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此山中(一)(2)
!你看長空這麽安靜,有危險的話它早飛走了。沒事的!太黑了看不見就幹脆閉上眼睛,我領着你走。”
西西看一眼東東,又望望肩膀上的隼鳥,雖不能完全放松下來,但總算可以笑一下。
再次手拉手一起走,兩個孩子繼續提起勇氣闖前關。
穿過矮樹叢,頂上的天冠依然存在,只是周圍卻顯得空曠,腳踝觸及輕柔微涼的撫摸,是遍地的野草和無名之花。就着夜風深嗅,泥土的腥氣裏隐約有野菊花沁脾的清香。這一片籠罩在樹蔭下的草場,連綿燎原,無邊無際,至恐,也至美。
嗷、嗷、嗚——
孤獨凄絕的長嘯在廣袤的草原上傳得極廣極遠,叫人辨不清它來自的方向。
“那是什麽聲音?”
西西沒有聽過這樣的叫聲,它跟之前聽過的聲響都不同,直覺是動物的呼嚎。
東東嚴肅地回答:“應該是豺狗。”看一眼西西泫然欲泣的臉,又補一句,“不過還很遠。西西不怕,來。”他牽着妹妹快步走向一株碩大的老樹前。它的樹幹粗壯,足得十個成年人合抱,巨大的身姿挺拔向上,高得超越目力所及,仿佛直升上九天神殿。
東東說:“我們爬上去,盡量往高處去,豺狗就咬不到我們了。”
爬樹是頑童最先學會的技能,西西一直引以為傲,她總是能比東東爬得更快,也更高。
放飛了隼鳥,讓它自由盤旋在老樹周圍,兄妹二人摸着蒼老粗糙的樹皮,一點一點攀爬上高出的枝桠。西西在上,東東掉在後頭。
其實東東的判斷失誤了,也或者他刻意撒了一個善意的謊,發出叫聲的野獸并非很遠,甚至可以說片刻即至。在二人上到一丈高處,樹下以遭團團包圍。
那些類狐性狼的豺狗仰頭望着樹上的獵物,自喉嚨深處發出“桀桀”般的笑聲。
本來專注于攀爬的西西聽到聲響,停下來欲低頭查看,遭到了東東的嚴斥:“別往下看!爬上去!”
記憶裏東東從來沒跟自己大聲說過話,更別說叱令,西西感到詫異極了,卻直覺應該聽從這指令。便還手腳并用,奮力向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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底下的騷動愈加劇烈了,西西聽見了低聲咆哮和粗重的喘息。動物們好像也在進行着什麽運動,求不得,敗興所致吠叫起來。
“東東,你在爬嗎?我怎麽聽不到你了?”
等了一會兒沒有應答,西西駭怕地又喚:“東東?東東!”
一抹熒綠在側旁亮起,光後頭隐隐露出東東汗濕的臉:“我們到啦!”
順光看去,東東頭頂着一段橫生的枝杈。古樹虬結,旁逸斜出的橫枝也能有樹苗幹體一般粗。慢說坐卧,便是站上去跑跑跳跳也絕無問題。東東脖子上挂着熒光盒子,先翻身跨騎了上去,俯身将西西也拉上來。安定下來坐穩,西西才發現東東左腳少了一只鞋,褲腿也撕爛了直露出小腿來。她怯弱地低頭往下尋,然而熒光勢弱,這漆黑深夜裏,他們除了彼此,再照不見其他的東西。無論安全或兇險,都看不到!
西西哭起來。疲憊和恐懼疊在一起向她襲來,小霸王西西再強橫不了了。她太清楚自己只是一個五歲的小屁孩兒,而世界很大,足以将她吞噬,吃幹抹淨。
東東替她拂去淚水,大大咧咧笑起來:“妹妹不怕!它們上不來的。等天亮它們就會走,我們先安安心心歇個腳。你看,”他一指還在近處盤旋的隼鳥,“長空給我們放哨。剛才它還啄了一只豺狗的眼睛呢!”
