罷頓足掠身直向前蕩去,手捏劍指戳向杜旌山胸前膻中。

老人雖有些迷失心智,武夫的反應還在,見來人狠毒敢打死穴,不由勃然大怒,擡臂橫掌在胸前,另手已勾拳自下而上打過來。沒想到蘇羽之不過虛晃,途中折指探針,穩穩紮中老人手臂上的曲池穴。他只覺手臂一陣酸麻,一時間使不上力來。想撤後幾步蓄勢再來,只聽蘇羽之沉聲低喝:“先伏兔,再陽陵!”

未及反應,老人直覺腿上酸麻,腰以下已被點住,不得挪步。

低頭看見是杜二,當下氣急敗壞:“我要你的命!”

揮出的巴掌被握住,蘇羽之揚手一枚金針刺入他左側鎖骨下方。老人吃疼,下意識去抹。蘇羽之撩開他手,又一枚金針直刺腋下。偏頭躲過一掌,向後躍出。

登時,杜旌山只覺左半邊身子也動彈不得了,唯剩下一條右臂尚自靈活。卻僅憑這一只手,端得淩厲,讓蘇羽之和杜二一時再難以近身。

這時候,終于有家仆聞聽動靜趕了過來。走在最前頭是掌事的俞伯,見到院中光景,不免大駭。

“老爺、公子,這是怎麽了?”

杜二大喝:“不想死都別過來!”

所有人立即站住,離得老遠忐忑觀望。

杜二撫着火燒樣疼痛的腹部,氣喘籲籲偏頭看蘇羽之。他比自己還頹敗,一頭一臉的汗,背都佝起來了,顯得體力不支。僅僅是紮針鎖穴竟這般耗費,也不得盡如人意,接下來該如何應付,實在強人所難。一時間,他也羞于向蘇羽之詢善後之法。

卻聽那人又咳幾聲,忽大聲囑咐杜二:“二公子,先風池再肩井,我取膻中。”

又是膻中!适才虛晃,此番莫非——

“奸賊好狠毒!有膽便來,看誰先死?!”

冒着杜旌山橫沖直撞強行聚斂起的氣彈,蘇羽之兀自沖了過去。杜二心中躊躇,卻迫于情勢只得先跟上去。依言饒過老人身側點指戳中了風池與肩井,正面裏蘇羽之卻不能得手,直直再挨一擊。

杜二驚呼:“先生!”

蘇羽之竟沒有挪動身形,一手按住杜旌山手掌,一手飛速撸他衣袖,口中金針露端倪,噗的一聲飛出,剎那沒入前臂中。

驟然的靜止,老少三人如鎮守門庭的石獅一般沉默着,空氣裏只聽見或急或緩的呼吸聲。

蘇羽之慢慢放開手。老人不再發動攻擊,鼓突的雙眼死死瞪着蘇羽之,身體定格在最後的攻擊姿勢上,喉嚨深處發出至恨的咆哮。

“啊啊啊啊——”

困獸猶鬥,餘威常在,攝人心魄。

杜二過來扶住搖搖欲墜的蘇羽之,關切問他:“傷得如何?”

蘇羽之扯了扯嘴角,搖搖頭,捂着胸口又嘔出口血,人便坐下來。

杜二揪心:“傷這麽重還說沒事?”

“我幾時說沒事了?”

“你分明搖頭。”

“搖頭意思是‘怎麽可能沒事’,二公子會錯意了。”

杜二慘笑:“這種時候你還有心思說笑。”

蘇羽之勉強笑了兩下,引起一陣咳嗽,血順着嘴角不住地往外流。杜二急了,翻手合掌欲渡他真氣。蘇羽之擺擺手,按下他的好意,反就勢扣住他手腕探了探脈。

“二公子也是逞強。警告你,兩個時辰內不可再強行催動內息,不然氣血逆行,傷及肺脈,我可救不了你。”

“別說了,還是顧着你自己吧!”

“放心,兩個時辰內,我且死不了。”

“行了,我扶你歇着去。”

蘇羽之不肯動:“杜老爺的病要緊。”

杜二一驚:“我爹?什麽病?”

蘇羽之嘴張了張,只字未吐露,先自愕然。

順他目光循去,殘破的檐廊下矮樹旁,幼女孤身,驚恐的眼中失卻了焦距。

“癡、兒!”

作者有話要說:

☆、(三)醫與患

風從破口穿進來,搭在蘇羽之身上的罩衫前襟被微微撥開,他沒有去斂住,支腿坐着,頭抵在膝蓋上,似睡意正濃。手邊茶幾上的香爐裏,一支檀香獨立灰中,青煙扶搖直上。偶爾也被風拂弄,左右袅娜,将香味散得更勻了。

面前的地板上老家主平靜地躺着,或者說他被迫平靜地躺在這花廳裏,與自己此刻最厭惡的人獨處。所有人都散去了,只因為這個外人讓大家都走開。今天這個家裏的每個人都像是中了一場來意不明的蠱毒,每個人,都對蘇羽之深信不疑。

包括自己的兒子。

“喂!”嫌周圍太清靜,杜旌山忍不住喚身邊人,“你說的是實話?”

假寐的蘇羽之沒有動,依舊合着眼,輕到:“你指哪件事?”

“癡兒。”

念着名字,思緒便回到方才的騷亂。杜二忐忑地來到幼女跟前,小心翼翼捧住她臉頰,柔聲喚着:“癡兒?”

沒有回答,更沒有動作,那孩子似尊蠟像一般僵硬地站着,心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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