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此山中(一)(3)
(四)守園人
臘月初雪降臨的時候,蘇羽之在浙南的山村醫館裏又見到了久違的杜喚晨。
數月未見,他輕減了不少,一身素衣白裘,顯得比雪還幹淨。
蘇羽之明白,杜老夫人過世了。
相逢各自無言,是夜,杜喚晨邀蘇羽之去鎮上的酒館敘舊。因他随行還帶了槐真同來,蘇羽之便也攜了晴陽赴會。其實也就四人一桌菜,小孩吃飯,大人們對酌。
本不勝酒力,蘇羽之飲了三杯就不再喝了。杜喚晨也不勸酒,默默地自斟自飲。不知不覺喝幹了一壺,一壇,一甕。蘇羽之不攔着,由得他醉這一場。
更深雪濃,隔窗相望,黑夜将白襯得愈加清潔,雪也讓這夜墨得更深邃。無風侵擾,雪下得緩慢而沉默,将世間的雜響也一并吞沒了。
醺醉的人懶懶靠在窗外欄杆邊支肘觀雪,眸光卻無比清醒明亮。蘇羽之将棉鬥篷蓋在互相依靠着睡熟的孩子們身上,無聲走近來。
“她喊我二郎。”杜喚晨說着,蘇羽之聽着,彼此知心,“最後她終于認得我。可,不夠啊!”杜喚晨将臉埋進臂彎裏,“我是不是太貪心了?”
蘇羽之按住他肩,沉沉地拍了拍。
“我來找你,就是想來。突然發現,身邊沒有人可以說了。我想如果是你,哪怕我什麽都不說,你也懂的。一定會懂!”
蘇羽之嘆了聲:“二十四年換一天,的确太少了。不夠把話說完,也來不及給她一個結果。遺憾,你們終究沒有讓她再見到大公子。”
杜喚晨肩頭一震,臉埋得更深了,雙臂相交環住肩頭,似冷極了,一點一點摟緊自己。
“大哥,”低啞的呼喚裏含着無望,“我多想你是我大哥。若你是,你就是,那該多好!”
蘇羽之眉間一緊,眼底劃過一絲痛意,按在肩頭的手愈加沉重了。
“若二公子不棄,以後,蘇某便是你的兄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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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喚晨頓了頓,緩緩擡起頭來,露出一雙淚濕過的眼,面上疑一陣又喜一陣。
試探着喊一聲:“大哥?”
蘇羽之笑容恬淡,應道:“二弟!”
“當時不曾想到,情誼是真,血脈也是真。我糊塗他明白,一切用心都不是假的。冥冥之中,許是天意的注定吧!又怪,造化太弄人。”
翁婿夜話,促膝以談,晴陽坐在杜喚晨身邊聽他提起當年結義,記憶中卻只浮現槐真的笑臉——在冬雪的寒涼中凍得鼻頭發紅,墨瞳含星,笑起來煞是好看。想着,竟一時出了神。
初秋的夜裏風已涼,習武之人不當事,起身只将一領披風搭到晴陽肩頭。這時候,他方才醒神,忙起來要把披風遞回去。杜喚晨擺了擺手,示意他坐下,獨自去到天井裏,拾一根蘆柴作劍,舒緩寫意地畫起了劍招。
沒有了淩厲與肅殺,卸下劍氣如虹,這樣的舞劍便如老翁修身,一招一式間顯得笨拙乏味。
算年紀,晴陽記得岳父不過四十有二,正當壯年。說起玩笑,杜二爺出門到街上走一遭,慢說少婦見了心思動搖,便是十八年華正好的青春少女們恐怕也要心湖起波瀾,狠狠地蕩漾一下。
此刻見他舞劍,卻哪裏有劍客俠影?慢吞吞軟綿綿的,當真就成了老頭子。晴陽立即想到了遠在風鈴鎮的師父葉蒼榆。老爺子快九十了,說話慢走路慢,就連喝口茶還得分三回咽下,看着都叫人着急。唯有身邊人才不嫌棄,懂得:“慢以養性,降躁郁去心火調氣和,可得永年。”
這本是極合理的養身之法,豈料年幼時候的小堂聽了,不假思索蹦出一句:“不就是龜雖壽嘛!千年王八萬年龜,活得慢活得長。其實就是懶點兒閑點兒,少操心呗!”
