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此山中(一)(1)
作者有話要說: 終于要收官了。該登場的都将登場。
西西發現,這幾天裏東東總顯得心事重重的。雖然他平時也是一副說不清木讷還是深沉的表情,眼神中隐約透露出胸懷若谷的高遠。
在懂事之後,西西常疑惑,同一日出生的龍鳳胎,憑什麽東東要排在自己的上頭做了哥哥。她分明覺得論長相拼才智比可愛,自己都遠在東東之上甩脫他幾條街。對這個不看臉只看性別的世界,西西感到很絕望,也很氣憤!
“因為東東先出生,所以理所當然他是老大啊!”小堂這樣跟西西解釋過。
然而小丫頭反而更不服氣了:“為什麽他要比我先生出來?我都比他跑得快的。一定是晴陽哥哥和真兒趁我不注意把東東放到了前面,就是不公平。”
尚未明白生孩子是怎麽回事兒的西西,大抵上以為每個人都是跑着來到這個世界的。她跑得快,長得好看又聰明,若非存在舞弊東東絕無可能贏過自己。可惜她對出生時的事兒沒有絲毫記憶了。過去她相信這是投胎的時候喝了忘川水的緣故,戲本上都這麽說。不過這次親爹沈晴陽遇襲失憶之後,她開始懷疑自己的記憶其實也被奪走了,是有人也在她的腦袋上打了一悶棍。
在連續十天被逼着給西西檢查頭部确認并無外傷但對方死活都不信後,小堂徹底崩潰了。他告訴西西:“其實小師叔和小嬸子是偏心你呀!要知道,當哥哥姐姐的,從小就得謙讓。好吃的先緊着弟弟妹妹吃完,好穿的先由得弟弟妹妹挑揀,就連死的時候也是哥哥姐姐排在前頭。你看你舅舅,他多笨!結果杜家還不是他當家?還有小師叔,他是弟弟,說要學醫就學醫,要住鄉下就住鄉下,要娶小嬸子就娶小嬸子,誰敢不依?多棒!”
西西眼珠子在眶裏轉了幾轉,立即對這個解釋表示認可及贊許。同時開始對東東由嫉轉為同情,因為她相信,這個雙胞胎哥哥肯定要比自己短命。這太遺憾了!她必須在有生之年對東東好,多給他制造一點美好的回憶。另外鑒于他那麽不機靈,自己還需時時看緊些,免得他把自己弄傷了。不然晴陽哥哥和真兒一定會傷心。
于是當看到東東居然不熱衷于看書種草,或者跟在小堂身後亦步亦趨學習藥理了,西西敏銳地感覺到事情有些不對頭。
直率的孩子啊!西西徑直跟東東說:“你琢磨什麽呢?快別想了。想得多了費腦子,你的聰明有限,會越想越傻的。”
東東擡起頭來看看她,癟了癟嘴,顯得有些難過。
西西安慰他:“真相總是比較難接受的。好在世上笨的人太多,你不是最差的,不過比我笨一丢丢啦!我們是兄妹,我當然會照顧你的。放心吧!”
東東搖搖頭,小小的臉上神情居然凝重,眉間硬是擰出一道縫來。
“西西,我想,我們恐怕要分開了。”
這實在出乎意外,西西不由很沒創意地問他:“為什麽?”
東東垂着頭,實話實說:“我聽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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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到什麽呀?”西西問完後馬上就反應過來,“噢——你聽牆根了!這是不對的!”随後卻擺出一副八卦閑心的奸猾嘴臉,嘻嘻笑着,“你聽到什麽了?”