仿佛是對贊揚表示自滿,隼鳥短短地嘯了兩聲,盤旋兩圈直落下來,停在東東肩頭。
西西依稀看見它喙上有深色的污漬,推測是血,稍覺安心。一旦松弛,更感困倦,西西不住地揉着眼睛,哈欠連天。
東東便勸她:“妹妹睡吧!天亮我叫你。”
西西不敢:“會掉下去的。”
東東低頭想了想,解下腰帶來一頭綁住西西小腿,一頭紮緊在橫枝上,手上用力扽了扽,放心道:“這樣就不怕掉下去了。快睡吧!晚安!”
西西依言躺下,又猛地坐起,盯着東東:“你怎麽辦?”
東東跨騎着直接往樹枝上一趴:“我睡覺不翻身,不會掉的。”
暗忖東東是嘲笑自己睡相不老實,西西皺了皺鼻子,故作生氣不理他,躺下睡去。不一會兒,就傳來輕輕的鼾聲。
她真的太累了。
東東也很累,可還想着替西西守夜。奈何撐了沒多久,到底敵不過睡意,掙紮幾下也終于完全合上了眼皮,睡沉過去。
這是一場無夢的酣睡,東東甚至隔了好久才聽見嘶聲的叫喊,隐約是在呼救。
揉揉惺忪睡眼坐起,東東猛然發現對面的西西不見了。再往下看,不禁噗嗤笑了出來。
“你還有心情笑,快救救我啊!”
很有自知之明的西西果不其然睡覺翻身,從橫枝上掉下去了。那麽粗的樹枝,這得是打了個滾才能翻落吧!也不知道她夢裏忙活啥,居然這般武腔。幸虧有東東的腰帶吊着,不然猶在樹下盤桓的豺狗可算守株待兔終償所願了。
腰帶到底是織物,西西又拼命掙紮了許久,眼看着應是撐不住的。東東忙趴着往前挪到西西上頭,伸手撈住腰帶往上提。可他一個小人兒,能提起幾兩來?西西又好吃,養得珠圓玉潤,試了幾次提不動,東東便轉而挪到橫枝盡頭,順着樹幹爬下來,向外伸手去夠西西的手。
捉是捉到了,可如此怪異地牽手後便再無法移動。于是西西一條腿挂在腰帶裏,兩只小手抓着東東,以一種堪比玉體橫陳的姿勢懸在半空,怎麽看都顯得滑稽。
東東沒有心情笑,他教西西:“你試試再掙掙,看能不能把結掙松了?”
西西小胖腿又努力亂蹬亂踹,奈何東東打的結太緊了,又無着力點實在很難掙松。反而把西西累夠嗆,手臂這麽伸着也很酸,她便氣餒:“完了,我要變成風幹肉了!”
東東沉吟一下,忽認真道:“你變不成風幹肉的。”
“為什麽?”
“因為你胖,油多。這林子裏潮,你會滴屍蠟,最有可能變成濕屍。”
西西罵了聲娘——東東相信這髒話是跟谷奕人學的,大叫大嚷:“誰胖啦誰胖啦?晴陽哥哥都說了,我這是富态,富态!東東大壞蛋!”
罵着更來氣,手舞足蹈腰肢亂扭,恨不得立即過來揪住東東胖揍。東東捉着她的手很是辛苦,好幾次幾乎脫手。争執間,就聽“滋啦”一聲,西西止了叫罵,緩緩擡頭看腿上。那一條纏人的褲腰帶居然撕裂出一道口子,一點點,一縷縷,斷開去。
“啊啊啊——”
西西劃着抛物線蕩落下來,重力扯得東東也幾乎離開樹幹跟她一起摔下。萬幸,西西的擺蕩及時停了下來。因為她撞到樹上了。
“嗚嗚嗚,臭東東,故意激我!嗚嗚嗚,還好我肉厚,不然就撞死了!嗚嗚嗚,我要告訴豆蔻姐姐,讓她給我報仇!”西西邊哭邊跟着東東爬回橫枝。
跨騎坐好後,東東還俯身過去拉她,一個勁兒道歉:“妹妹對不起,我錯了。你不要哭了,爹爹說過,越哭越疼的。”
西西嗆風,咳了幾聲,便稍稍收斂了哭聲。捉住東東手欲翻上去,卻猛地停住,一只腳勾在橫枝上,眼直直望着東東身後。
東東狐疑,正要扭頭去看,西西驚叫:“別看!”随後面對東東不解的神情,好像怕人聽見似的壓着嗓子極小聲吐出一個氣音:“蛇!”