為這話,從不打徒子徒孫的葉蒼榆硬是攆着小堂繞着葉家祖宅跑了三圈。最後小堂累得狗似的喘,老爺子沒事人一樣。從此後小堂就對師公五體投地了。
過往一幕幕,稍一點撥便在眼前閃亮起來,争先恐後地來向晴陽訴說。好在他已會分辨,不再慌張收斂卻尋不到秩序。一團亂麻的線頭,終于被回憶捏起,自混亂中抽離出來。
“那個人,夏侯顯,”晴陽的目光追着替劍的蘆柴,話音與劍招一樣緩慢而沉靜,“不記得的時候我以為自己是因為恐懼或者憎惡,但其實,我并不怎麽恨他。毋寧說,還有一點點感激。”
連綿的柔緩停滞下來,杜喚晨正演到一式“三潭映月”。這是由鈍速到極快的轉變,利用人視覺中的殘影造成同時三人舞劍的盛況。仍是那樣看似無力的揮灑,實際卻有三倍的移動,三人一體的整齊劃一。将快與慢的矛盾以極端的方式融合,挽劍光化月明,在巨大的動能中勾勒靜美。
以前晴陽以為,這一式的展現必然依靠驚人的速度,真正的舞劍者是不可能停下的。可此刻杜喚晨沒有舞動,三個都是。三個人一起垂手放下劍,一起仰頭望月,一起落寞嘆息。然後一個走向另一個,再一個,影子疊加回本體,恢複成一個人。
潭水可分割,月亮卻始終只有一個。
杜喚晨回眸望過來,月光在他身上流淌,清冷孤高。他問:“你也感激他麽?”
晴陽點頭:“人生至此雖然經歷許多,包括那些痛苦甚至慘烈的事,但對于過去,我即便悔恨難過,也絕不會去否定。因為我的情與愛也都存在着。沒有他,我也許一輩子遇不到二叔,同時也就不會遇見真兒,不會從醫,不會認識那麽多親人朋友。要麽全部抛棄,要麽全部接受,人生不是用篩網淘金子,沒有選擇性剔除。那麽我願意去接受它,我要接受。這是我對這些年的感情,對我在意的那些人,最大的肯定。”
“是嘛?我比你簡單多了。”杜喚晨手中的蘆柴忽然回劍插向自己的胸膛,無鋒的假刃抵在心口上,泰然地說出刻骨的真相,“沒有他偷走大哥,或許,我連作為替代品來到這個世界的可能性都沒有了。夏侯顯,給了我一個出生的理由。”
嘎吱——
一扇房門在暗夜裏開啓,門裏走出了佝偻着背的建業叔。
杜喚晨淡淡地看着他:“吵到你了?”
建業叔沒有穿特制的高低鞋,走路瘸得更厲害了,一步一拖走向廚房去。
晴陽起來去攙扶,他擺擺手拒絕,顯得疏遠:“我殘了,倒還沒廢。”
晴陽一時無措,就聽院中杜喚晨話音清澈:“你恨他廢你一腿毀你面容,竟要連我們也劃出個泾渭分明來麽?恨這種東西,沒有感同身受,就跟愛一樣。”
建業叔留步,搖搖晃晃回過身來,醜陋的臉上目光咄咄:“我只比羽之年長一歲。”
杜喚晨唇邊落下一聲嘆息:“唉,沒想到一別十四年,你竟老得這般!”
