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槐蔭下(一)(3)
天上!”
最無瑕的年歲裏了然了生死,卻又天真說無稽妄想,這一個孩子聰明得如斯矛盾,也癡得如斯心疼。
杜喚晨好想就此依了她,哪怕承諾是一句不能實現的空話。然而言語停留在唇齒間,耳中響起蘇羽之曾說過的話:“她既比許多孩子曉得多,想得透,就不能再哄她騙她。她真,是因為自持自守。無意義的謊言只能擾亂她的理解與感受,分不清真假與虛實的界線。世間諸多殘酷,她的無邪在乎一念,而非無知。”
所以杜喚晨咽下了疼惜,誠實地告訴孩子:“沒有永遠的長生啊!就像阿娘要去天上,以後有一天,阿爺,爹和娘,就連槐真自己也會回到天上去。爹也不想離開槐真,那麽我們做個約定好不好?在槐真找到一個代替爹保護你、陪你一起到老的人之前,爹一定不死。槐真也不許死。行嗎?”
小小的孩子依在父親頸窩裏哭着點頭,眼淚溫熱,一滴一滴落進衣領中。
哭聲在相擁的時刻裏漸漸悄然,槐真抽着鼻子,忽然掙脫父親的擁抱爬下床去,摸黑從桌上拿了什麽又回來。
“爹爹,燈!”
杜喚晨笑一下,接過火石敲擊,火花閃亮瞬息,燭光便照亮了父女二人的臉龐。似久違,相視的一眼映目皆是一詫。
父親是心疼哭腫的小眼睛和淩亂的發辮,幼女則瞥到了襟口一塊幹了的污漬。
槐真立即想起午後的騷亂,将燭臺擱在鋪上,空出小手笨拙地去扒父親的衣衫。
杜喚晨一時不曉其意圖,還以為是女兒貼心要與他更衣,一邊随她動手,一邊好笑道:“這裏不是爹的屋子,哪來幹淨衣服換上?”
待解了衣帶,連內衣也要掀,杜喚晨終于不許小兒動手了,攔着她盡是笑:“爹一會兒自己換。我們把燈都點上,亮亮堂堂的,爹給槐真梳頭,好不好?”
槐真抿着小嘴顯得很堅決,兩只小手硬是揪着父親衣服不放。
杜喚晨意識到了孩子的異樣:“槐真?”
槐真忽然輕柔地撫摸父親腹部,低頭嗫嚅:“想看看。爹爹的傷,我要看,就一眼。”
枯坐這幾個時辰,杜喚晨自己都将忘了被老家主打的那一拳,并非不疼痛,忍得久了,竟也麻木。自己也好奇打開衣衫去看,燭光雖暗,仍清楚瞧見橫膈肌上一個拳印,好大的烏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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槐真呵熱雙手,輕柔得近乎戰戰兢兢般,揉那個觸目的印子。
“不痛不痛呀,撸撸就好啦!”
久遠的記憶被帶起,恍惚童年時候母親便是這樣吹着摔破皮的傷口,溫柔低語。
“阿娘教你的?”
槐真搖了下頭,還在虔誠地揉那個印子:“蘇伯伯說的。這個,”豎起右手食指給父親看,“木刺紮進去了,伯伯幫我拔出來的。”
“是麽?”杜喚晨莞爾,慨然普天下童年裏深信的咒語,原來都是一樣的。然而笑容一時僵硬,他猛然意識到:“先生!”
蘇羽之很久沒有動了。刺穴的金針除下後,他便似一個洩了氣的皮球癱在地上,起初還能從手邊的小木匣子裏拿藥吃,後來就只是恹恹卧着,不想動,不能動。
模糊的意識裏已看不到屋裏屋外的人事,也聽不清風裏的傾訴。但他眼前卻能頻頻閃現師父羅漢、晴陽、還有檀幽的身影。他知道那只是記憶的閃回,但不明白此刻它們出現的意義。或許這是生命即将走到盡頭時的一種回光返照?年華似水,生時無暇追悔,去時看個分明,想得透徹。
“不該來的呀!”
呓語般的輕喃不被人聽到,悔意因為誰?又獻給誰?便只這一份心思裏自己煎熬。慢慢堆積成思念,無處釋放,融化成了淚,漫出眼角。
秋日最後的光在天空中畫出一筆深藍,陪着傷心人憶傷心事,秋風黃葉糾結成了愁,秋蟲鳴啾啾凄涼成了啜泣,心便破碎掉了,留下一個傷心的魂。
一雙手将最後的殘喘托住,有雄渾的能量注入,氣海翻湧。蘇羽之胸中生熱,微微睜開眼來看見一頭白發披散,溝壑密布的面容上同時有着冷峻和溫慈兩種相背的情感。
蘇羽之擡了擡手,無力搭在杜旌山腕上,氣息奄奄:“你亂走的真氣才收斂好,別虛耗在……”
杜旌山又催一股力,不要他再說下去。
“老俞去請郎中了,定然沒你高明,但也撐下去。活着!”