東東背上一凜,緩緩坐直了,用手示意西西慢慢放下腳,不要上來。
也許是經過提醒後刻意的留心,東東恍惚聽見了身後蛇鱗在樹枝上刮出的沙沙聲,蛇信子伸縮探詢,循着氣味緩慢向自己蠕動過來。他甚至聞到了蛇身上獨有的腥臭氣,透着陰冷腐敗的惡心。
直到那一方沉重的頭顱撘在肩上,東東才意識到那竟是一條只在書上描繪過的大蟒。無毒,卻癡纏,力大無窮!
“別動!”東東阻止要再次上來的西西,坐得筆直,一動不敢動,“它可以很快的,你的動作必須小,慢慢下去。”
西西急瘋了:“那你怎麽辦?”
東東眸色落在西西眼中,有超越年齡的沉靜:“它一下子吃不下兩個人的。”
了然話裏的訣別,西西驟然發動,鷹笛吹響,召喚着隼鳥撲擊而下。
蟒皮不同于豺狗皮,滑膩有韌性,長空一擊未得手,反觸怒了大蟒。它快速滑過東東肩膀,用下半身将他纏緊,另半條蛇身坐在了東東肩頭,高昂起蛇頭,嘴大張,以為恫吓。
西西翻了上來,抱住蛇尾就扯,哭着罵:“混蛋畜生,放開東東!大害蟲,去死!”小丫頭掰不動蛇身分毫,氣急張嘴去咬。一口粘液裹着腥臭湧進嘴裏,西西打了個惡心,直吐舌。又不甘心,想起懷裏揣有防身的窄骨刀,是以前姑父一家來探親時豆蔻姐姐送的。據說乃狼骨磨制,邊緣不算鋒利,斬瓜切菜卻不在話下。今次拿來刺蛇,不知效果如何。顧不了許多,西西摸出骨刀用盡吃奶的力氣紮向蛇腹,居然不滑手直刺了進去,登時腥味彌漫,比剛才留在嘴裏的味道還要難聞。
大蟒吃疼,纏住東東的身體略有松弛,冷不防一尾橫掃,正中西西腰上。她反應不及,徑直從橫枝上摔落。
慘叫聲還在喉間,人已被撈住。
西西望着懸空的腳下不見頭的黑暗,如臨深淵。舉目向上,看見了死死抓牢自己的小手。同年同月同日生的哥哥伏在橫枝上,大蟒将他與樹枝一道重新纏繞,一點一點勒緊了。西西看不見東東,不知道他此時臉上的表情究竟怎樣驚恐絕望,唯有這條垂下來的手臂還是溫暖的,手指用力再用力攥緊,似傾訴,誓死不放。
鷹哨時斷時續,西西哭得吹不出一聲完整的長嘯,眼淚從仰望的眼角直落樹下,融進夜色裏。
長空在夜色裏向上攀爬,折身,尖嘯着俯沖。爪子一次次劃過蛇頭,尖利的喙尋找一切空隙叼啄蛇眼,這尾隼鳥如不懼狼嘴的金雕一般,英勇地想要封一次蟒口。
相握的手開始松懈,西西感覺東東的生氣正在遠離,抛下自己,去往傳說中的彼岸。她将鷹哨含在嘴裏,用雙手去捉住東東的手腕,仿佛這樣就能将生命挽留,遠離忘川之上的奈何。
樹下的豺狗也莫名興奮起來。好像它們也知道此處正在經歷一場無聲的屠殺,即将有殘羹落下祭它們的牙。它們嚎叫,亂吠,繞着樹奔跑,宛如享用饕餮前的歡舞,喧鬧嘈雜。
西西的手也快抓不住了。眼淚涼涼的,不知是哀悼東東的舍身,還是即将到來的自己的死亡。
“都是我不好!”西西将致歉作了臨別的遺言,“如果有下輩子,我還給你當妹妹。因為,東東是世上最好的哥哥。謝謝你保護我,哥哥,再見了!”