“因為傷心吶!”建業叔走出檐廊,讓一點點月光照在臉上,清晰了疤痕和心痛,“你說的,只對了一半,愛是可以感同身受的。沒有小幽,羽之的心死了,我也一樣。”
晴陽心頭一窒,觸發的記憶落在十四年前的陽春三月。
素不相識的過路客,冷酷的質問,否認和辯解,最後沖突驟起,一切的發生不過三言兩語間,看在晴陽眼裏仿佛由春日落入凜冬。
青衣蒙面的人們将小小的醫館和後面的院落團團圍住,姑姑被綁作人質,建業叔拼命去奪,被那個所謂的過路客一記鋼爪割裂半只耳朵,破了相。倒地後又被一腳踏在膝彎裏,登時碎骨痛徹,撕心裂肺地喊出一聲後便沒了知覺。
二叔打不過那麽多人,更贏不了夏侯顯。他叫晴陽跑,可夏侯顯的鋼爪又抵在了他的咽喉上,威脅:“你若敢跑,這裏的人一個都別想活。”
于是晴陽不顧二叔的咆哮、姑姑的哭喊,凜然地走了回來。
“二叔要他放過無關的人,可他只同意留下建業叔,一定要連姑姑一起帶回去。好奇怪,姑姑居然一點不怕。走的時候不哭不鬧,那樣平靜。就好像,好像她知道,”晴陽哽咽了,“知道自己再也不會回來了。”
杜喚晨孤獨地立在月光下,看着晴陽的眼淚、建業叔的落寞,心頭升起渴望。他請求晴陽:“說說那時的事好嗎?當年你們在麓雲堡的遭遇,我從來不敢問。今天我想聽聽。”
晴陽慘笑:“我不說,其實是因為沒什麽可說的。我和二叔成日被關在地牢裏,沒有窗,看不見光,連時辰都不知道。出來的時候,便是被堡主押到門樓上與你們對峙的那天了。”
杜喚晨有些欣慰:“原來他們并不曾刑拷你們,那很好。”
“是呀,好得不可思議!”晴陽坐下來,眺望過去,“每天有飯吃,不飽,但也餓不死。而且夏侯顯還大方地把二叔的藥還給我們。這樣的死囚待遇,當真算不錯的。”
說起夏侯顯,晴陽腦海中不免浮現起一張木刻般的僵硬臉孔。不茍言笑,無論遇見什麽事,表情都紋絲不動。剛被投入牢中,蘇羽之便犯了貧血症,晴陽拍門大吵,問看守讨藥匣子,一口咬定是被搜身摸去的。夏侯顯正好過來,立在牢門外聽着晴陽的叫罵,瞥眼打量一下幾欲昏迷的羽之,臉上的表情依然冷漠。轉身向着看守伸出手來,毫無感情地命令:“拿來!”
看守裝傻:“小的愚鈍,長老是要?”
夏侯顯一巴掌揮過去,那人脖子向後猛地一扭,竟活活折斷頸骨,就地死了。
看都不看地上的人一眼,夏侯顯朝向另一個看守,依舊伸手過去,說那兩個字:“拿來!”
那人豈肯怠慢?忙從袖裏掏出一只精致的琉璃盒子,雙手捧着哆哆嗦嗦奉上。
夏侯顯拿起盒子,只交代一句:“拖出去。”便徑直走向牢門,将藥盒子遞給晴陽。
冷眼看着晴陽喂藥,等蘇羽之醒來,夏侯顯向着囚室內冷冰冰道:“沒想到這些年你荒廢了武功,還惹這一身奇奇怪怪的毛病。變成一個無用的普通人,這就是你的理想?”
蘇羽之虛弱地笑笑,不作回應。晴陽卻不忿,昂首以對:“普通人哪裏不好?農耕工業,販夫走卒,無論貧富貴賤都是人,都有各自的喜怒哀樂生老病死。你不是他們,怎知他們的興榮?你也不是我們,更不會曉得我們的得意。普通人的坦蕩,勝過爾等鼠輩賊人光明磊落千百倍。二叔一生,憑你也配論定?笑話!”
夏侯顯地位只在堡主一人之下,在這堡子裏做長老未必威風,卻也不曾有人敢頂撞甚而挑釁。晴陽時年只十五歲,少年氣盛,倒是難得的膽識。他不禁又看一眼蘇羽之,然後冷冷問晴陽:“你不怕我殺了你?”
