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槐蔭下(一)(2)
在黑暗裏,眼裏映不見光。杜二慌了,把她攬入懷裏,不停輕撫她後背,口中哄着念着:“癡兒不怕,沒事的。爹在這兒,乖,不怕!”
可她已經聽不見,眼神死了。
這讓父親無比心疼,漸漸地哽咽,漸漸地,不敢發出聲音來。
嘭——
蘇羽之嘗試着站起來,卻行了兩步又重重跪跌在地上。杜二受到驚動醒悟過來,抱起孩子跑到蘇羽之身邊:“先生,這孩子……”
蘇羽之神情肅然,一手托起孩子臉來檢視她的眼瞳,一手搭住孩子的手腕判斷脈象。
因為緊張,兩個人都不由自主屏住了呼吸。
俄而,蘇羽之清晰喚道:“槐真,聽見伯伯說話嗎?”
他一遍一遍不懈地喚了許多次,終于,孩子竟有了反應。起初只是微微轉動了一下頭,随後是眼睛,空洞而緩慢地朝向蘇羽之。
近旁的杜二這時才發現,蘇羽之并不是單純托着孩子的臉,而是一直在用手指按揉着她耳後和脖頸上的一些穴位。
這顯然十分有效,槐真的眼睛開始聚焦,學着注視。她看見了什麽十分在意,小手慢慢擡起來,無力地拂過蘇羽之唇上的血。
“癡兒!”
杜二滿懷期待又喚了一聲,這一回孩子有了反應。同樣是緩慢地轉頭,看他,接着伸出雙臂,慢慢環住父親的脖子,随即抱緊,用力,再用力。
杜二頓時百感交集,珍而重之地抱住這個孩子,宛如寶藏失而複得。
“帶她離開這兒!”
這是蘇羽之的囑托,嚴厲得近乎命令。同時交托給杜二的,還有一張迅速寫好的藥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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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碗水煎成一碗,先別急着給孩子喝,備着。如果今晚她發惡夢說胡話,還伴有高燒,就給孩子服用三匙這藥。半個時辰後如不見好轉,就再喂三匙。記住了?”
杜二認真地點點頭。蘇羽之不放心,讓他再複述一遍。
“三碗水煎一碗,留着備用。孩子晚上做惡夢說胡話,并且發燒的話就喂三匙。半個時辰後若無效,就再喂三匙。”
“沒錯!還有,”蘇羽之一字一句說得很慢很仔細,“千萬記住,若非起高熱,絕對不能給她喝這藥。每次喂服只能三匙,切不可過量。此藥有壓驚寧神的作用,但是藥性奇強。莫說孩子,就是成年人喝多了也會昏睡不止,醒了還可能落下癡呆的後遺症。所以切記慎用!”
杜二光是聽着便有些心驚肉跳,自然不敢怠慢:“先生放心!我都記住了。”
說着便要招手着下人去按方抓藥,蘇羽之卻一把捉住他手腕嚴肅道:“從現在開始,陪着她,寸步不離。不要傭人老媽子,就是少夫人都不行,必須是你。即便她睡着了也不要走開,你要保證,她醒來第一眼就能找到你。”
杜二困惑,也擔憂:“先生,癡兒她,會好嗎?”
“看你了!”蘇羽之望一眼瑟瑟偎在父親肩頭的槐真,眉宇深蹙,“孩子的心眼太單純,尤其槐真,她眼裏只把人分成好人和壞人。她認定你是好人,現在這個家裏她就只信你了。如果看不到你,她就會把心關上,不再讓任何人觸碰。所以你要帶她離開這兒,去讓她覺得安全的地方,陪着她。我不知道明天醒來後她能不能康複,我只能告訴你,如果不想失去你的女兒,就不要讓她以為,失去了你。”
于是杜二抱着孩子離開了,帶着蘇羽之的囑托和自己為父的責任與希望,和槐真一起離開殘破去看美好又完整的世界。雖然他同樣記挂蘇羽之的傷情,但正如蘇羽之所言,現在有更重要的事等着他去彌補挽救。懷裏抱緊的幼兒是他的千金貴重,他曾經放棄走近她的心靈去體會并且理解,同樣的錯誤不允許再有第二次。
此番聽老家主問起,蘇羽之不答反問:“你不是喊我庸醫麽?說了你也不信,何必要問?”