張開的手似羽鳥展翅,墜下了深淵。
耳畔的風向上去,呼呼聲裏居然沒有了獸鳴鳥啼,顯得平靜。甚至,還會有溫暖環抱,感覺就像睡在父親的懷裏。
父親?懷裏?
——西西睜開眼,看見一張萬分熟悉的面龐。
“阿、爹……嗚哇——”
晴陽抱着西西落地,立即倒縱出去,蹲身伏下,拾起幾枚石子揚手打出去。就聽一記嗚咽,有活物折身而逃。
不遠處響起落歡的呼喊:“沈爺,這裏有我!快找東東。”
晴陽低頭焦急問西西:“東東呢?”
西西一震,尖叫:“樹上有大蟒,哥哥被纏住了!”
聞言,晴陽大駭,起身前掠,不料斜刺裏沖出幾匹豺狗擋路。
“找死!”
他揮拳照着迎面而來的那一只就打,含勁的拳頭譬如大棒,直将狗嘴裏的犬牙都打崩了。擡腿側踢,又踹飛一只。有蠢笨來不及跑的,被晴陽一把抄住咽喉,指間用力便将喉骨捏碎,連聲呼號都沒有就咽了氣。
如此淩厲,奈何豺狗勢衆,居然越打越多,急得落歡大罵:“大爺的,這是捅了豺狗祖宗祠堂嗎?怎麽殺都殺不完?”
晴陽更急:“東東在樹上,有蟒蛇。西西交給你,快!”
落歡本有傷,身上疼,打也不順心。只聽晴陽一說,立即發了狠,不打也不閃,迎着豺狗一路硬闖,直撞過來。晴陽看見了先吓一跳,只見他肩頭挂着一匹不松嘴的豺狗,半身是血。
揪住豺尾直扯下來,臂上運勁往地上一掄,打死了豺狗,落歡跌跌撞撞過來接住西西,喘着粗氣跟晴陽說:“快去!”
晴陽兩難:“你一個人,如何應付?”
“人都殺過,豺狗能有人惡?孩子我一定給你護好,快去救東東啊!”
“可……”
“我來!”
驟來的人聲,餘音散在半空中。循聲追索,看見一襲黑衣在風裏翩然,好像一尾巨大的雨燕,回旋着直上夜空。
晴陽認得那身法:“陳掌櫃?”
天空已顯出黎明的深藍,晴陽看見陳碣腳尖在樹幹上輕輕一點,又借力往上騰,很快便到了粗壯的橫枝上。大蟒纏着樹和人,輕易不肯舍棄。陳碣沒有硬扯,只揪着蛇頭暴打,同時足下運勁用力蹬那節橫枝。千鈞的力量竟叫生長百千年的老樹抖擻,橫枝震顫,發出嗤嗤咔咔的悲鳴。
最後一腳踏下,桶粗的橫枝應聲而折,人與蟒連着沉重的木頭一道自天上降下。
晴陽和落歡急急退避。只苦了底下的豺狗們,傾巢而出,卻遭滅門。一根橫枝壓下,砸死砸傷豺狗過半,哀鴻遍野。躲過一劫的早已四散奔逃,頃刻間跑光了。
“東東!”
“姐夫!”
如此高度,有死無生,晴陽和落歡趕忙奔近查看。扒開雜草和枝葉,卻只得一具蟒屍,哪裏有陳碣和東東?猛擡頭看去,一具黑色的影子捉着孩童手臂,直直垂挂在另一條枝桠上。原來重擊下蟒蛇已暈厥,蛇纏有松懈,陳碣在橫枝即将斷裂之時捉住東東留在外頭的手臂,趁勢躍去了近旁的枝桠上,躲過一劫。真真好險!
然而此處也無立足之地,陳碣将東東提上來摟緊在懷中,看一下四周再望一眼底下,竟松手背朝下直直墜落。
“不可!”