晴陽居然冷笑:“怕啊!可你敢嗎?殺我的機會多得是,何必等到此時此刻?我是不知道你們那個堡主在盤算什麽下三濫的毒計,只他一日不說殺,你就動不了我們。再者說,縱使一死,不過黃泉之下去相見,心中有挂念世上有親恩,我有何憾?”
夏侯顯一瞥蘇羽之:“你教出來的孩子。”
蘇羽之喘了喘,猶是笑:“沒辦法,粗人只能教出粗人。”
“粗嗎?我看是很有骨氣。”
“那很好啊!”
“好嗎?”
“你覺得不好?”
夏侯顯眼中陰鸷:“骨頭硬,容易折斷。”
“是麽?”蘇羽之慢慢擡起頭來,直望進對方眼中,“好不好随人去說,我只慶幸他沒有變成我這樣,更沒有變成你那樣。”
夏侯顯一成不變的臉上依舊未有絲毫動容,只眼中的寒光顯得輕薄,竟漸漸隐去。
“你确然不再是為師認識的小滿了。可惜!”
伴着背影消失于暗處,唯有餘音在空曠的四壁上撞擊回蕩,道遺憾,卻聽不出遺憾。
“到現在,我依然不太明白那個人。”從回憶裏跳出來的晴陽望着地上月白清光,不無感慨,“他究竟是善還是惡?是否無奈?從他渡盡修為替二叔延命那一刻開始,我發現自己分辨不清這個人了。就連二叔都分辨不清。卻将他的骨灰帶來,葬在阿爺阿娘邊上。”
晴陽不再說了,眉眼間顯露出困惑。建業叔坐在杜喚晨方才坐過的長凳上,撫着臉上的疤痕,仿佛它們還會疼痛。
“大哥!”杜喚晨始終遠遠站在天井裏不靠近,忽舉目環視這小院舊屋,眸光冷冷清清,“到最後,他還是要回來。活在這裏,死在這裏。”視線轉回來後又停在建業叔眼中,驀地傷感:“所以你也不走嗎?守着這裏守住回憶,當一個執念深重的幽靈,盤桓不去。你和晴陽,你們,”他頓了下,似有哽咽,卻在仰頭間被小心掩藏,“你們,很好,很好!”
建業叔眼中的争鋒相對褪去了,揉着傷殘的腿,幽幽道:“你守了杜家的宅子四十二年,究竟誰才是不得超度的孤魂野鬼呢?”
杜喚晨笑起來,有些像哭:“呵呵呵,都一樣啊!作繭自縛,念念不忘,人吶,到底都是被自己困死的!又蠢又可憐的一群傻瓜!所以啊,晴陽,”他回眸直直望着晴陽,“時光不會倒流,人生沒有再從頭,可你卻又一次從過去走了過來,何妨當是一場重生?好好想想吧!當年的決定和堅持,你心裏困住自己的執念,對與錯,重新去想清楚。”
晴陽有些發愣,突然就落下淚來。
“哭好啊!”建業叔像小時候一樣和藹地拍拍晴陽的頭,“從那以後,就沒見你哭過。從羽之死後開始。他最後跟你說,晴陽笑啊,笑了就有希望,然後你就笑。無論對誰,無論遇到什麽事,你都笑,笑得沒有心。頭打壞了好啊,我們晴陽會哭了,也終于像個活着的人了!”
晴陽看着建業叔,看見他猙獰的面容上笑得善良。
這是回來後第一次,建業叔對他笑。唯一的一次!
作者有話要說:
☆、(五)當局迷
作者有話要說: 終于要完結了!
大清早起,羅記醫館就炸開了鍋。
據槐真嘤嘤哭訴,晴陽發了一夜噩夢,折騰到天亮忽起高熱,神智便不清楚了,怎麽都喚不醒。小堂進去診過,跟着一起哭,只說腦子裏的血塊移到了不好的位置,加上連日驚懼,未曾好眠,以致驚風之症。
谷奕人跳腳:“你哭有屁用啊?這裏就你是大夫,趕緊給老子想辦法。”
小堂吓得打噎,哭更慘了:“我沒辦法,快請師公來吧!晚了就來不及了。”
落歡都急了,過來揪住小堂前襟用力搖晃:“這時候就別犯老毛病了。沒信心跟沒辦法,到底是哪個?你給我想好了再說!”