老人沉默了。
過了一會兒,又來招呼:“喂,我那個蠢兒子幹嘛跟你說杜家的事?”
蘇羽之維持着原來的姿勢沒有變,嘴角撇了撇,極輕地笑了聲:“杜老爺很怕悶吶!”
與他不同,老人想動不能動,眼望着頂上房梁,面無表情。
見老人不語,蘇羽之反而擡了擡頭,雙睑半啓看了他一眼,自言自語:“紅潮褪了,還好!”
老家主轉動眼珠也瞥了他一眼:“你去療傷吧!老夫沒事。”
“嗳?”蘇羽之額頭還抵在膝蓋上,臉卻撥過來,虛弱一笑,“杜老爺不想我死了?”
老人重望着頂上,神情平淡:“當一個人真正了解自己的無能,除了絕望,有時也會逃避。你很正直!”
“所以呢?”
老人閉了閉眼,睜開後還望着頂上:“別太正直,總有一天會真的送命!”
蘇羽之咯咯笑出聲來,顯得十分愉快。
“杜老爺病裏病外真是判若兩人啊!”
等他笑過一會兒,停下來,忽聽老家主輕輕嘆息,由衷地道了聲:“多謝你替臭小子擋了一掌。”
“唔,是該謝我的!說實話,我現在很後悔,因為很疼。”
蘇羽之說話間放下了支起的腿,看了眼香爐,徑自往嘴裏塞了一顆紅褐色的丸粒。
老家主問他:“這半個時辰裏你已吃了三顆了,治內傷的藥這樣吃法沒關系麽?”
蘇羽之搖搖頭:“不是治內傷的。我自己帶的痼疾,藥随身備着。這東西糖一樣,吃再多也不妨事。”
“噢!”老家主繼續看屋頂了,“你也是活得辛苦。”
蘇羽之跪坐好,俯身湊得很低,小心地撚取老家主身上紮着的金針。此刻若不知詳情的人闖進來看見,恐怕要被紮得刺猬一樣的老家主吓一跳,以為此處在行什麽邪術巫法吧!
直等他挪開去,支起腿來預備接着打瞌睡,老家主才又開始與他搭話:“怎麽猜到老夫是走火入魔?”
恐怕一時是不能睡了,蘇羽之便将下颚擱在膝蓋上,懶洋洋陪老家主說會兒話。
“的确開始也沒往那方面想。雙目充血,性格乖張,脾氣暴烈,時常語無倫次神智混亂,這些症狀都與癔症相似。但您打我那一下,卻很奇怪。二公子說過,懾魂的修煉其實不主攻擊,而是防禦和壓迫,真正可怕的是您的拳頭。所以真氣打在我背上時居然燙得似火燒,必然是反常的。不過無論如何都只是推測,沒有經過診脈,情急之下,我還是冒進了。這一點,我需得給杜老爺賠不是。”
老人搖搖頭:“還是老夫不對。虧得你在,險些鑄成大錯。”
“呀,您這麽客氣謙遜,晚輩一時很不适應了!”
聽蘇羽之調笑,老人當真不再惱怒,一張臉平靜無波,眼神裏溫厚淡然。
“咳咳咳——”不知是否笑得有些用力,蘇羽之壓抑着低咳幾聲。老家主還想關切一下,他卻猛地又落一口血,一時坐不住,索性躺倒下來卧在老人身側。
“你的傷……”
“我說沒事您也不會信吧?”蘇羽之疲憊一笑,“總之,您放寬心,這兩個時辰裏我還是好的。不過也只能撐過這兩個時辰了。”
“你該先療傷!”
“您都瘋成這樣了,不治好了我脫得了身嗎?別殺了我又殺了二公子,還不過瘾,再把自己給打死了,那太遺憾啦!”