晴陽把西西往落歡懷裏一塞,掠身迎上,預備半空裏接陳碣一把。不料眼看着要相撞,陳碣硬是空中翻身,把東東放進晴陽懷裏,輕輕一笑,單掌在他肩頭按了一下,借力騰了騰,翻身橫滾,落向別處。
禦氣而下,晴陽抱着東東踉跄幾步終究站穩。忙看陳碣,他卻是落得狼狽,合身撞進草地裏,又滾出去好遠才卸了沖擊力,将将停下。伏地欲起,忽按住肩後又栽了下去,無論如何起不來。
“姐……陳掌櫃!”落歡不顧自己的傷勢,抱着西西拼了命跑過去,伸手一把扶住陳碣。晴陽也涉草過來,伸手捏住陳碣腕子探了探脈。
“還好沒傷着氣。你的老傷不止腰這一處吧?”
陳碣一頭汗,忍痛反問:“東東?”
晴陽感激一笑,将孩子抱給他看:“多虧你,救命之恩,沒齒難忘!”
小兒面色還青,呼吸卻穩下來。陳碣松了口氣,笑容自嘲:“那可千萬別有報答的一天,日子平安最好。”
“是,希望能平安!”
聽出晴陽話裏的弦外之音,陳碣推開落歡的攙扶,自己搭住晴陽肩膀,緩過氣來,眨了眨眼道:“有話回去說。”
晴陽點點頭:“是有很多該說的。”
相扶相攜着起身,走在回家的路。
作者有話要說:
☆、(三)遠來客
一行人穿過山林回到進村的土路,其實走得并不順暢。
雖說天色大亮行道不難,奈何陳碣舊傷複發,背疼得幾乎走不動,整個人便是挂在沈晴陽肩上。落歡也好不到哪兒去,肋上骨傷未愈,再添豺狗的爪痕齒印,一路走一路淌血,手裏還抱着個西西,喘得跟牛似的。晴陽則是一手抱兒子,一手拖着陳碣,半路出家跟冉雲學的一點兒內功修為,那時候也耗得差不多了。三個大男人帶着兩個孩子,走得比婦道人家還慢。
多虧隼鳥長空先一步飛回去報信,領着已回到醫館彙合的沈嵁、谷奕人迎出來,不然非得坐在那前不着村後不着店的小路上歇過午時去。
應是受了驚吓,西西一路都沒有說過話,伏在落歡肩頭乖得如羊羔子。見了一衆相迎的人,她也不招呼,只挑了素日最親昵的谷奕人換手。過肩後依然默默伏着,默默環住對方脖頸,緊緊地,不願松開。
沒有玩笑,更沒有提問,大家默契地緘口,一道回家去。
進門只聽見檐廊下焦急等候的槐真一聲泣喚:“西西!”
領頭進門的谷奕人抱着西西走過來,懷裏的小人夢中驚醒般猛擡頭,回身望着槐真,眼淚一瞬湧出,依依伸過手去,喊了聲:“娘!”随即哭了出來。
槐真急忙将孩子接在懷裏,又摸又親,激動得一句話都說不出來,唯有眼淚不斷,以為傾訴。
她望着後面走進來的晴陽,懷裏的東東還在昏睡,一家人又聚在這片屋檐下這個家,似劫後餘生。
“真兒,”晴陽上前,将妻子女兒一道摟住,輕聲道,“我們回來了!”
槐真依在丈夫懷裏,只是點頭,再點頭。
只過了半日,羅記醫館的人事狀況發生了許多戲劇性的變化。
首先,大人們發現從來喊人直呼其名甚而胡亂“賞賜”外號的西西,突然轉了性,一口一個叔伯爺爺的,爹就是爹,娘就是娘。而她喊得最勤最順口的稱呼,就是追着東東叫“哥哥”。
第一個提出質疑的谷奕人不禁問晴陽:“這丫頭受啥刺激了?也撞到頭了?”