小堂嚎啕:“哇啊——沒辦法就是沒辦法,我治不好小師叔的傷,你們殺了我吧!我沒用,活着也沒啥意思了!”
落歡怔住,默默松開手,猛地一拳打在廊柱上,黑漆剝落,烙下個坑。
他咬牙不甘:“可恨行兇者尚不明!沈爺記起了過去,最近的遭遇竟仍舊想不起來。如今卻……”
一直在邊上緊張聽着的沈嵁仿佛世界在眼前崩塌了,腦子裏嗡一聲,腳下打了個趔趄。杜喚晨攙了他一把,也是無言,面上冷峻肅然。
“不該是這樣的,昨日還好好的,不該,不該是……”沈嵁也有些糊塗,講話語無倫次,“是我占了這個名字這個身份,該死的是我,不是他。”
暴起的人撞在另一方胸膛上,杜旌山縱使須發白眉,仍強大得好似一座巍峨的山,不可撼動。
他喝問:“小子做什麽?”
沈嵁掙紮着要去推開那扇緊閉的屋門:“讓我去換晴陽!夏侯顯可以渡命,我也可以。親家阿公,求您讓我進去!”
老人非但不讓,更壓着沈嵁往後退,攔腰一提,直接把人夾在了臂彎裏,輕巧得仿佛捉羊羔。
“要渡命豈輪到你們小輩?”
沈嵁又羞又急:“二弟是我沈家的嫡子,怎能讓親家阿公犧牲?您放下我!”
老人不讓,那頭谷奕人和落歡也雙雙攔住杜喚晨,不許他進屋去冒險。
一群人争來搶去,本來哭得癱坐在地的小堂聽這一番終于醒了醒,用盡全力大喊:“你們別争了,渡命沒用的!”
所有人都停了下來,槐真震驚得忘了哭,顫着聲問他:“為什麽?”
小堂望着槐真的樣子,突然覺得她有些可怕。明知不可為卻也想這是最後的一線生機,人性在自私與絕望間矛盾着,此刻的槐真臉上神情交織了至善與極惡,好似天使堕落成了修羅。小堂吸了吸鼻子,爬起來,鼓起勇氣告訴她:“所謂渡命,渡的其實是氣,對氣血不濟精神衰竭的人或許有效。而小師叔傷在腦子裏,再深厚的內功注進去也打不散那塊瘀血。最後無非吊住他一縷生機,卻不能讓他清醒過來。他可能,就這樣一輩子睡下去。”
聞言,槐真立時膝頭一軟,幾乎跌到地上,虧了槐實從旁扶住。只他面色也不善,臉上一時青一時白,嘴唇都在發抖。
“我、我去風鈴鎮,把葉太醫接來。”
他癡癡颠颠地要往外去,被小堂拉住。
“長空送信比你快。當主爺家馬快車也好,定能盡快将師公護送過來。”
一語驚醒,落歡忙去抱隼鳥。槐真執筆,簡潔明了講述此間緊急。系好信放飛了隼鳥,看它悠揚乘風遠去,一衆人總算稍稍平穩心境,存起些希望。
發洩過了一番,小堂終于能夠鎮定地思考,便有了一個輔助治療的法子。
“每天不間斷跟小師叔說話吧!講什麽都行,以前的,現在的,自己的別人的,想到什麽說什麽。醫書上說,人雖看上去睡着,但身體的感覺應該還在。所以深處的意識裏他肯定聽得到。”
谷奕人不是特別明白:“就算他聽得到又怎樣?能跟被吵醒了一樣立即從床上跳起來嗎?”