老人望着那笑顏好久,方幽幽道:“我終于知道臭小子為什麽這麽依賴你了。”
蘇羽之也偏過頭來看着他:“不會因為我臉白吧?”
“因為你挺擅長苦中作樂。不過,”老人嘴角忍不住往上翹了翹,“你确實臉白。”
沒料到這一本正經的老家主居然也能說笑,蘇羽之不免愣了愣,旋即又笑:“二公子同我說,小時候跟您去釣魚,落水了您也不去撈他,反而脫了衣服鞋子跳下去托着他陪魚游了半裏。剛見您那會兒,我是不信的。現在我信了。”
“小時候嗎?”杜旌山眸光遠去,落在回憶裏,“老夫陪他的時間并不多,他高興的時候也不多。”
“還有機會的。您不老,二公子尚年輕,你們還可以做很多事讓回憶充實起來。”
杜旌山眼神閃了一下,兀自沉默,目光收回來,又落在房頂上。
“不會了!”他聲音奇怪地嘶啞着,“很多事可以補救和挽回,但我們父子沒可能了。我們之間,這個家裏,始終存在着那個人。我們從來沒有擺脫過!”
蘇羽之蹙眉:“是失蹤的大公子嗎?”
老人并不驚訝:“他都告訴你了?”
“二公子想我治好老夫人,”蘇羽之也仰面望頂上,“所以把她的心結,把杜家裏發生過的那些悲慘的事,全都講給我這個外人聽。可是我覺得,他其實不是想我能幫他解決什麽問題,他就是想找個人,把一切都說出來。說出來,就痛快了!”
蘇羽之沒有看到,老家主眼角遏制不住的抽動,微微顫抖的下颚在用力克制痛苦,嘶啞的聲音接着問:“那他有沒有告訴你,名字?”
“名字?”蘇羽之略微有些不解,“二公子麽?他說自己叫杜喚晨,不過關照我只稱呼他杜二便可。怎麽?”
“喚晨,呵,”老家主癡癡一笑,“煥兒,可憐的煥兒。”
“煥兒?老夫人也一直……”蘇羽之突然神色大變,“您之前在院中神思恍惚時喊的煥兒,與老夫人口中的煥兒,是同一個?二公子說,老夫人将我錯認成大公子,也就是說……請教大公子名諱!”
杜旌山眼神晃了晃,顫抖着說:“我夫妻得子,他生在黎明時分,便如清晨煥然一縷朝陽,故而,長子起名,煥晨。”
蘇羽之腦中似遭轟擊一陣嗡鳴,猛然坐起身,難以置信地瞪着眼前的老人
煥晨,喚晨,同音不同義的兩個字,一面是希望的新生,一面卻是絕望的呼喚。兩個兒子,卻用兩幅心腸,蘇羽之想不明白,面前的這位老者身為人父究竟是重情還是無情?怎會有如此荒唐的決定?何其憐惜又何其冷酷!他想起了老夫人喊“煥兒”時,杜二眼中的凄涼。難怪他堅持讓別人稱呼他“杜二”,難怪少夫人只喚他“二郎”。這個杜家二公子只有被人稱呼為“二爺”時,才是撿回了自己的身份。
蘇羽之在震驚中恐懼,繼而化出憤怒。全身止不住地顫抖,胸臆裏一股郁氣直沖咽喉,他忍不住要吶喊,要暴吼。但他沒能吼出來,滿腔的悲憤都化作一口熱血噴吐而出,眼裏有溫熱的液體一同滾落。
“你……”
“我起初以為二公子只是附屬,卻原來,他連附屬都不是。”蘇羽之咬牙切齒着,“他只是個亡靈的替身,用別人的名字別人的身份在陽間徘徊游蕩,不知道來處,找不到去向,永遠沒有歸宿。你可是他的父親!?”蘇羽之怒吼着,“父為子綱,你連個正式的名字都舍不得給他,他卻崇拜你如高山仰止,甚至……”