晴陽笑笑,喟然一嘆:“因為東東。”
聽完樹林那一段兇險,谷奕人出了一腦門虛汗,對西西的改變便也能理解了。
“經一事長一智,西西開竅了。”
“是麽?”晴陽笑容古怪地眺了眼又開始在小院裏叽叽喳喳不消停的西西,“我倒覺得,她只是對東東服氣了而已。她對比自己厲害的人總是很服氣的,比如豆蔻。”
谷奕人一臉恍然,不禁深以為意。
此處按下,還說另一樁,就是橫空出現的救星陳碣了。
一番推拿針灸之後,趁着陳碣伏在床上動彈不得,晴陽把槐真和落歡一并叫進屋來,關上門開門見山道:“方才聽落歡喊你姐夫,敢問閣下究竟是何方神聖?”
不等陳碣答話,落歡搶白:“陳碣,開磨坊的。”
“陳碣”打他一記額頭,啐道:“瞞個屁!”讓攙扶起來坐一坐,面對晴陽直言,“千人面,傅燕生。”
晴陽沒料到對方如此坦白,不禁愕了一下,更醒悟:“傅燕生?你等會兒,這名字耳熟,我想想。傅,傅?傅!”他猛地瞪大雙眼,“九曜星君傅渺塵,你是他兒子,你是燕哥哥。我聽姐夫提過。不,不止提過,你是淩家最好的細作,你就是傳說啊!偶像!”
傅燕生有些尴尬,幹巴巴清了清嗓子:“咳咳,這就算認識了!”
晴陽還在蒙圈兒,癡癡道:“認識,認識了!”随後便直不楞登盯着人瞧。
被看得很不自在,傅燕生忍不住問他:“你看什麽啊?”
晴陽竟然脫口而出:“原來燕哥哥這麽漂亮!”
沒想到他能沒頭沒腦說出這麽一句打诨似的話來,落歡撲哧一聲笑噴了。如此一來,原就尴尬萬分的傅燕生更不自在了,又不便對晴陽發作,便還拿落歡出氣,擡手狠狠敲了他一個毛栗。
落歡捂着腦袋無比委屈:“又不是我消遣您,怎麽打我呀?”
傅燕生一瞪眼:“就打了!要報仇不?”
落歡低眉順目:“不敢!”
“那還說?閉嘴,站着!”
果然就閉嘴噤聲,老老實實站到邊上。晴陽直感新鮮,一臉崇拜地嚷了句:“燕哥哥罵人嘿!”
傅燕生無力苦笑:“老子罵個人你大驚小怪個球啊?誰不會罵人?”
晴陽眼張得更大了:“燕哥哥蹦髒字兒了!”
傅燕生快吐血了,高聲吼回去:“我蹦髒字兒了怎麽着啦?”
晴陽搖搖頭,眼中升騰起希望:“不,不怎麽樣!我就是覺得這麽漂亮的燕哥哥原來也跟普通人一樣會生氣罵娘打人,突然覺得自己做人也很有信心了。”
傅燕生整個人僵硬在那兒,不知道該哭還是笑。一旁的落歡早克制不住,笑得趴在了桌上,眼淚都笑出來了,邊笑還邊補刀:“哈哈哈,自己的小舅子随便罵!當主爺的小舅子,沒招了。大仇得報啊,雪恥啊,正名啊,我姐夫就是很漂亮,太漂亮了!哈哈哈哈——”
在這屋裏呆着,傅燕生只覺得舊傷處越來越疼,疼得要背過氣去。
要說是槐真靈慧,知道玩笑過頭難免傷人,便過去拉起落歡往門口推,嘴上啐他幾句:“正經事兒不說,倒會趁機撈稻草。既是自家人,何必瞞着我們?武功藏着,機靈勁兒也藏着,連晴陽哥哥都當你憨,其實最壞是你。該打!”
應付女人一向不靈通,落歡急着告饒:“不是的,小嬸子,您聽我……”
槐真鳳眼瞪起來:“還叫小嬸子?晴陽哥哥同燕哥哥是兄弟,你是燕哥哥的小舅子,不該喚我一聲嫂子麽?難道槐真不配與你同輩攀親?”
落歡幾乎跳起來:“好嫂子,親嫂子,可不敢這麽說,折煞我了!”