“我聽見爹和娘親說,要把我們送回杜家。”
西西愣了愣,馬上反駁:“怎麽可能?要回也是阿爺家。我們姓沈嗳,哪有去外祖家的道理?西西不去。阿爺家都不去。西西要去風鈴鎮找豆蔻姐姐。”
東東也很氣惱。他很少氣惱,于是連氣惱時該如何表現都不知道,便拿了支筆坐下來,一根一根拔筆頭上的毫毛。
“爹想起來了,說二叔公以前被太公公打傷過。他很早以前,還是小孩子的時候就認識娘了。那時候娘也很小,比爹更小。可是娘沒有告訴爹。現在爹想起來一點點,娘說的故事他就不肯全信了。娘就答應爹,先回娘家去。等爹自己全都想起來理順了,再來接我們。”
“那怎麽行?”西西跳起來,“晴陽哥哥大笨蛋!懷疑誰也不能懷疑真兒啊!我要去罵他。”
東東一把拽住她:“別去,爹已經很難過了。真的!”他又低下頭去,露出方才那種沉重的表情,“他抱着娘哭。以前的爹從來不哭的,可是失憶以後,爹哭過好多次。爹教過我,男兒有淚不輕彈,不是因為那樣顯得很沒種,而是因為我們必須堅強起來,才好保護身邊的愛人、親人和朋友。現在爹哭了,我覺得,他只是沒有信心保護我們了。爹好可憐!”
西西不吵了,也垂下頭去,抽抽鼻子,眼裏落下一滴淚來。
“是西西不好!”
東東過去笨拙地給妹妹拂去眼淚:“西西別哭!不關你的事。”
西西掰着手指頭一件一件數:“沒有我,晴陽哥哥就只用保護真兒,就不會趕走真兒,也就不會哭了。”
“你這樣說,我更不好。”東□□然擡起頭來,眼神裏透露出堅毅,“我是長子,應該替父分憂,可是我什麽都沒做過。我連爹的傷都治不好,沒法讓他盡快想起過去。我最不好!”
西西扽住他衣袖,冷不防提議:“我們走吧!”
東東吃驚:“走?就我們?”
“嗯!我們自己走,去風鈴鎮找姑父。他是淩家當主,可以保護好多人。大谷子說,天下沒有淩家管不起的閑事。晴陽哥哥的事,姑父一定能幫忙。我們去找他,不給晴陽哥哥添麻煩。”
“爹娘還有大伯伯他們會擔心的。”
“不要緊,我們可以帶着長空啊!等到一個地方,就讓它給晴陽哥哥送信報平安。這樣他們就能放心了。”
東東垂睑沉吟,依舊猶豫不決。
西西挑釁地雙手抱臂,昂起頭來:“哼!你走不走無所謂,我一個人也能去。”
小小的哥哥看着妹妹,果斷決定:“不行的!妹妹一個人太危險了,我跟你一起走。”
一院的大人們都不曾料到,如此簡單粗糙地,兩個五歲的孩子便策劃好了人生第一次的離家出走。
“我不是不相信真兒。”沈晴陽坐在清溪旁的岩石上,看着大哥沈嵁的釣竿一遍遍甩起來,抛出優雅的弧線落入水中,視線追着浮标飄向下游。
“還記得在杜家第一次看見她,小小的圓圓的,好像年畫上的福娃娃。我氣杜阿爺打傷二叔,還阻攔我往府裏闖,當時就想盡快帶二叔離開。”說起舊事,不禁自嘲笑起來,“我才十一歲嗳!說話橫得跟個地痞似的,還給二叔下針。”他擡頭看一眼沈嵁驚訝的神情,更笑,“你也覺得我膽子忒大是不是?不過雖然後怕,當時卻實在情勢所迫。”
回想當日情狀,面容驀然沉靜。私自離家,沿着官道一路打聽着往杭州走,年少的晴陽雖從未只身出過遠門,卻走得從容坦然,不忐忑。不随意搭讪,不好奇流連,更不親信別人的熱心,若斯年紀,能有這樣堅決的意志和自持力,實屬難得。