蘇羽之沒能說下去。傷心太重,哪怕它只是別人的傷心,也壓在人性的感同身受中,疼得喘不過氣來。
杜旌山合上雙眼,布滿皺紋的眼角滑下了淚。
門外風還是那樣輕。它不懂人心的沉重,如斯輕柔,便無力拂掃心底的陰霾。
作者有話要說:
☆、(四)一家人
咣當——
碗碟破碎前最後的悲鳴。
羅檀幽盯着腳邊的碎片自己都覺得不可思議。這一整天裏,心頭總像塞進一只小兔,拼了命地跑,踩得她的心跟着砰砰跳,完全沉不下來。她說不清是怎樣的預感先知,只是不安地惦記着身邊這些人——阿爹,晴陽,還有出門在外的哥哥蘇羽之。母親去世後,她比以前更害怕分離。生命的終局都寫進了書本裏被理智默認,但只有實際經歷過後,才會真正恐懼恐慌恐怕,做得不夠,或者愛得太遲。
聽見聲響,天井裏寫功課的晴陽伶俐地跑進來,看見地上碎碗,忙取過掃帚簸箕清掃起來。
“姑姑是不是累了?早些去歇了吧!今天我來做飯。”
“你做的飯能吃?我滑了手而已,自己收拾,快做你的功課去。”
檀幽伸手去搶晴陽手裏的工具,他一扭身:“我來嘛!”
晴陽堅持掃完了地,放下工具洗洗手,卻沒出去,反而擠到檀幽身邊當真要幫忙炒菜做飯。檀幽一揪他耳朵:“你二叔不在,姑姑說話不管用了是吧?
晴陽呼疼:“哎喲喲喲,管用管用,姑姑快放手!掉了掉了,耳朵掉啦!”
檀幽徑直将晴陽扯到門口才松開手,擡膝輕輕踢了下他的屁股:“滾滾滾!功課做不好,看你二叔回來不打你板子。”
“嗯~~”晴陽扭捏着賴在門邊上,忽道,“姑姑,你是不是也想二叔了?”
檀幽愣了一下,彈了晴陽一個爆栗:“臭小子,胡說什麽?”
晴陽摸摸頭,嘟起嘴:“不是胡說!反正二叔走了這兩天,我是特別想他。長這麽大,二叔還從來沒有離開我這麽長時間咧!在身邊的時候不覺得,他一不在,我就覺得心裏沒着落,總擔心他吃不好睡不着在外出個意外生了病,盡是些不好的事兒鑽進腦子裏,書都讀不進去了。姑姑有沒有這種感覺?”
檀幽自然是有的,只是當着小孩子面不方便承認,卻看晴陽一本正經說話的的樣子很是失笑,也感慨,十一年了,當初的襁褓嬰兒長大了。
“傻孩子。你二叔只是去外地出診,又不是不回來了。才走兩天,算腳程,恐怕剛到杭州,回來且得再有好幾天。你如今就耐不住,往後幾天不是要變成望門石頭了?”
“哼!”晴陽調皮地皺皺鼻子,“我還願意當石頭咧!不用想不用愁,不用做功課。”
“可惜你不是石頭,功課一天不能落下。做不完,二叔以後不帶你采藥去!”
“啊?”晴陽驚叫,“不行的,絕對不行!這回去采藥二叔就被秋老虎熱中暑,不然不至于欠了杜二爺人情,要老遠跑去杭州給個病入膏肓的老太太看病。晴陽往後每次采藥都要去的,我要保護二叔!”
檀幽狠狠戳他額頭:“有臉說?人矮手短還去夠山路邊的藥草,沒摔死你算命大,居然能把腳扭了。護着你個小猴子滑下山路還得背你爬上來,你二叔就是累得犯了病。”
晴陽吐了吐舌頭,不好意思地低下了頭,嘴上讨饒:“那我以後一定小心嘛!姑姑最好了,別跟二叔告我狀,我這就回去做功課,一定好好學好好背,行嗎?”
檀幽忍着笑,用力點了下頭:“嗯!還不快去?”
“噢!”