小堂激動地拍手:“對對對,就是這個意思!吵醒!我們一起吵醒小師叔。你看啊,他雖然不是尋常的樣子在睡覺,但好多杏林前輩都肯定,昏迷的人不是真的睡着,而是接近于迷路了。也就是說小師叔的魂就在他心裏某個地方,他走進去走不出來,也許是因為太黑看不清,也許只是他累了不想找出口了。所以我們要刺激他,讓他聽到外面的聲音,叫他想,逼他去找出路。只要他不放棄,那麽就一定能醒過來。”
聽他這樣言辭鑿鑿,小院又起騷動,大家夥兒竟忙着排起順序來了。不似方才的争搶,真讓說心裏話,一幹大老爺們全都怯了場。頭一個就屬沈嵁,直退到通往藥鋪的小門裏去,從表情到動作全都是僵硬的。
谷奕人不懷好意地過來拽他:“沈老大,這裏你最親,你先!”
沈嵁臉紅了又白,喉嚨口直發緊:“我、我從來沒當人面說過,我,不會,不會說。”
最老成的人此刻居然最張皇,滑稽模樣更将此刻的氣氛帶得不那麽凄風苦雨了。谷奕人該算關系最不近的朋友,對晴陽的過去也一概不知,故而看過衆人面色,不禁笑起來。
“嘿嘿,有意思啊!豁出命來的事兒搶着幹,動動嘴皮子倒都縮了,說話比死還難受是不是?那這樣,”他走到晴陽屋門口雙手叉腰,提議,“別一窩蜂都進去了,一個一個來。外頭的人都散了,不許偷聽。這總行吧?”
槐真覺得此法甚好,便頭一個要進去。不想杜旌山一步上前,先于她推開了門。
槐真驚奇:“阿爺?”
老人雙目半合,顯得倦怠:“阿爺老了,不是什麽時候都想說。趁還說得清,去說說。真兒來一道聽。”
“嗳!”
槐真答應了聲,過來攙着老人進去房裏。
谷奕人在後頭快速拉上門,拖腔拖調吆喝起來:“閑人勿擾!”
看見床上形容憔悴的晴陽,杜旌山不免一愣。終究只是一夜未見,他印象裏還是昨日哭過後笑臉相對的孫女婿。世事難料,有時候生離死別來得太突然,叫人完全來不及準備,心一下子便空了。
“白頭悲黑發,唉,”老人在槐真端過來的凳子上坐下,伸手拍了拍晴陽微涼的手,慨然,“阿爺不想再送走小的了!送不起啊,阿爺舍不得!”
槐真站在側旁,眼淚潸然。
又一記長嘆,陳年的事便說開了——
那一年羽之來家裏替他娘診病被我打傷,傷沒好全就執意要同你一道回去,當時我不阻攔,并非是信了他那番歸家心切的說辭。其實,他一進門我就認出來了。雖然年紀長了體格上有別,可那雙眼睛,我始終記得。那個刺我,卻又手下留情的刺客,就是羽之。
我一再試探,想逼他露出破綻。我始終不信他只是個大夫,不信他來杜家會與十一年前的行刺無關。直到我撕破他衣衫看見那身疤痕,還有右臂上的燙傷。
有件事,我連二郎都沒說過。遇刺那夜,刺客掉了一樣東西出來,被我拾得——那個銀鎖。杜家族例,一貫男佩銀鎖,女戴銀镯。不是稀罕的佩飾,銀樓裏誰都能打來。但我兒的銀鎖有所不同,都是空心的。唯一的鑰匙在他娘手裏,打開來,裏頭是一绺頭發。娘和兒子的頭發絞下來擰成一股,滿月時由他娘親手放進去,寓意血脈親恩。
我得了銀鎖,心下懷疑,回去便找來屬于煥兒的那把鑰匙試着開鎖,居然配上了。銀鎖裏,也果然有一绺頭發。
年輕時闖蕩江湖,結了多少仇怨我自己都數不清。當年煥兒失蹤,也有猜測是遭人擄去。但一不見有人投書邀贖,二無有孩子死訊傳來,我們實在想不到仇人捉走煥兒是何用心,便漸漸不往那一層上去想。