後來途中偶遇一隊镖師,押着貨物正好順路途經杭州。有感于晴陽小小年紀有這樣一份孝心,又懷如此大勇,便邀他搭伴,直護送到了杭州。
分別後自去打聽,好在杜家果然大戶,在街上随意找人問起便得到指引。興沖沖來到門前拉環打門,立時便有小厮開了小門出來招呼。聽說是蘇大夫的家人尋上門來,不由得驚了驚再怕了怕,直去請來掌事的俞伯接待這一個鄉下孩子。兩廂照面,俞伯打量晴陽一個小孩子居然迢迢路遠獨自找來,且杜家請個大夫并未大肆宣揚,外頭人想必不能順利說出先生名諱以及家住何方,他當然不會是騙人的。便讓進門來,親自領着晴陽穿過碩大的庭院去往宅邸。
偏巧在草場棧橋上碰見老家主杜旌山。聽說是醫館來的人,老人面無表情的臉上居然動容,嘆了聲,伸手過來原意是要牽一牽晴陽。
小子反應卻激烈,怕生似的滑了一步,堪堪避過去。
習武之人總是敏感,立即覺察晴陽的步法有來路,杜旌山一時起了閑心,要試一下晴陽的輕身功夫。遂勾指成爪,猛地抓向晴陽肩頭。
事出突然,俞伯不及反應。眼看晴陽就要落在老人手中,小子卻不慌亂,穩穩将熟記的步法施展出來,足下輕旋,貓妖躬身,徑直從老人腋下鑽了過去。更趁勢躍出去幾步,站開些距離,雙手叉腰氣憤不已:“你這老者忒不講理!我與你素未謀面,何以見面動粗?兇神惡煞般的一個人,脾氣太是暴躁,怨不得要走火入魔。”
此言一出,老家主和俞伯皆是吃驚不小。
杜旌山寒着臉問道:“小娃兒,怎知老夫走火入魔?”
晴陽卻吐起舌頭:“呀,居然說中了!适才見您眼珠暴突,太陽穴鼓漲,就知您內家功力深厚。可是您說話遠遠就飄來好重的口氣,目色中也隐約壓着一絲狂戾,眼底充血,當是血氣翻湧,肝脾不調所致。唇色發青,乃心脈不暢。故而我推斷,您這樣的武林高手若非走火入魔,怎會病得如此古怪?”
“唔!”老家主眼神中不無贊許,“看樣子,你的确是蘇羽之□□出來的娃兒,會些醫術。”
晴陽一仰頭:“哼!二叔醫術至臻,我難望其項背。不過對你這不講理的老公公,還能應付。”
“哈哈哈,好個護短的娃兒!可惜醫者不自醫,蘇先生醫術再高,也救不了自己的命。”
聽這話俞伯先意外,他不懂老家主何以要拿話激這名少年?
而那邊的晴陽也果然動氣,驚惶不定地确認:“你說什麽?二叔怎麽了?”
杜旌山袖手,冷漠地轉身望着橋下碧水。
晴陽急切,眼眶泛紅,拽着俞伯央求:“爺爺求您帶我去見二叔。他有病的,藥我帶來了,我會治。”
一聽這話,俞伯驚喜:“你竟能治先生的痼疾?”
“嗯嗯!”晴陽猛點頭,眼淚順勢掉落下來,“二叔有貧血症,不能勞累不可見外傷,平日裏随身帶着有藥,可他總忘了吃。一犯病就暈倒,厲害起來會要命的。您告訴我,他是不是……”
俞伯忙寬慰他:“哦哦,不急不急!先生暫時無恙,就是虛弱。現正在二少爺屋中靜養。老仆這就帶你去見他。走,走!”
遂無視老家主,直牽了晴陽,疾步往杜喚晨的廂房走。
杜旌山目送他們離去,站了好一會兒,眸色裏似有些輕松。
穿過草地,走上石徑,迎面幾乎撞上個小厮。見他跑得滿頭大汗,神色慌張,俞伯正色訓誡:“慌慌張張的成何體統?何事莽撞?”
小厮邊喘邊答:“俞伯不知道,那蘇先生又不好了,二爺着小的趕緊去請郎中呢!”