于是晴陽蹭蹭竄回天井裏坐到矮桌旁,拿起書大聲朗讀起來。
檀幽看着他笑了會兒,漸漸又躊躇。思念挂在心上,一寸一寸生長,如藤蔓纏死了大樹。
天未暗,但天邊已挂起半輪皎潔明月,偶爾有薄雲飄過覆一層朦胧。月攏華紗,離人何時還家?
“我來抱吧!你傷得不輕,該好好歇着。”大腹便便的婦人扶腰過來,說着殷勤的話,手卻并未伸向杜二懷裏的孩子。
杜二靠坐在床裏,半個時辰裏都沒有将槐真放下來過。幼女枕着父親的手臂,睡得酣甜。
“累了我就睡在這兒,沒事就都出去吧!”
拒絕顯得那樣冷淡,眼中就只有這一個孩子。
婦人面上閃過一瞬的尴尬,幹笑着從侍女手裏接過碗藥來奉到杜二跟前:“好歹把藥喝了,沈先生讓俞伯去抓的,對傷有好處。”
杜二擡了擡睑,看了眼色澤濃郁的藥湯,接過來一口飲盡,将空碗還回來,整個過程裏都沒有說過一句話。
任誰都看出:夫妻情淺,恩愛涼薄!
婦人顯得委屈,眼眶紅起來,掩袖遮面,輕輕地抽了下鼻子。侍女惶恐,忙安慰:“少奶奶莫傷懷,仔細動了胎氣。”
婦人作得凄凄婉婉,下人們看在眼裏,都不敢吭聲過問。
杜二始終冷眼望着她,又看過其他人的臉色,只覺得好累好累。
他嘆息:“唉,該給你的都給了,我也落得個惡名,夠了吧?當不好你想要的丈夫,至少,讓我好好當一次這孩子的爹。今日這般,你若還想着争出頭,不如去看看爹和先生。我這裏不要陪笑臉的,也不需要眼淚。都出去!”
眼見着那些人簇擁着來又簇擁着去,頃刻間這屋裏便只剩了父女相伴相依,空蕩蕩冷清清。
杜二覺得疼。
身上疼,心裏,更疼!
小小的娃兒睡容安穩,粉嫩的臉頰上落起了水珠,一滴一滴,滑到領口襟上。
初秋的天氣,涼爽宜人。合起眼來聽風撫弄梢頭枝葉,逗起一陣“沙沙”的歡笑。那笑聲彙聚起來譜成連綿的濤響,繞耳不絕,驚動了雲。它們本就輕浮,樂于讓風塑捏形狀,聽見濤響便集結簇擁,僞裝成海。天地就此寬了。
“喂!”杜旌山喊了聲,無人應答。
“喂,小子!”
蘇羽之背對老人蜷身側卧在地板上,一動不動。
杜旌山有些着急:“喂,姓蘇的,蘇羽之!”
“沒死呢!”蘇羽之終于軟綿綿地回答,“我不想跟你說話,別叫我。”
知道蘇羽之暫時無虞,老人松了口氣,回眸繼續看着房頂上不存在的風景。過了會兒,又開始自說自話。
“她一直覺得煥兒丢失是自己的責任,覺得對不起我,以為再有一個孩子我會高興,就能把這件事淡忘。其實自始至終最放不下的,是她。二郎出生後她就有些糊塗,成天抱着孩子跟所有人說‘看吶,多像煥兒’、‘煥兒回來了’這樣的話。我的确混賬,居然就想着哄哄她順着她,将錯就錯把二郎當成了煥兒的替身。等意識到時,已經晚了,什麽都來不及挽回。
“這些年大夫們來來去去,大家只以為夫妻情深,我看不透生老病死。可二十多年了,拙荊都沒有看清過二郎。我想哪怕就一天,她能想起自己還有一個兒子。我想還給二郎一個娘。
“二郎跟你說了許多,那他有沒有說過十一年前我遇刺?”
蘇羽之背上一震,沒肯回過頭來,只是幽幽地重複:“十一年前?”