原來是這樣啊!父子相殘,血脈相争,我的仇人真是作得一手好局,綢缪深遠。麓雲堡的顧夑,我其實并無印象。最後那日聽他自己說,我才曉得竟是為了一碗蓮藕羹。煥兒她娘有孕,大晚上突然想吃蓮藕羹。我跑遍杭州城,出三倍價替她買來。哪裏知道荷風苑的洛掌櫃為了掙我這份人情,把別的客人點好的甜羹硬是扣下。那個客人就是顧夑了。哼,這個仇人,我居然根本不認識他!而他竟一等兩年,趁他們母子上靈隐寺進香,悄悄抱走了煥兒。
拙荊一直以為是自己疏忽才丢了孩子,其實都是算計,仇人設了一場曠日持久的局,只等我鑽進去。我卻什麽都不曉得。
直到羽之自己走進那扇門,來到我面前,他眉宇間跟二郎如此相似,我怎會不疑?但原來,二郎也是有疑心的,才故意讓槐真臂上的刺青暴露給羽之看,試他的反應。羽之果然方寸大亂,急于離開。二郎便肯定,羽之的燙傷其實是為了掩蓋刺青,那朵一模一樣的槐樹家徽。
可最後,我終于沒敢告訴二郎銀鎖的事,他也以為母親去世都不留在身邊侍奉的羽之定然不可能是自己的大哥。我瞞他,他瞞我,我們都沒告訴羽之,因為我們也怕。畢竟弑父,殺子,這樣的現實無論他還是我們,都沒有勇氣去面對。
就這樣,我白白浪費了四年,也等于丢掉了一生。我的煥兒,他被擄走的時候才兩歲,回到我身邊時已經三十二歲了。三十年的空白,老夫悔了一輩子,整整一輩子!
晴陽啊,阿爺跟你說對不起!若非我膽怯,早早認下羽之,接你們回來,就不會有後來的事。阿爺沒有保護好你們,是阿爺錯了,大錯特錯!
——蒼老的容顏布滿溝壑,眼淚在深深淺淺的皺紋裏漫延,要好久好久才能落下來。槐真掩着口,不讓哭聲洩露出來,依依坐在床沿,握住丈夫的手,俯身将臉貼上他額頭。珠淚滑下,滴在他蒼白的眼角。
下一個進去的是建業叔。他腿腳不便,也不想背着槐真,還将她留在屋裏。
這一個未老的老人,從來話很少。因面容毀壞,也不常愛笑,總顯得沉默乖張。
沒想到一旦離開了人群,他的肺腑之言竟能這樣綿長——
我知道小幽告訴過你,是我害羽之,我是個兇手。這件事上我沒什麽可說的,錯就是錯。我也後悔,不該這麽做。但對羽之,我從始至終不能原諒。因為他比我喜歡小幽,又辜負了她。
中了蠱毒又怎麽樣?為了不叫我去官府告密,先生也給我下了毒,盡管後來知道他是騙我的。根本沒有什麽噬心迷魂的毒藥,他只是想牽制我,讓我乖乖呆在醫館免生事端。
我一點兒不怪先生,能留在這裏,天天看見小幽,對我來說這輩子就夠了。
誰都看得出來小幽喜歡羽之,我自然很難過,可是沒有辦法。論樣貌才智人品,羽之都強過我。我要是女孩子,也會歡喜他的。
本來羽之跟小幽在一起一點兒都不避諱,出來進去總是親親密密的。就那一次去溪邊頑兒,你們學堂徐夫子和屠戶家的禾苗也在,天熱水裏涼快,都玩瘋了,羽之還替他們打魚吃。他是習武的人,不知不覺就把招數使了出來。可最後居然收不住心,叫戾氣蒙了眼,因怕傷了小幽他們,居然一頭撞在石頭上暈了過去。
徐夫子把人背回來,先生耗過脈後把大家都趕出屋子,救醒了羽之又跟他單獨說了好久的話。誰也不知道他們說了啥,反正羽之沒有走,可也不太跟徐夫子他們一起玩兒了。漸漸地,對小幽也客客氣氣,好像是外人。
後來主母提親,羽之拒婚,小幽嫁人,這些你都清楚。若非先生臨終把我叫去,托付我看好羽之,我大概永遠都不會曉得羽之身上竟被那些惡人下了蠱毒。每半年發作一次,不吃解藥的話心智會迷失,變成一個暴戾的瘋子。可先生沒有解藥,只能用祖傳的針法把毒氣封印起來,不叫它擴散。
所以羽之不敢跟小幽在一起,也不敢走出這山村,把自己困死在這醫館裏。
因為這,我怨他!