話音剛落,晴陽猛掙脫俞伯飛奔而出。俞伯沖小厮揮揮手示意他趕快走,便也緊跟上去,在後頭喊着給晴陽指路。
緊跑着來到房前,晴陽闖進門就瞧見二叔面色慘白卧在床裏,生死不明。登時失控,哭喊着奔過來。饒是怎樣呼喚都不見人醒來,晴陽穩了穩神,想起來去搭一搭脈。一探之下勃然大怒,直起身沖着近旁的杜喚晨質問:“二叔怎會受如此重的內傷?誰害了他?”
杜喚晨本來着急,冷不丁被問起,居然又遲疑一下。
等不及他作答,晴陽擦一把眼淚,解下包袱,從裏頭翻出個小木匣子,推開滑蓋取出兩粒紅褐色的丸粒,先給塞進蘇羽之嘴裏。無奈昏迷中的人牙關緊咬,藥怎麽也送不進去。
晴陽便哭了,一聲一哀求:“二叔您張張嘴,把藥吃了就沒事兒了。您不能扔下晴陽不管。姑姑和阿爺還在家裏等着呢!他們知道您這樣,該多傷心吶!”
鄉野間每每見有喊魂的習俗。客死異鄉的魂靈聞聽親人的呼喚,便不再漂泊游蕩,可以順着喊聲找到回家的路,魂歸故裏,再入輪回。沒人說得清喊魂是不是有用,因為誰也沒有死過,更不會有死去的魂靈現身說一個真相。只是活人們願意這麽相信着,相信血脈親情能渡亡靈往升,守護徘徊游離的魂魄不散。
且不評說真假,沉淪在青色深潭裏的蘇羽之或許真聽見了晴陽聲聲的呼喚,那些眼淚和哀求仿佛套頸的鈎鎖,直直落在他心坎裏,生出萬般不舍來。于是攀住鈎鎖往上升騰,從深潭裏返回青天白日下。再啓雙睑,果然看見晴陽一雙淚目,期期艾艾。想擡手拭淚,可雙手已不聽使喚,再三努力,終于從喉嚨裏擠出一聲悶哼。
四周一片驚喜,晴陽趕緊再遞上丸藥。這一回蘇羽之微微張嘴含下了藥丸,很慢很慢地咀嚼着,咽了下去。
趁勢,晴陽又拜托杜喚晨:“懇請杜二爺給二叔渡些真氣,活一下氣血。”
杜喚晨有些為難:“可方才我運勁入他氣海,反害他吐血不止。”
“您催了幾分力?”
“情急之下,約摸五成力?怎麽?”
晴陽破涕為笑:“難怪!二叔無甚內功修為,又虛弱,自然受不了您的精純修為。其實只使二分綿力,自手少陽三焦慢慢推進去,二叔氣血暢了,便能醒轉。”
聽罷一番解說,杜喚晨當真又驚又喜。一則沒想到這十來歲的孩童已通曉許多醫理,值此危急時刻竟比一屋子成年人有用處。另一邊,得知自己确能助蘇羽之緩解病症,心下也是歡喜。于是忙依晴陽所言,翻手對掌與蘇羽之渡了些真氣。
有了杜喚晨專心救治二叔,晴陽騰出空來,還追着俞伯讨問真相。
“二叔究竟如何受的傷?”
俞伯尴尬:“這?”
“他只是個布衣郎中,不涉江湖不惹是非,無仇無怨是誰下這樣的狠手?”
別看晴陽人小,卻有股子犟勁,對年長者也敢步步緊逼追問,不達目的不肯罷休。
可俞伯如何敢說實話?只怕這孩子聽了要當場翻臉,揪着杜家人去見官。正愁苦,外邊進來了杜旌山,自己爽快承認了:“是老夫打的。”
晴陽登時怒不可遏:“你們混蛋!大老遠請了我二叔來竟是要他性命不成?二叔一生磊落,做錯什麽了惹得你下此重手?倫理綱常國家法紀,對與錯罪與罰都有官府可說理,哪容得爾等動用私刑?今日不說出個理來,我決不甘休!”