槐真卻又嘟起嘴:“嫂子嫂子的,叫老了呢!人家原比你還小幾歲。”
落歡臉漲得通紅,張口又說不出來,便只是不住擺手搖頭,模樣很是滑稽。
槐真掩口輕笑,回身望着傅燕生,莺聲言道:“燕哥哥看他這樣,可覺解氣?”
傅燕生一張臉哪裏還好意思再繃着,擺擺手笑道:“弟妹管教他,再好沒有。”
鬧過一陣,才算說回正題。傅燕生便讓落歡把小堂和丁濬也叫了進來,當着晴陽夫妻的面,将淩煦曈的安排和盤托出。不過最後依然隐瞞下對襲擊人的懷疑,只說傅燕生面孔生,行事更便宜些,才不惜又要他出馬指揮任務。晴陽夫妻倒也深信不疑,反而對傅燕生舊傷複發深感歉意。
“閑得太久自己荒廢了,與你們無幹的。再說也沒什麽要緊,養兩天就沒事兒了。不過我這裏既已露了身份,難免被動,晴陽以後還得更加小心了。”
晴陽點點頭,牽過槐真手來,顯得憂心忡忡。
“我自己卻是不怕的,只是擔心真兒和孩子。這些天哭哭笑笑的,患得患失,累了他們。原本我想,不如讓真兒領着孩子們先回杭州,但昨夜鬧這一出,看樣子是行不通了。”說着,忍不住又看一眼身邊的槐真,眉目間滿是歉意,“雖然我還是想他們能避一避,到底這裏不安全。”
槐真忙反駁:“說好的,晴陽哥哥不許賴。”
晴陽苦笑一下,朝向傅燕生:“你看看,我這一家之主如今說話已不作數了。”
一句玩笑,逗樂屋中幾人。一起笑過,終究還是要有個對策。
“燕哥哥心思缜密,以為如何?”
傅燕生沉吟片刻,坦言:“現下我倒也不贊同送走弟妹和孩子。一則,他們路上需人護送,我們勢必人員分散,到時候各個擊破,豈不正中他人下懷?再者我們動作太大驚了對方,不怕他來就怕他亂來,敵暗我明,不如以靜制動,不變應萬變。”
或是出于年長者的沉穩,晴陽對頭回正式見面的傅燕生沒來由生出一股信任,願意去依靠依賴。這感覺很久沒有過了,哪怕當年和淩煦曈、冉雲一起戰江湖,身邊随衆千萬,他也沒有這般安心從容。他回味着此刻的心境,在過往中摸索,漸漸想起曾經的熟悉。
“這個人,有二叔的味道!”
——溫暖的,好像家一樣。
“喂,又看什麽?”傅燕生搡了晴陽一下,“眼都直了。”
晴陽不好直說,就還玩笑一句:“拿主意的燕哥哥跟罵人的燕哥哥又不一樣了,不止漂亮,還很帥!”
傅燕生捂住臉,咬牙反擊:“你行了!我看你也很漂亮,真的!”
晴陽誇張地叫起來:“哪有?我跟燕哥哥豈可相比?是吧,真兒?”他拉過妻子的手,居然很認真地問她,“你公平方正地評一評,是不是燕哥哥比我漂亮?”
槐真眨眨眼,笑得很是頑皮,當真仔細把二人又看了一遍。
“論樣貌,自然是燕哥哥漂亮的。”
傅燕生卻不似方才羞惱,反而挑眉戲谑:“弟妹這話後頭,是不是還有個‘但是‘啊?”
槐真笑得好甜:“但是我只要晴陽哥哥就夠啦!”
話音落,就見小堂和丁濬抱在了一起,落歡抱臂在屋子裏跳腳轉圈,好似身上生了跳蚤。
傅燕生瞅瞅面似火燒的晴陽,又睨了睨其他幾人,明知故問道:“你們幾個小猴子鬧什麽鬼?”