“唔,十一年前的夏天!”杜旌山不曾留心蘇羽之的異樣,兀自講下去,“武功路數很雜的刺客,身法很快,不過壓根不是老夫對手。他奇襲不成,本失了先機,我自信十招內必能降之。沒想到二郎大半夜裏沒有睡,偷偷在棧橋上練功,聽到動靜跑了來,正看見我足下失衡,刺客乘隙挺劍直刺我中門。他還小,哪裏知道我詐敵誘攻?居然拼了命跑過來擋在我身前。總覺得刺客也許是個初出茅廬的新手,尚不夠狠辣,也可能他只是天黑心慌沒看清,以為二郎是什麽護衛高手,竟中途變招收勢,白白露個破綻給我。雖然刺客受傷遁走,我始終心有餘悸。那一夜,我差點又失去一個兒子。”
杜旌山的講述中斷了,眼望着頂上似穿透時光看見那個新月的夜裏,少年不顧一切趕到父親身邊,以命換命,赤子至誠。
“我總是羨慕別人家父母雙全兒孫滿堂,一大家子熱熱鬧鬧的。”蘇羽之吃力地撐起身子跪坐着,偏頭望向這一邊,神情複雜,“剛才開始我卻不再羨慕別人了。師父就是父親,師娘是親娘,我有妹妹還有可愛聽話的侄子,我有一個很完整的家,每個人都愛着別人,也被別人深深愛着。”他将即将燃盡的香棒取下,又點一支新的插在爐中,“二公子和您很像。都不喜歡說心裏話,也都喜歡扛。扛着這個家,扛起情意,走一輩子不肯放下。您走得很累,二公子比您更累,你們從來沒有想過彼此一起分擔。可是家的存在,從來不是一個人呀!既是一家人,何以不相托?不相信?”
杜旌山動容,瞪着眼睛出神。俄而,忽問道:“小子,你有心上人嗎?”
蘇羽之手一顫,回過頭來,認真地說:“有。”
老人瞥他一眼:“求得否?”
“不敢求。”
“為什麽?”
“杜老爺究竟想問什麽?”
杜旌山默了默,黯然道:“拙荊跟我吃了許多苦。不是物質的苦,她全家因我遭禍,父親兄弟無一幸存,家破人亡,可她從來沒有與我抱怨過一個字。我發誓要把她藏起來,此生都不叫她再看見這世上的惡。但是我沒有做到。煥兒丢了,她糊塗了,我終究沒能再給她一個家。就像我沒能給二郎一個娘,最後也沒有當好一個爹。”
蘇羽之一貫善辯,此刻竟無言,默默看着幾上的檀香失魂落魄。
“莫悼春宵相守遲,已得三生前緣誓。”
莫名的吟誦,似一番領悟。
杜旌山一時沒明白,問他:“什麽?”
蘇羽之背人撚起一撮香灰,在幾上撒一個字,邊說道:“我侄兒學堂裏先生自拟的唱詞,說愛侶總貪戀時光,嫌去歲幾多,不夠一生一世的相守。卻不曾想過,今生緣前世約,已是難得。只将每一天都當作最後一日去體會,何必再計較愛了多久?少了幾年?愛人如此,親人亦如此。”
杜旌山直直望着這個年輕人,那方背影顯得沉重落寞。
他看不到香灰斂起的字——
一個“幽”,一世憂。
風起了,将灰吹散,留不下一個心裏的名字。
作者有話要說:
☆、(五)望家山
俞伯将煎好的藥送來了花廳。
進屋時蘇羽之趴倒在地板上,杜二留下的薄罩衫斜斜蓋在後背,遮住了臉。地板上有幾處血跡,正凝固。
杜旌山也不動,甚至連眼皮都沒眨過,只是定定看着頂上,比蘇羽之更像一具屍體。
香爐裏又已換過新的檀香,案上更添許多枚金針。空曠的室內沒有了閑談,更沒有争執,只有風偶爾裹挾來的自然的鳴響飄過耳際,伴了各人的呼吸聲。
俞伯站在檐廊外戰戰兢兢開口:“老爺?先生?”