說話間,晴陽已是憤懑難平,若非俞伯攔着,恐怕能立時打過來。
可那邊杜旌山不致歉也不解釋,嘴抿着死線,兀自沉默。
對峙間,聽得一聲低吟,回頭看見蘇羽之眉間動了動,似嘆息般長舒,竟是醒了。
晴陽百感交集:“二叔!”才喚一聲,眼淚又如泉湧,撲在蘇羽之懷裏嘤嘤啜泣。
蘇羽之擡手柔柔拍着孩子的背,關切問他:“你怎麽來的?就你一人?”
晴陽坐起來扯袖抹了把臉,一五一十道:“二叔說好四五日就轉回家門,可都過了□□天了依然音信全無,阿爺嘴上不說,心裏總不踏實。姑姑也常魂不守舍,想來尋你,可又放心不下家裏頭。何況阿爺也不讓,說女流之輩出門在外不安全,更不許晴陽來。我着急,就趁着天黑偷跑出來了。”
“什麽?!”蘇羽之又氣又急,“你這不懂事的孩子,怎麽能……”責備的話沒說完便連連咳嗽,險些背過氣去,吓得晴陽忙又哭着認錯。
“二叔別生氣,晴陽知錯了。我原也留了書信給阿爺的,橫豎我已經來了,只等您好了,怎麽罰我都使得。要麽您現在就打我幾下出出氣,晴陽跪在這裏認罰。”
說着便在床前跪下,哭得眼淚糊住了臉,煞是可憐。
蘇羽之如何狠得下心去罰他?撐起身坐好,将晴陽拉起,微涼的手指輕觸面頰拂去淚水,眼中疼惜:“我豈是要罰你?戆小子任性,可曾想過此時此刻阿爺和姑姑有多擔心?這一路上萬一有個閃失,他們傷心一輩子,二叔更有何面目去見你爹娘?”
晴陽心頭一凜,說話便抖了:“什麽見爹娘啊?晴陽的爹娘都不在了,晴陽只有二叔。二叔別死,不要丢下晴陽啊,哇——”
蘇羽之恍然竟無意将話說重了,加之方才一番緊張,連日來內心裏積壓的恐懼,生離死別的患得患失,讓這未經世的孩子一時難以承受,無所适從。
一年前師娘去世時已叫晴陽傷心得夠嗆,至今未能釋懷。蘇羽之是他相依為命的親人,實已如父般,豈非更難舍?于是乎哭得慘絕,直叫旁的人也受感染,不免黯然。
蘇羽之直将晴陽攬進懷裏,當着衆人獨自先笑:“好了好了,是二叔說錯了!百年之後的事,不提不提。活得好好的,誰要死啊?二叔還沒看見晴陽中狀元呢!要死還早着。乖了乖了!”
晴陽埋臉撒嬌:“百年之後也不許提!”
“行行行。”
“晴陽不考狀元。考狀元要去京城,徐夫子去了京城就不回來了,我不要跟他一樣。”
“成成成,狀元也不考。不過,”蘇羽之輕輕揪住晴陽兩邊耳朵強行将小臉扶正,半垂睑假意威脅,“書還是要念的。”
晴陽噎了噎,小臉噌的飛紅,嘟嘟囔囔狡辯:“我、我有好好做功課的。”
“噢,”蘇羽之還有些累,便靠在床頭抱臂假寐,随口吩咐,“《金匮藥略》第二卷第三篇,背來我聽聽。”
晴陽低頭捂臉,窘迫萬分,扯扯蘇羽之袖子,老實承認:“二叔我錯了,回家去抄十遍行不行?”
“回家!”蘇羽之忽而重複輕喃這兩字,雙目瞳光深邃。繼而出人意料掀被穿鞋,要下床來。
杜喚晨忙攔住:“先生要做什麽?我吩咐底下人去即可。”
蘇羽之壓了壓對方的手,坦言:“小可,告辭。”
杜喚晨訝然後激動地反對:“不行!你這樣的身子經不起路上颠簸。”
“該走了。”
“什麽話?豈是我等趕你走不成?傷不好不能走。”
“你有家我也有家,我不說你也該懂的,所以真該走了。”
懂?