蘇羽之牽了牽嘴角,嘗試勾勒一個微笑,最終來不及,合上眼,任由身體下墜。
噗通——
杜喚晨跌跪在檐廊上,怔然望着這一幕,形容頹敗,無能為力。
身邊的槐真手腳并用爬進屋來,跪坐好,擡頭看阿爺,又低頭望一望生死不明的蘇羽之。随後附耳貼在蘇羽之心口上,一聲一聲,數着心跳,小手在他腰腹的舊傷疤上摩啊摩,摩啊摩!
漆黑的室內衣袂悉索,腳步聲被謹慎地用棉布包裹,到了門邊還更仔細,只極輕極慢将門拉開一道縫夠塞個腦袋出去——晴陽就着天井裏暧昧的月色一再确認過屋外确實無人,隔壁建業的鼾聲也隐約傳過來,便深呼吸下定決心,矮身從門裏鑽了出來。半蹲着将門拉起,貓腰弓足蹑手蹑腳移動到了院門後。
再回身看一眼熟悉的家園,緊了緊背上包裹,晴陽拉栓開門,悄悄地,走了。
天晴得看不見雲彩,那一片純藍就像采撷自碧波大海般幹淨。
晴陽和檀幽在院子裏嬉鬧,師父在旁看着也露出了久違的笑容。
——蘇羽之知道這一切是夢境,然而景象太過圓滿幸福,叫人寧願沉淪幻象中不要醒來。他感覺身體輕盈,宛如漂浮在雲端。他只要用想的就可以去任何地方,無需邁動雙腿。唯一遺憾的是總有大風吹來,他便被迫飛去另一處場景裏。
這一番蘇羽之看見了更年幼的晴陽,檀幽還紮着條粗粗的麻花辮,師娘笑吟吟地和師父一起在天井裏曬藥材。這是真實的記憶。雖然只是每天都循環往複的平淡,卻彌足珍貴。
就這樣乘着風,蘇羽之一點點回到更遠更遠的從前。一路探看,一路溫馨。經過了少年時,看見了将自己逼落懸崖的男子。
授以武藝,養育教導,這一個人才是自己人生裏第一個師父。曾經那樣共同生活過,幼年時嬉鬧歡笑,偷懶挨罰哭哭啼啼地由這個人擦藥療傷,原來也是溫馨無垢的。
夏侯顯,亦師亦友,如父如母般憧憬敬重過的人,他卻只留下恐懼與怨恨。究竟是人變了,還是本來假意虛情?
蘇羽之惱煩地捧住了頭,帶着遺憾灰溜溜逃進風裏,随意穿梭,去到回憶的盡頭。
那裏只有一處碩大的宅院。奇怪蘇羽之印象裏懂事起并未到過此處,但卻擺脫不了莫名的熟悉感,一時又記不起,便只得慢慢游蕩進去,用雙眼去看清。
他聽見了孩童的笑聲,稚嫩無憂。循聲找去,入目是一株參天的古槐。
——竟是杜家麽?怎麽會?
有幼子從身側蹒跚跑過。認清了,并不是槐真,而是更小一些,約摸兩三齡的男孩兒。他奔跑的方向,槐蔭下,年輕少婦正張開雙臂含笑迎候。
蘇羽之認得那眉眼,是年輕時的老夫人。這孩子是杜喚晨了?荒謬,自己怎的跑進別人回憶裏來了?
姑且看着,見少婦抱起了孩子,開心地轉着圈。逗弄玩鬧一番後,她抱着孩子居然向自己走來。蘇羽之相信這幻生的群像裏應該沒有人能看見自己,但少婦的眼神卻分明是在望着這邊。環顧四下,确認真的沒有別人在場,蘇羽之惴惴着,不敢離開,更不敢靠近。
直到,少婦人來到面前站下,朱唇輕啓,欣慰地笑說:“你終于回來了。”
蘇羽之渾身一震,眼前驟然亮起刺眼的白,忍不住要閉上眼睛。驀覺身體似乎被一股巨大的力量吸引,拖進未知裏。
待眼前光芒消散,終于可以重新睜開眼睛打量這個世界,身邊環繞的,卻只剩了無邊黑暗。然後依稀間,有人聲有馨香,全身的肌膚都能感覺到柔軟與溫暖,閉塞的體感都已複蘇。于是用力辨別一切的聲響與氣味,強迫自己在黑暗中摸索,循着聲音的方向前進。
走過去,聽清了,那個一直在殷殷召喚的聲音。
“伯伯!”
蘇羽之知道,自己回來了。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