“唔——”蘇羽之嘟哝了一聲,臉從罩衫下露了出來。
“藥好啦!”他手腳并用才勉強從地上爬起,一張臉慘白如紙,眼神迷離地尋找到俞伯的方位,伸過手去,“給我。”
俞伯忙把藥遞過去,卻不敢完全放手,生怕蘇羽之一個脫力将碗打了。不料對方拿過藥碗只聞一下,便遞到嘴邊抿了一口。
“嗳,這……”
蘇羽之眉宇微蹙似仔細辨認舌上的滋味,随後掀了掀無力的眼睑,跟俞伯說:“沒錯了,給你家老爺服下吧!”
俞伯連連答應,捧着藥碗膝行到杜旌山頭側,托住頸後扶起來,喂他喝完了這一劑苦汁。
待進藥過後,蘇羽之還跪在杜旌山身側,俯身預備再起金針。今次有些險,針在頭頂百會穴上,取的不好即便不死也可能落個瘋瘋癫癫。蘇羽之幾次拂針又放棄,顯得遲疑。
俞伯看在眼裏心下沒着落,緊張地鼓勵他:“先生不急,慢慢來!”
蘇羽之卻完全放棄了,低頭看着自己的手。它們明顯地顫抖着,連拳頭都握不緊。這一個人看着已似風中葉雨中花,身形不穩搖搖欲墜。一個恍惚落掌撐地,幾乎歪在地板上。俞伯忙過來扶住。
“先生醒醒!”
蘇羽之靠在俞伯肩頭費力喘了幾聲,擰眉蹙目,慢慢扭頭看了眼幾上的檀香,忽嘶啞着問:“俞伯也是習武之人吧?”
俞伯不解其意,只順便回答:“是!”
“那便識穴了?”
“倒是清楚。不過老仆練的是外家拳,不曾學過點穴。”
“不妨事,認得就行了。”
蘇羽之探身到香案前,從放金針的布包裏抽出兩枚特別的金針。和其他針不一樣,它們很短,比縫被針還粗些,形似釘子。他将針放在俞伯手裏。
老掌事萬分惶恐:“先生啊,老仆真的不懂點穴紮針,更萬萬不敢給老爺紮針的。”
蘇羽之卻搖頭道:“是給我紮針。”
俞伯愣了一下,更駭怕了。
蘇羽之鼓勵他:“沒事兒,看準了用力紮下去就行。先肝俞穴,再是命門穴。”
“這、這、這使不得!”俞伯不知所措,捧着兩枚針,直像捧着兩塊火炭。
而一旁的杜旌山也出聲喝止:“慢着!小子你想幹什麽?”
蘇羽之沖他虛弱地笑笑,眼尾又瞥了瞥香爐,有氣無力道:“時辰到了,不能誤,會要命的。”
“肝俞穴主清肝明目、提神活血,命門穴主補氣提陽,老夫也聽過速效刺穴法,可後果你比我更清楚,怎可冒險?”
雖不甚明白他二人對話裏所言何意,只聽說冒險,俞伯便立即把真放回針包裏,無論如何不敢紮下去了。
蘇羽之好氣又好笑:“喂喂,我才是大夫!你們這樣疑神疑鬼,耽誤了取針,杜老爺你還要不要命了?這重大的幹系俞伯可擔得起?”
叫他這樣唬幾句,俞伯又陷入兩難,內心裏天人交戰,直似個修羅場。
杜旌山怒其不争:“沒主張的蠢材,莫聽小子胡言!刺穴是應激的做法,旨在瞬間提升身體的全部潛能,卻無異于榨取。他內傷甚重,再刺穴,小命休矣!不能依他。”
“你懂什麽?”蘇羽之用盡全力吼出來,叫主仆一時皆住了口,怔然望着他。
“我已熬了一個多時辰,忍着身上火燒火燎的疼,把藥當糖果吃,全都是為了治你的傷。如今卻因一枚取不下來的金針功敗垂成,我死也不會甘心的!杜旌山,我敬你是個英雄,我豁得出去你孬什麽?”罵過老家主,扭頭又攀住俞伯肩膀,一字一狠,“但凡可以,我自己便做了。可你看我的手,抖得連拳頭都攥不緊,我現在看你就是個烏糟糟的模糊影子,即便你不刺這兩針,這身血這條命也已經耗幹。等香斷了,我死了你家老爺也死。或者你給我兩針,讓我取了針,我死他生,總能活一個,有什麽不劃算的?如此簡單的數算小孩子都會,你還要琢磨多久?江湖好漢的豪氣幹雲就只是這樣畏手畏腳優柔寡斷嗎?”