——杜喚晨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的懂,因為名叫“牽挂”的情愫他始終懷有,卻不知牽挂的那頭是否也同樣挂念自己。或者他并不真的懂,可是沒有強留的借口,只能任其自由。終究無奈,還有一絲莫名的難舍。慨然這幾日同蘇羽之說的話,竟較素日父子間更多些,更親昵。也知道了,原來過去的失落,其實只是“寂寞”。
看着對方慢慢穿好衣衫,撘住小侄子的肩頭蹒跚往外走,杜喚晨忽然生出不可名狀的恐懼,仿佛此一別,今生難相見。有別于兒女情長的缱绻,杜喚晨已将這相識不過半月的大夫引為知己,譬如兄長。情義難舍,不忍分離!
克制着再次過去阻攔的沖動,轉頭看槐真。小小的娃娃本來依在自己腿邊,此刻竟也愣了,無意挂下兩串珠淚在頰上。杜喚晨心頭一緊,想将她抱起哄慰。而她卻徑自走過去,不尋蘇羽之,反捉住了晴陽的腰。
小子低頭,對上一張楚楚的臉龐。
“哥哥不要帶走蘇伯伯。哥哥帶槐真一起走。”
——水花飛起,一尾草鯉被釣線扯上半空。晴陽望着沈嵁娴熟的動作,眼底滿是笑意。
“大哥不做生意,也是有生路的。”
沈嵁挑眉遞來戲谑的一眼:“不比你。四歲的妹妹就對你一見鐘情。”
晴陽錯愕,臉上微紅:“不是那麽回事兒!”
“反正她沒摟着我的腰。”
“哎呀,越說越不像樣了!都說沒有了。”晴陽少有的失态,說話都有些結舌,“那個,那個,那時候槐實還在娘肚子裏,她也沒有兄弟姐妹,跟長輩又不親。那那,她不是喜歡二叔嘛!舍不得,所以就、就拉我墊背,想讓我一起勸二叔。”
沈嵁直點頭:“知道知道,她喜歡二叔,順便連你一起喜歡。”
“不是啊——”晴陽嚷起來,臉上都快紅出血了,“小孩子懂什麽呀?她就是把二叔把我當親人了。親人!她想要個家。”
“所以你們如今在一起,你真的就是她的家,是全部啊!”
晴陽怔住。他懷疑大哥并非順口說此一句。一直以來的調侃玩笑,只是為了提醒自己,那個四歲起就喊他“哥哥”的女子,除了他,此生可能一無所有了。
“二叔說他的家人不在那裏,所以沒法當杜家是自己的家,他必須回家去。”晴陽垂眉,眼望着清淺的溪水,眸光又顯得深遠起來,“真兒問是不是家人在哪兒,哪裏便是家。二叔說是。于是真兒就問做二叔的家人好不好。她讓二叔帶她一起走,她要跟我們回家。四歲,我認識真兒的時候她才四歲,小得像個福娃娃。我以為她随口說說的。”晴陽的頭擡了起來,眼中有了晶瑩的光,“可是四年後她還是跟我說要跟我走,約定等她滿十六歲,我未娶的話,她便來嫁我。十三歲,她來葉家找我,我承諾此生不作他娶,三年後定花轎上門迎她。三年後,我回來這裏,她沒有等我。”
槐真沒有等着晴陽的花轎。那年春景正濃飛花成雨,晴陽跪在後山墓群前,面對着四座墳頭,四塊石碑,四位千思萬想的親人,荒草凄凄,心頭也凄凄。
然而那雜草叢中随風搖曳的,不正是如草芥一般堅忍卻比小草更绮麗的野花麽?它們點頭問安,就像歸家的游子總能在村口門前看見的遠遠眺望的身姿般,用盡全部的熱情歡迎故人歸家。
仿佛親上在前,晴陽伏地叩首請安。
“二叔,姑姑,阿爺阿娘,晴陽回來了。”
宛如回饋,原野上驀起一陣旋風,直刮得飛沙走石落英缤紛。晴陽下意識撇過頭以袖掩面,卻無意間在風的路徑上發現了熟悉的身影。小小的女子,同樣拿袖子擋住了半邊的面容。但靈犀互通的人一眼便相認。
風過後四目相對,晴陽笑了,伸出手來邀請。女子欣然交付,在他身旁輕輕跪下,同樣對着石碑頓首請安。
“伯伯,槐真也回來了。”
又一陣風起,卻較之前輕柔和煦,一如慈父大掌的撫摸,母親柔荑的輕觸。年輕人交握着兩手不願松開。
槐真問:“晴陽哥哥娶親了?”