小幽走了呀!為了避開他寧願嫁到外村去。我不能每天看見她,她被人欺負我也不能幫她出氣。我看見羽之失落,心裏頭比他更失落。我只能想想,而他只要點一點頭就可以得到我夢寐以求的女孩子。他卻不要。
死有什麽所謂?他死了,小幽想開了還可以改嫁。但至少跟他在一起的日子裏是開心的。結果小幽嫁了一個自己不喜歡的人,一天一年一輩子,都沒有開心過。
羽之這個蠢貨,他把小幽的男人打了又怎麽樣?打人我也會,先生也會,不需要他發瘋出頭。
小幽,可憐的小幽!
——建業叔忽掩面痛泣,一聲一聲喊着姑姑的名字,一聲聲,都是心碎。
待槐真扶着建業叔出來,後面突然斷了接續。杜喚晨自言前夜裏說了許多,他有些累,暫時不想進去。沈嵁還沒消除緊張感,一定要排在最後一個。其餘幾人面面相觑,終于落歡一扯小堂,豪氣幹雲道:“走,哥哥陪你進去。”
小堂困惑:“歡哥你自己進去就好啦!”可是異議沒有被接受,落歡徑直拖着他進到屋裏,擡腳自己磕上了門。
谷奕人賊兮兮貼在門上想順一耳朵八卦,就聽裏頭落歡的話音幽幽傳來:“聽牆根的人生兒子沒小揪揪。”
谷奕人愣了愣,琢磨一下這詛咒,不由破口大罵:“老子就生閨女,犯法啊?”
槐真噗嗤笑出來,将他推到一邊:“說好了個人關起門來悄悄說,谷兄弟可不敢賴的。”
谷奕人撓撓頭:“我哪是真想聽?逗逗他們而已。”
槐真眨眨眼,笑得調皮。谷奕人不免尴尬,直退到天井裏,兩手一攤道:“這樣好了吧?決計聽不到了。”
自然聽不到。倒是屋子裏頭話少言簡,沒一會兒,落歡和小堂就出來了,且嘻嘻哈哈,有說有笑。
谷奕人納罕:“你們說完啦?”
二人點頭。
“不是,說什麽了?怎麽高興成這樣?”
落歡嬉笑:“嘿嘿!咱們跟沈爺都是闖禍過來的情誼,沒有幾位前輩那許多傷心過往,盡說了當年醜事。哈哈,真是逗!”
一聽是醜事,谷奕人更積極了:“啥事兒啥事兒?說來聽聽。”
小堂原就發窘,哪裏肯說?急着擺手:“沒有沒有,沒什麽好說的。你這衰人,邊兒涼快去!”
谷奕人白他一眼,向着落歡抛了個眼神。那頭會意,也是配合,搓搓手湊過來,十分雞賊地說:“你不知道,小堂剛來那會兒,他師父柳先生成天逼他上私塾。那老夫子是個勢利眼,員外家的孩子在課堂上插科打诨喝茶放屁都沒事兒,小堂一句詩詞沒背好就要被罰抄。他委屈,就逃學,被夫子告狀找來了柳先生當面教訓。結果葉家老爺子不答應,護短,你猜怎麽着?給有慢性病的老夫子開一方子,要他拿公正賢明有德之人心頭血三滴當藥引子,把個老夫子苦得喲,恨不能立即死去!”
“哈哈哈哈——”谷奕人樂了,“我說老沈那股子陰損勁兒哪裏學的?敢情有根源,哈哈,老爺