俞伯臉漲得通紅,有愧也有怒。心一橫,一把抓過案上的金針來,另手直将蘇羽之身上罩衫抓起甩在地板上。
那些淩遲一般深深淺淺的傷痕又落在眼裏,每一道刻畫都訴說劫後餘生的堪破。
杜旌山在吼:“不要!”
蘇羽之在催:“來呀!”
最後的搖擺在心中失了衡,全力傾向了手中的金針。
一針直落,刺破皮肉的聲響明明輕微,卻刺耳地落進耳中。蘇羽之悶哼一聲,人跪伏在地上,雙拳緊握,冷汗淌了一臉。
俞伯渾身止不住地打顫,無論如何不肯下第二針。
汗濕的手爬上衣擺,蘇羽之偏頭努力看他一眼,從齒縫中擠出幾字:“還有、一針!”
被那樣的眼神看過,俞伯忽然不抖了,衰老的面容上煥發出熱血的氣概,揚手又落下,用力刺下了第二針。
這一回,蘇羽之疼得幾乎喊出來,整個人匍匐在地,抖得爬不起來。兩處針孔居然有鮮血往外滲出。
“血、血!”俞伯的氣勢瞬間卸了,手足無措。
猶是一只汗濕的手爬上來,卻穩穩握住了他的手腕。
“我說過的,”蘇羽之竟宛如新苗抽穗從泥土中掙脫而出般,生機勃發地坐了起來,望着俞伯笑得慈厚,“一定沒事!”
俞伯驚愕過後,一點一點,笑了起來。
日頭暗了下來,宅院各處都掌起了燈,唯有杜喚晨的屋子還沉在黯淡裏,無人過來點亮。
仍舊維持着靠牆的坐姿,懷裏是睡沉的孩子,杜喚晨連手都沒有換過,半垂睑枯坐着,人在此處,心在彼方。
他沒察覺到黑暗中另一雙眸子的微光,小小亮亮的,只看見他的臉。
小手爬上面頰,帶着溫暖。杜喚晨驚了一跳,不可置信地低頭看懷中。
“爹爹?”幼女先開口喚出聲來。
便不是幻夢了!
一時竟無語可表達,只是瞪着眼睛無助對望,蒙昧的光線裏用力将對方看清。
槐真動了動,自己坐起來,小手在父親下颚上摩啊摩,眼淚撲簌簌往下掉。
“是真的爹爹!爹爹沒有死,爹爹在這裏。”随即投身,攀住這副寬厚的胸膛放肆哭了起來。
小兒啼哭,咿咿呀呀,情感的表達和宣洩毫無矯飾。
杜喚晨終于感到了左臂的酸麻,如千萬小蟲入骨,一直爬上肩頭,鑽到頸後。可他不肯放手,抵抗着說不出來的痛苦硬要擡起手臂,回報孩子一個完整的擁抱。
父親護着女兒,本能天生。
“槐真!”他不再喚她“癡兒”,從心底裏将這乳名厭棄抛丢。
槐真猛地頓了下,繼而哭得更厲害了。沒有人知道,她只是太高興。
杜喚晨按着槐真腦後,輕輕将自己的臉貼在她額頭,一寸一寸感知着。
“沒有,不熱,真的沒有燒。”于是手臂收緊肆無忌憚地擁住這具小小的身體,喜極而泣,“好了,醒了,不用吃藥。我沒有失去你!不會失去你!”
槐真似懂得話語裏的重量,小臉仰起來,對着淚水起誓:“槐真不離開爹爹,爹爹也不要死,永遠都別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