晴陽笑:“沒有啊!真兒許了人家?”
“也沒有。”
“你今年十六歲。”
“嗯!哥哥的花轎,我等着。”
“好啊!”
叮鈴——
那是晴陽手腕上銀鈴的歌唱。
如今撫着右腕上的銀镯,晴陽只是愧着,也疼着。
“真兒說的故事我從不懷疑,但我總不能完全想起。所以也不明白,為什麽從杜家回來後二叔突然将我的身世和盤托出?我記得自己沖出家門,是姑姑去找我。她又說了什麽使我原諒了二叔的欺騙?我為什麽不肯立即回沈家去?這些我卻都想不起來了。另外之前槐真疑心建業叔知道猴兒歡藥裏所添的手腳,我倒是想起,姑姑跟我提過,當年二叔剛來,建業叔嫉恨他占了徒弟的名分,便在二叔藥裏作了古怪,導致二叔嘔血不止,險些喪命。這是殺人害命啊,可阿爺沒有報官,更将建業叔一直留在身邊,又是為什麽?岳父告訴我二叔身上中了毒,是什麽毒誰下的?二叔明明喜歡姑姑,為何寧願虧欠她一生都不肯娶?不明白的事太多了。而且,這樁樁件件裏,我總覺得,覺得,”晴陽眼中流露出莫名的恐懼,“我不是想不起事,而是想不起人。一個串起所有這一切,勾連了過往與現在的人。漏了他,我的記憶永遠是斷續零散的碎渣,沒有頭緒。”
沈嵁直直凝望着晴陽,手中的釣竿無力垂在水面上,随波逐流。他忽認真道:“我知道那個人是誰。但我不能說,因為你不會信。”
晴陽點頭:“我明白。你們每一個人都知道我的過去,也願意随時對我講述。”
“可是你不想聽。”
“對,我不想聽!因為我想不起來,那些過往便只是故事而非真相。這感覺好像一起冤案,我明明什麽都做過,可所有人都說我做了。我很無奈,也很迷惘。我無法判斷自己,更不知道要如何面對眼前這些出現的人與情感。失憶與冤案的差別,或許僅僅在于,你們也許是對的。但此時此刻,我不能确定這一點。”
沈嵁沉吟片刻,點頭:“我明白你的意思,可是我們這麽多人,說出來的故事拼湊在一起,縱然個人感受不同,總多少能還原一個過往的概貌。那麽你在意的究竟是什麽?你想證明什麽?”
“我想證明的,恰恰也是最難證明的。”晴陽站起來,長身迎向這山野的風,衣袂飄飄,兜不住心頭的沉重,“時間啊,它過去又來,誰能保證今天不是昨天,此刻不是明日?是臉上的皺紋嗎?多一天便多一條。還是紙上的字?多一天便淡一分。人生沒有樹幹上的年輪,一圈圈刻下時間,即便所有人都說此刻是秋日,怎知海的那一頭不當它是春始?于是我是誰?誰是我?看不清眼前的自己,我便走不到未來。”
又一陣風來,沈嵁追着它的路徑望向遠方,開始敬畏起了流年。
回家時日頭已将西斜,兄弟談笑着走進天井,迎面是一片愁雲慘霧。
小堂快哭了:“小師叔不好了,東東西西不見了。”
晴陽心下一顫,頭一件想到在人群裏找槐真。她正坐在小屋門檻上,顯得失魂落魄。
“真兒!”