小堂和丁濬異口同聲,抖抖索索表示:“酥——”
落歡還在跺腳,同樣哆嗦着說了聲:“麻——”
從此後,晴陽再沒敢當着傅燕生面誇他漂亮。
這當是第二樁改變。
至于第三件,說來蹊跷。正當一家子人休息的休息、療傷的療傷,忙得不可開交之際,離開多日的杜槐實卻去而複返。進門自是驚訝,聽人說了個大概,一時也吓了好大一跳。直去見了姐姐、姐夫,誠懇表達了歉意,并保證日後再無出言不遜。回來是想求得原諒,繼續保護姐姐一家,直到這樁遇襲案有個了結。
總歸自家人,晴陽大度絕無異議。槐真雖有猶豫,但看如今家中光景,也覺得多一個人多一份照應,槐實留下總是個強大的戰力,便也同意了。
如此,吵過哭過,争辯過,因一場意料之外的夜奔重新凝聚,醫館又恢複到了最初的其樂融融。
這日,晴陽去給傅燕生推拿,進門看見小堂已經在裏頭了。油燈、火罐一應備好,正給傅燕生拔着罐。
他便笑:“我竟忘了,你這孩子早已出師。”
小堂直擺手,謙遜道:“并非小堂本事。不過這幾年傅大爺在家,這舊傷一直是我在看着。以往每回師公都要來看一眼的,正好,小堂還想去請小師叔來把把關呢!”
晴陽抻着脖子瞄了一眼傅燕生後背:“這不是妥妥的?聽猴兒歡說你還給谷奕人的兄弟解過毒,起死回生都能辦到,豈是沒本事?你這孩子,也該對自己有點信心才好。”
小堂不說話了,盡是笑。
瞧他二人融洽,趴着的傅燕生冷不丁哀聲嘆氣起來:“哎喲,二位行行好,一會兒說話成嗎?”
小堂方想起來,該除罐了。
這孩子別的都好,就是愛緊張。一緊張就手忙腳亂,不是打碎個瓶子就是碰翻個凳子,顯得不穩重。今天本來他做得都挺好,叫傅燕生一催,老毛病又犯了。生怕自己說幾句話的工夫讓傅燕生多灸了片刻能害死他似的,攜風帶雨地就過來了。不巧袖子刮着燈盞,一碟子燈油全翻在他袖上,擦着火就燒。
他自己吓愣了,還是傅燕生反應及時從床上跳起來,抓過一件外衫把他手臂全包上,按在桌上一頓拍。晴陽上去捉着小堂袖子用勁一撕,将他裏外衣衫的袖子一道從肩頭扯開撸下來。急忙再看他手臂,肘部以下紅了一大片,手背上起了大泡,幾處指關節皮都焦了。
傅燕生捧着那只傷手對晴陽喊:“快去拿藥膏!”
不料,對方竟不見反應。傅燕生蹙眉急切望過去,剛想開口再催促,卻驀地住嘴。
小堂覺出有異,也偏頭看去。但見一雙淚目,一人驚惶。
“小師叔?!”
晴陽只是愣愣盯住小堂的手,一步一步向後退,直到撞在櫃上。
傅燕生跨步過去,捉着晴陽肩頭搖晃,大聲喊他名字,依舊不見反應。情急之下,傅燕生擡手打了晴陽一巴掌,力道之大,他自己都覺掌心發熱生疼。
“傷疤,火燒,槐樹……”晴陽輕喃着無人能懂的詞彙,身上猛地一顫,将眼淚震落,“二叔手臂上一直有一塊燒傷的疤,他告訴我是看書打瞌睡不小心碰翻了燭火。他騙我,不是的,那是一塊刺青,一塊,一塊……”晴陽說不下去了。回憶如潮用來,沖擊上心門,一波一波撞得生疼。
逃一樣開門出來,踉跄着走到檐廊下,擡眼看這四方的天井裏小小的天與地,突然覺得陽光燦爛得好刺目,暖得好殘酷。
竹架前曬藥的槐真望見了這處的失魂落魄,四目交會過一眼明晰,迫切又遲疑着,慢慢走近。
“晴陽哥哥想起來了,都想起來了。”
晴陽靠在牆上一點點無力下滑,心中劇痛:“為什麽?為什麽二叔從不說?他是,是……”
“是杜煥晨,杜家丢失了三十年的長子,真兒的親大伯。”
門外頭有人闊步行來,一步一沉,似踩破歲月。
槐真認出來:“阿爺!阿爹!”
該來的,終于都來了。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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