槐真擡頭看着眼前的丈夫,沉默了許久,終于落下一滴淚來。
“晴陽哥哥,對不起,我沒看好他們。對不起!”
晴陽将人狠狠揉進懷裏:“不是你的錯,與你無關,不許自責。”擡起頭來問其餘人,“幾時發現的?有生人來過?”
谷奕人過來遞上一張紙,神情複雜:“恐怕不是叫人擄走的。”
晴陽掃了一眼,認出是東東的字。
“爹爹娘親,我和西西會照顧好自己,你們不要擔心。長空我們帶走了,它會給你們帶信的。——東東字”
晴陽大駭:“這是!”
谷奕人點點頭:“落歡不聽勸,已經去追了。你們回來正好,我也出去找找。西西鬼主意多,他們未必走大道,興許還繞遠些。我們分頭吧!”
言罷,折身向外去了。
晴陽攥着留言,手不住顫抖:“是我,都是因為我!”嚯地站起,也往外跑。
槐真下意識喚住他:“晴陽哥哥!”
晴陽頓住,回頭,無言的凝望後忽奔回捧起槐真臉來深深一吻。
“等着我,真兒!”他誓言字字如釘落楔,“我一定把孩子們帶回來。回來在一起,絕不分開了。”
女子垂淚,半是擔憂半驚喜。
“不管你們在哪兒,真兒會一直在這裏,一直等你們回家來。”
☆、(二)夜驚魂
入夜後,群山環繞的鄉間土路上反而不絕奇怪的聲響。鳥啼獸鳴,秋蟲也啾啾,夜風在樹林嬉戲,将樹洞作了笛哨,樹葉摩挲宛如自然的掌聲。然而這一切,在兩個幼小無依的孩子聽來,還是太蕭條,太悚然了。
“你要捉牢我的喲!不然大灰狼出來把你拖了去,我也救不了你的。”
西西說着叮囑的話,卻分明是她綴在後頭死死拽住東東的衣擺,走得膽戰心驚。
東東也怕,手裏舉着一方散發熒綠光芒的小匣子,硬着頭皮頭前引路。并不時向後伸手去握一握西西的小手,以為鼓勵。
不知是受驚的畜生抑或僅僅是風,遽然從面前的矮樹叢竄過。如墨的夜色裏只聞聲響不見其形,不禁吓得兩個孩子齊聲大叫:“啊啊啊——”
西西更往東東身後靠緊了,伸手抱住他腰,嘴裏念起了阿彌陀佛。而東東則大口喘着氣,涼夜裏出了一身冷汗。可他無處躲藏了。在這條看不清前途的小路上,他和西西相伴相依。作為哥哥,東東逼着自己挺直背脊,變成一堵牆,一道守護的屏障。
于是深呼吸,邁步再向前,去穿越黑夜迎接黎明。
兩個孩子手牽着手,沒有言語交流也不敢哭泣。自己的選擇,便需自己承擔相應的後果,哪怕是一場挫折。這是母親槐真一直教導他們的。
小路越走越陡,似向上蜿蜒。熒光輻射範圍太有限,遠遠不及火光,東東不得不時時停下來看一下星宿的方位來确認方向。觀星是父親教授的,東東還沒學得透徹,只憑着現有的知識勉強分辨。然而星星沒有警告他們前路上密林參天,茂密的樹冠搭起無邊的天蓬,将蒼穹裏最後的輝光遮蔽起來,不許人揣度天意。
“怎麽辦呀?”西西壓抑着哭腔,驚惶不安地問東東。
小小的哥哥這時候也開始洩氣了,環顧四周一片詭谲的樹影交錯,連呼吸都在顫抖。
回頭照見西西,眼淚凝在眶裏搖搖欲墜,一貫霸道逞強的小姑娘此刻只剩了無助。剎那間,東東不抖了。他伸過手用力握住西西的手,将停在肩頭的隼鳥接下來放到西西肩上,笑着說:“妹妹不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